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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石江开始吧

2024-06-20李达伟

湖南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民间艺人庙宇塑像

李达伟

我说对面那座山是老君山吗。有人答对面是雪邦山。方位感在那一刻是错乱的。如果不是有人在那一刻确定了世界的真实,对于一个世界的想象又将抵达何处。雪邦山上还有一些斑驳的雪迹,暗示着时间是暮冬。雪邦山是大理境内海拔最高的山。新华村,雪邦山下的一个村落。翻过对面的雪邦山,就是象图的江头村,象图河从江头往下,汇入沘江,最终流入澜沧江。江头这样的命名,极具深意。雪邦山两面的河流,在不同的世界流淌,它们都是澜沧江重要的支流,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样子汇入澜沧江。在雨季,它们很像;在暮冬,它们也很像;一些时候,它们对人产生的影响也很像。如果不是地理世界在命名它们,我们可能会恍然觉得它们都只是同一条河流。

把目光往回收,近处是白石江。这是雪邦山这边的河流。我们刚离开白石江不久,那会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座古桥(古桥建起的时间,我们能想象已经很久,要久于那个拦水坝,只是桥建于何时的信息在那个关于古桥的残片中被磨去。如果那时还有一个研究古桥的人,他可能从建筑的风格就可以推算出桥出现的大致时间。出现在沘江边的人中,就有着专门研究古桥的人。沘江上有着很多古桥,它们风格不同,形式不一,沘江上的古桥群落可以说是天然的关于桥梁的博物馆。我们习惯了从讲述中获取一些信息。我们需要一个源自古老的讲述。我们的讲述还很年轻。我们至少需要一个老人。暂时,我们还未见到那个老人。当我们真正见到那个老人时,老人却习惯了沉默,他只是谈论自己,他甚至很少谈论自己),看到了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谈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感觉到了强烈的时间感,其实是白石江边生长的那些树木,才真正有着强烈的时间感。时间感,用人的年龄来定义与用植物的年龄来定义,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的拦水坝,我们还看到了被分流出来的水在田地边的沟渠里流淌着。我们回到了白石江边,真正出现在了白石江边,是近距离在一条河流边行走。同行的人有堂妹一家、诗人赵沐昆、新华村的书记,还有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我们身份不一,在生活中受到的挤压却很相似。我们在河流边谈着与回忆有关的东西,也谈着河流的现在。

一条容易让我们沉陷于回忆的河流。一群容易沉湎于回忆的人。一九八七年,诗人在白石江边教书。最近,眼睛动了个小手术后,诗人已经提前退休。几十年过去,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已经过了大半。书记是诗人的学生,也由此引出对别的一些人的人生起落的感慨。这也注定了我们不只是在纯粹的河流边行走。诗人、堂妹和堂妹夫都在新华村教过书。我的语文老师是新华村的人,现在也回到村子里教书。他们在教育的问题上,有着相同的感受,既喜又悲,他们能做的就是认真教书。一来到白石江边,一些往事就被他们讲述,他们讲述中的白石江成了几条迥异的河流: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一条已经被污染的河流,一条正慢慢恢复的河流。白石江的源头,曾有一些矿厂(我们还能看到“新民矿山”这样的字眼,它成了一个地理标志),没有经过处理的污水流入白石江,受到污染的白石江里没有任何鱼类可以成活——鱼类突然就消失了。在讲述中曾出现过死鱼翻白,没有被冲走的鱼腐烂发出恶臭,人们掩鼻却无法阻挠恶臭引起的反胃。当白石江继续往下流,流到弥沙境内,河流的名字开始随着地理和流量变化,成了弥沙河。当白石江受到污染,也是弥沙河受到污染之时,岳父在弥沙河边的乡镇上工作,他看到了一条被污染的河流的颓丧。

出现在白石江边时,我们并未在河流名上纠结,这是一条不以经过的村落命名的河流。跨过那座清末的古桥,就是铁河村,反而是那个村落是以那条最终汇入白石江的溪流来命名的。古桥还在使用,使用的时间跨度很大。两个石拱,桥的色调是时间浸染后的暗色,桥面两旁杂草丛生,一些石头断裂。我们坐于桥上,合影留念,同时谈起那座古桥沿用至今的种种。正言及此,一些牛从白石江的东面悠然踏上古桥,扫视了我们几眼。我在朝其中一头花牛看时,它的眼眶里装入的是白石江。它的眼里不只装着白石江。江水的喧响,让它们平静异常。在桥面上它们目光稍一偏离,就可以从我们身上滑过,落在白石江上。

