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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的“大琦”之谜

2024-06-21张耀杰

书屋 2024年6期
关键词:周作人鲁迅

张耀杰

“大琦”是王品青在《语丝》《莽原》上发表短篇小说时采用的笔名,随着王品青因失恋而死,冯沅君的第二个恋人陆侃如把署名大琦的一篇小说,收录到冯沅君的第三部小说集《劫灰》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三人的男女情史,以及王品青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真实存在,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鲁迅与王品青的交往合作

查阅鲁迅日记,他与王品青直接接触的最早记录是1924年6月28日:“晴。午后赴北京大学监考。下午访李庸倩。至晨报社访孙伏园,而王聘卿亦在,遂至先农(坛)赴西北大学办事人之宴,约往陕作夏期讲演也,同席可八九人。”这里的“王聘卿”应是鲁迅的笔误。到了6月30日,鲁迅又在日记中记录说,他当天下午与孙伏园一起到门匡胡同制衣店订做“一夏布一羽纱”的大衫二件,花费十五元八角,晚上“得傅佩青信,王品青转来”。

王品青名贵鉁,字品青,是河南济源涧北村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私塾教师。他1919年考入北京大学理预科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包办婚姻。1921年,他升入北大物理系学习。1923年西北大学创办于西安,第一任校长是河南兰封(今兰考)人、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留学时期追随罗素研究数理哲学的傅铜,其字佩青。该校1924年与陕西省教育厅合作筹设暑期学校,聘请名流学者前往演讲。王品青以同乡关系,向傅铜推荐了北京《晨报》编辑孙伏园,以及时为教育部佥事的鲁迅。鲁迅1924年6月28日的日记中所说的“西北大学办事人”,指的就是傅佩青。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合作,鲁迅在此后几年对王品青一直爱护有加。1924年11月17日,《语丝》周刊在北京创刊。两周后的《语丝》第三期,专门在中缝公布了撰稿人名单:“本刊由周作人、钱玄同、江绍原、林语堂、鲁迅、川岛、斐君女士、王品青、衣萍、曙天女士、孙伏园、李小峰、淦女士、顾颉刚、春台、林兰女士等长期撰稿。”在这十六人中,存在着四对男女伴侣,分别是章廷谦(川岛)与孙斐君、章衣萍与吴曙天、李小峰与蔡漱六(林兰女士)、王品青与冯沅君(淦女士)。其中的孙斐君与冯沅君,此前是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的同班同学。1925年夏天,王品青从北大物理系毕业,经周作人、钱玄同、鲁迅等人推荐介绍,到“某籍某系”即北京大学国文系浙江籍教授直接控制的北京孔德学校担任中学教员。从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毕业的冯沅君,经女高师时期的恩师陈钟凡介绍,到南京金陵大学任教。

在落款时间为1926年1月3日的《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中,鲁迅有这样一段话:“昨天下午我从沙滩回家的时候,知道大琦君来访过我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猜想他进了病院的了,现在知道并没有。而尤其使我高兴的是他还留赠我一本《现代评论增刊》,只要一看见封面上画着的一枝细长的蜡烛,便明白这是光明之象……”

这里的“大琦”,是王品青在《语丝》《莽原》等报刊发表文章时采用的笔名。鲁迅1月2日日记中,另有“紫佩、秋芳、品青、小峰来,均未遇”的记录。

1925年9月7日,周作人主持编辑的《语丝》周刊第四十三期,刊登有署名大琦的一篇小说《未雨绸缪——呈S》。其中的女主人公忧惧情人朝三暮四,在分别之际未雨绸缪,声称自己宁愿投河而死:“我想与其日后烦闷,……何如此时……断心割肠……”

1926年的《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中,还有署名大琦的短篇小说《林先生的信》,这篇小说与《未雨绸缪——呈S》相似,表现的是与林先生有情爱纠葛的两名女性,对于爱情缺乏自信的忧惧心理。

大概是为了帮助王品青积累资历并且赚取稿费,鲁迅把自己1914年捐资六十元大洋委托金陵刻经处刻印的《百喻经》单行本,交给他校订整理,由北新书局于1926年6月改名为《痴华鬘》再度出版。鲁迅在该书题记中推荐说:“王君品青爱其设喻之妙,因除去教诫,独留寓言;又缘经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痴华鬘》竟语,即据以回复原名,仍印为两卷。”