时间已经是暮冬。我计划就在冬日结束自己的沿河行(沿着澜沧江的一些支流行走)。我把六岁的女儿和六个月的儿子,丢给岳母和爱人,开始到处行走。最终,一个暮冬,根本无法完成我的计划。这个暮冬只是我沿河行的开始。真正完成计划,可能需要好几个暮冬。河流涨起又落下。河流不再像习惯的那般涨起又落下。在白石江边,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很难短时间完成自己的计划。当我来到白石江时,一些人问起我的家人,他们在下关那座城里忙碌着,媳妇早出晚归,女儿忙着各种培训。我旁边是侄姑娘,快三岁的她异常活泼,在桥上、在白石江边奔忙,不断拾起地上的石头与树的枝杈,往白石江扔去。一些被扔入白石江,一些未能丢到河里。古桥边,有块指路牌,木牌上标着东走剑川,南走乔后,西走南坪,北走维西。白石江将流经乔后,那里产盐,曾繁华一时。当看到维西时,我想到了那些多年前从外地来维西的艺术家,他们曾在暮色将至中被我们不断讲述着,他们的人生与命运让人唏嘘——其中一些以悲剧收场,一些在维西那座小城里重生。

新华村的书记和我的老师,他们从小就生活在白石江边,白石江在他们眼中就是同一条河流的不断变化,流量变得很小(澜沧江的诸多支流都在变小)。上世纪九十年代,白石江受到严重污染,到这几年,白石江给人的感觉是已经喘过气,在慢慢恢复。他们等待着白石江里能重新见到鱼类,鱼类的出现将是河流生态恢复的重要标志。如果不知道眼前的这条河流里,曾排入重金属超标的污水,我们的感慨都不会如此这般复杂。我们只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赞美河流的美,那将是关于河流的颂歌。当知道一条河流近几十年的变化后,我们的内心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在描述一条河流时的语气也在发生变化。

来到白石江边,我真正意识到白石江与曾经见到的白石溪不一样。冬日里,河中水位下降,诸多石头露出来,远远望着那些堆积在河床上的石头,在阳光照晒下,就像白石在流淌,那是白石溪。白石江在我面前的样子,使我无法从表面上获取与之命名相关的任何东西。我只能获取作为表象的河流。河流两边是一些柳树。冬日的柳树,叶子枯落后,已经无法一眼就识别出那是柳树。在别的季节,许多植物将被我们一眼认出来。

我出现在新华村,不只是为了白石江,还为了拜访那些泥塑艺人。当目光暂时从白石江上移开,当白石江暂时隐入那些农田中,我们的身影在偌大的村子里,往来行走。每一次这样匆忙行走,我内心总会有莫名的羞愧之意:这样匆忙行走捕捉到的很多东西,往往由于浮光掠影而无法抵达自己所希望的深刻与完整。世界在我们的匆忙行走中被切成碎片。我们只是与碎片相遇。这次很幸运的是有一个真正的泥塑艺人,刚刚回到了村里。如果我提前一天过来,我将只能在人们的口中获知关于泥塑艺人的一些情况。在这里,我将更多是在复述,字里行间将刻满别人的声音与目光。我也意识到即便再怎么努力,别人的声音与目光,都是无法避开的,只能希望自己的声音与目光能多一些。

我们步入那个正在修复中的庙宇。庙宇的规模很大。每年春节,不只新华村,远近很多个村落的人,都将在同一天出现在这个庙宇,祭祀祈福消灾。当我向那个唯一在家的艺人,问起这个庙宇中的塑像时,他说自己参加了其中一些塑像的塑造,那时还是一个学徒。人们正在修复庙宇中的一些建筑,建筑被修复后,里面的一些塑像也将被重塑。塑像里有着各种隐秘的信息,我们很难轻易看出来。泥塑艺人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问我,是不是不懂泥塑。我确实不懂。我不好意思地如实回答。在这之前,我应该去做一些功课,至少补一下有关泥塑的知识。

我们把目光暂时放在庙宇前的银杏树上。粗壮的银杏树,树龄已经逾两百多年,在这之前我从未亲眼见过这么粗壮的银杏树。我见过的粗壮繁盛的树往往是榕树。在苍山下喜洲的苍逸图书馆旁边长着一棵五百多年的古榕树,图书馆里面谈论的是诗歌,外面是古老的洞经古乐,会让人有种恍惚感。银杏树,从根部开始,分开生长,同根生长出了三棵粗大的银杏树,其实就是同一棵树。它叶子落尽,我又一次像在白石江边时那样,没能很快认出那是银杏。当遇到上百年的古木时,我们只能惊诧于植物的生命力。银杏长得很高,也很粗壮,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没有人会动念把这棵古老的银杏树砍掉。我曾在我们村,见到了有人把村口粗壮的,也是有着好多年树龄的松树砍了当柴火烧掉。庙宇前和庙宇中的古木,往往不会有人动念,而且会被当作神树一般供奉起来。银杏树下插着许多燃尽的香,还有一些熟食的痕迹。庙宇中还有许多古柏,都长得粗壮。冬日的植物,善于把自己隐藏起来,用落叶的方式,把外衣脱掉,植物的一些东西就会变得很相似。