相比之下,鲁迅给予王品青最为有力的帮助,是把淦女士即冯沅君的短篇小说集《卷葹》,编入《乌合丛书》交给北新书局出版。1926年10月12日,远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得品青所寄稿及钦文所寄《故乡》四本。”

王品青所寄稿件,是他帮助冯沅君编辑整理的小说集《卷葹》。其中的四篇小说《隔绝》《旅行》《慈母》《隔绝之后》,所表现的是他与冯沅君追求婚恋自由的传奇经历,此前由他经手寄给上海创造社的《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公开发表。鲁迅收稿后用一周时间审阅完毕。19日,鲁迅日记中出现了“寄小峰信并《卷葹》及《华盖续》稿”的记录。29日,鲁迅又在致陶元庆信中介绍说,王品青希望陶元庆为《卷葹》设计封面,“乃是淦女士的小说集,《乌合丛书》之一。内容是四篇讲爱的小说。卷葹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然而什么形状,我却不知道”。

事实上,正是因为《卷葹》的编辑出版,引起鲁迅对于王品青的严重怀疑。1926年12月5日,鲁迅在致韦素园信中写道:“这稿子,是品青来说,说愿出在《乌合》中,已由小峰允印,将来托我编定,只四篇。我说四篇太少;他说这是一时期的,正是一段落,够了。……不料不到半年,却变了此事全由我作主,真是万想不到。我想他们那里会这样信托我呢?你不记得公园里饯行那一回的事吗?”

鲁迅自此以后再没有留下与王品青书信联系的记录,反而在1927年1月11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指责王品青等人传播他与许广平秘密恋爱并且双双南下的“流言”:“今天打听川岛,才知此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他们又说我将她带在厦门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而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

王品青失恋而死

王品青作为《语丝》周刊主要发起人之一,在和鲁迅保持密切联系的同时,也和与兄弟决裂的周作人保持着良好关系。1927年9月25日,不到三十岁的王品青死于河南老家。12月27日,周作人专门写作《关于失恋》予以纪念,其中介绍说:“我与品青虽是熟识,在孔德学校上课时常常看见,暇时又常同小峰来苦雨斋闲谈,夜深回去没有车雇,往往徒步走到北河沿,但是他没有对我谈过他的身世,所以关于这一面我不很知道,只听说他在北京有恋爱关系而已。”

周作人在文章引用了王品青写给他的几封书信。1927年1月28日的书信是这样写的:“这几日我悲哀极了,急于想寻个躲避悲哀的地方,曾记有一天在苦雨斋同桌而食的有一个朋友,是京师第一监狱的管理员,先生可以托他设法开个特例,把我当作犯人一样收进去,度一度那清素的无情的生活么?不然,我就要被柔情缠死了呵!”

王品青随后患上盲肠炎,接着又是肺病,4月初出院寄住在东皇城根的朋友家里。4月20日左右周作人去看望一次。4月22日,王品青在写给周作人的信中提到了“她”:“肺病本是富贵人家的病,却害到我这又贫又不贵的人的身上。肺病又是才子的病,而我却又不像□□诸君常要把它写出来。……今天无意中把上头这一片话说给□□,她深深刺了我一下,说我的脾气我的行为简直是一个公子,何必取笑才子们呢?”

这里的“□□诸君”和“才子们”,指的是创造社方面的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人,“她”指的自然是王品青四处为之推广小说的恋爱对象冯沅君。

关于王品青之死,周作人表示说:“公子的缺点可以用圣人的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在旧式的婚姻制度里这原不成什么问题,然而现代中国所讲的恋爱虽还幼稚到底带有几分自由性的,于是便不免有点不妥……品青的优柔寡断使他在朋友中觉得和善可亲,但在恋爱上恐怕是失败之原……”

另据章衣萍在《吊品青》中介绍,他是在王品青去世两三个月之后,才从李小峰处得到消息的。王品青在孔德学校发疯后,整天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并且总是怀疑身边的朋友要加害于他。作为朋友,章衣萍感到爱莫能助,“因为我知道能够愈你的病的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吧”。后来众人把王品青送进医院,他又要从医院的楼上跳下去。大家没有办法,只得由家人把他接回河南老家。

章衣萍所说的能够决定王品青病情的“一个人”,同样是指冯沅君。冯沅君在南京金陵大学一年期满后,于1926年夏天返回北京。随着时间推移,创作《隔绝》《隔绝之后》时“精神是绝对融洽的”理想情侣关系,在冯沅君和王品青之间已不复存在。几乎是在王品青为出版《卷葹》费心操劳的同时,冯沅君移情别恋于小她三岁的江南才子陆侃如。到了王品青去世之后的1928年,冯沅君在短篇小说《EPOCH MAKING……》中,采用她最为擅长的书信体自叙传的叙述方式,切割划分了自己的两段恋情。

Epoch Making的意思是划时代。冯沅君在小说中所设定的倾听对象,是已与之订婚的陆侃如。关于自己的第一段恋爱,她是这样进行表白的:“某君虽然学问浅薄,但颇有才情。当时对我异常热,因此我很想成就他,安慰他在人生途中所受的苦恼。不意数年朋友的结果,他处处负我的期望;我于此发现我同他的志趣不合,我灰心之极!”

关于自己前后两段恋爱的三角叠加,小说中写道:“我认识你——学问上的认识——是你在E报发表论文之后。……待你冒雪进城看我,信上说了些热烈而缠绵的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我自己很吃惊,我又遇见了奇迹,我的生命之流中又添了新水;我很怕,我怕我此后的生活将更痛苦,而且又害了你。在我这喜和怕的境地中,有人拆了你的信,此信又为某君所见,他为之病了,终于移入医院——他原来对我的爱情还未尽泯灭。已谢的花儿是不能复上故枝,我对他此时的状况,只有怜,没有当年的热情了……”

由此可知,王品青失恋发疯的关键情节,是陆侃如写给冯沅君的情书被别人偷拆,并且被王品青读到了。

冯沅君与陆侃如的爱情及其他

1928年2月,陆侃如把冯沅君写给他的五十封情书编辑整理为书信体小说集《春痕》,交由北新书局出版发行。陆侃如在“后记”中介绍说:“《春痕》作者告诉我:《春痕》是五十封信,假定为一女子寄给她的情人的,从爱苗初长到摄影定情,历时约五阅月。”

《春痕》中的女主人公瑗写给男友璧的五十封情书,始于1926年末,终于冯沅君和陆侃如在上海合影订婚的1927年5月。在落款时间为1927年2月26日的情书中,瑗讲述了两个人卷入爱河的隐秘情景:“璧,璧,想想你昨天在XX所对待我的神气,简直像小孩儿向大人要糖果一般。我真不解何以故我对于璧的爱的给予如此容易,虽然当时我心中不愿。璧呀璧,眼看岸儿愈离愈远,我们已卷入爱之波涛内了。”

在落款时间为5月3日的情书中,得知“又亲又爱的璧弟”有可能出国留学,瑗一改平时的“以慷慨自许”,充满悲情地表白道:“结合的迟早有什么关系,我曾同你说过,我是不喜进家庭的。……一切由你!一切由你!!一切由你!!!静候你远游归来,我们重见。”

李小峰的妹夫、一度担任北新书局总编辑的赵景深,在《陆侃如冯沅君夫妇》一文中介绍说:“《春痕》是沅君给侃如的情书,这使我想起我编《文学周报》时,与侃如的见面。侃如带着典型的江南公子的姿态,瘦瘦的个子,瘦瘦的脸庞,却又不是露出颧骨的,特别高的皮衣领,再加上华服和走路的潇洒,真有点翩翩然了。他把《小梅尺牍》署上笔名小梅,给我在《文学周报》上发表,这是可以与《春痕》合看的。我在此记下一笔,以免他日后人再替喜欢考证的侃如来作考证。”

冯沅君当时在位于北大红楼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从事研究工作,同时负责《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的一些事务性工作。陆侃如1924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考入位于郊外的清华大学研究院读研究生。陆侃如一般星期天进城与冯沅君约会,此外,两个人平时主要通过书信联络情感。1927年5月,两个人一同回陆侃如的家乡江苏海门探亲,途经上海时拍摄了订婚照片,陆侃如在照片空白处题写有“红楼邂逅浑如昨,白首同心一片丹”的诗句。

1927年夏天,陆侃如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受聘于北京中法大学。冯沅君再一次到南京金陵大学任教。一学期后,冯沅君随陈钟凡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陆侃如也应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之聘,到上海任教。1929年1月,两个人在农历龙年的年尾举办了结婚仪式。

对于冯沅君来说,陆侃如显然是比王品青更加合适的既志同道合又相得益彰的婚恋对象。两个人婚后生活的共同兴趣,主要集中在学术研究方面,作为现代文学史上名噪一时的女性作家,冯沅君从此淡出文坛。随着王品青的逝世,他曾经担当过的冯沅君文学作品男主角及“经纪人”的角色,也一度由陆侃如接续下来。1928年,陆侃如把冯沅君的一些短篇小说结集为《劫灰》,交给北新书局出版。他在这部小说集的“后记”中介绍说:“独这第三集是合若干篇风格不同题材各异的作品而成,想不起一个适当的命名,故即以首篇之名名全集,而题词‘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二句也只能代表首篇。总之,这一册是‘杂碎。”

《劫灰》小说集共收录八篇小说,分别为《劫灰》《贞妇》《缘法》《林先生的信》《我已在爱神前犯罪了!》《晚饭》《潜悼》《EPOCH MAKING……》。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林先生的信》是王品青以大琦的笔名发表的。这篇小说所叙述的一男二女的三角情爱,与《我已在爱神前犯罪了!》《EPOCH MAKING……》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到了1978年10月,因为脑血栓病重住院的陆侃如,躺在病床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绝笔之作《忆沅君——沉痛悼念冯沅君同志逝世四周年》,发表在《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三期,其中谈到所谓“沅君表姊吴天的婚姻悲剧”:

吴天和当时一切地主家的女儿一样,从小就由父母作主,许配给另一地主的儿子牛汉陶。这牛汉陶是个蠢货,天天催逼吴天马上嫁他。吴天坚决反对,就和她母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吴天的母亲从封建礼教出发,认为女儿反对婚姻是家门的奇耻大辱,使她家人无脸见人。又因吴天在北京读书时,认识了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同乡王某,两人经常通信,为吴天母亲所知悉,便决心把吴天锁闭在一间小屋里,不许她再到北京上学。吴天又表示坚决反对母亲的压制,便绝食自杀。幸而这时吴天的两个哥哥,刚从美国大学毕业回家,吴天的婚姻斗争得到两位哥哥的支持,向母亲疏通,结果将吴天释放回北京继续上学。——这个插曲就是沅君小说《隔绝》和《隔绝之后》等篇的写作背景。

1991年,程俊英在《文学报》发表《忆“五四”前后的冯沅君》一文回忆说:“五四运动爆发了,我们参加了轰轰烈烈的示威游行。……沅君和我参加了北大的罗素研究会、杜威研究会,在社交中,她认识了北大的李品清,经常通信。……不久,罗素研究会开晚会,李品清邀请沅君和我参加。罗素和他的情人勃拉克也来了,在余兴时,勃拉克跳拉船舞,年轻貌美,博得热烈掌声。李品清紧跟着沅君,面带笑容,殷勤备至,我也沾了一点光。后来听北大学生说,李学问很好,为人正直朴素,只有一个毛病,好打麻将,常通宵不眠,致身体一天天坏下去。沅君知道后,就不和他来往。李经此挫折,体益不支,竟忧郁而死。这段罗曼史,同学均知之,陆侃如在《新文学史料》上撰写《回忆录》,说李品清是沅君表妹的情人,实乃张冠李戴。”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程俊英,是冯沅君在女高师读书时的同班同学。由于年事已高,她在口述性质的回忆文章中,一方面据实指出陆侃如的张冠李戴;另一方面又把陆侃如所说的“沅君表姊吴天”误记为“沅君表妹”,并且把“同学均知之”的王品青误记成为李品清。应该说,陆侃如在绝笔之作中的张冠李戴,有年老病笃、记忆模糊的原因;抑或有其他特别的考量,但我们已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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