一个村子里,竟有着那么多的古木。我们习惯于只有一棵古木的村落。雪邦山下的这个村落,可以算是在深山之内,本应该不缺古木。现实是,越是在雪邦山的深处,植被越发遭到破坏。有几年,木材砍伐开放之时,许多古木被砍伐,剩下众多枯朽的树根,上面偶尔停着孤独的鹰。一些树根腐烂之后,轻微一摇,就会被人轻松拔起。能在一个村落里看到那么多的古木,尤为可贵。我们看到的既是自然的古木,又是与村落生活日常不可分割的生命,它们的象征意义因它们的长势变得庞杂丰富。深吸几口气,松柏在冬日里释放出的淡淡芳香扑入鼻孔,让人感到舒适。银杏,则以高耸的姿态进入眼睛,香气暂时无法捕捉,气息也只能被别人讲述,气息也只能被讲述的人们形容,还有些气息无法被讲述。这样的感觉,与在面对静态的民间艺人时的感觉,很相似。

如果真正跟着艺人进入修复现场,我又将以另外的角度和方式来理解这门民间艺术。在苍山下的喜洲见到的那个泥塑艺人有着自己的作坊,也有自己的店铺,他不只是外出给一些庙宇塑像,他还帮助一些人修复塑像(那些塑像的民间艺人,更多是去修复那些年深日久后已经残损的塑像。他们往往是在修复自己塑的像。那些塑像,每次民间艺人去修复它们时,它们就成了艺术品)。除了塑像,他还不断塑造着一些艺术品。与喜洲见到的泥塑艺人完全不同,这里的泥塑艺人就只是纯粹的塑像之人。很多泥塑艺人都不在家,他们背着自己的工具进入村落,进入深山,他们真正居无定所,长时间餐风饮露。他们在一些村落的本主庙里,或者在一些隐于深山的庙宇里塑像,往往是两三个人聚在一起,其中有师傅,有徒弟。泥塑是体力活,我们拜访的这位民间艺人已近八十岁了,从三十多岁跟着自己的岳父学习泥塑技艺开始,他从事泥塑已经差不多五十年了。

当他跟我们说那是体力活时,我们意识到眼前的老人可能不会再从事泥塑了。我们从我老师口中获知,这确实是他最后一次外出塑像了,从此,他将与从事了近五十年的泥塑技艺告别。在做泥塑之前,他是一个木匠,为一些人做棺材。无论是做棺木,还是后来一直从事泥塑,于他而言都更多是为了生活。他说,如果要说自己喜欢的艺术,应该是摄影。他拿出了几本摄影集,基本是他拍摄的。

当老人说自己应该不会再出去塑像了,我们能在他的话语里,感觉到犹疑和感伤。他年事已高,当他主动要求结束自己的泥塑生涯时,家人都很高兴。但他一定还未从复杂的心绪中缓过神来。当我们进入他家时,他刚刚赶集回来。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让他回忆自己的过往,气氛变得有些复杂微妙,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离他很近。别的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老人需要几句安慰的话。我用笨拙的话语,试着安慰老人。

老人说自己知道这天会到来,只是迟早而已。自己的师傅,离开了眼前的村落,不断去往更远的地方,出现在了省城的一些庙宇里。老人说起了好几座有名的庙宇,里面的一些塑像是他师傅塑的。老人说自己未能达到师傅的高度和远度,虽然自己也是刚刚从几百里外回来,但终究还是没有去过省城塑像。自己的师傅,曾想把他带到省城,只是那时自己的几个女儿都还很小,那是交通还未如现在这般发达的年代,他们用脚步丈量着世界,他的几个女儿都需要照顾。他带着最小的女儿去了好几个地方,或是塑像,或是修复过去自己塑的像。没有女人去塑像,一些偏见使然,不然自己的小女儿悟性极高……老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老人只能一声叹息。老人也承认他们那一代再往上的泥塑艺人,在这方面都是狭隘、保守和有偏见的。他的小女儿不在家,已经嫁到别处。

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我问他关于泥塑的好些问题,他都只是简单地回答我。有一刻,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的是,他的内心可能拒绝着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对自己从事了大半辈子的职业丝毫不懂的人。对于做棺木的过往,我是从他的女儿口中得知的。在未见到他之前,我想象着自己将会见到一个怎样的民间艺人。见到他之后,我知道自己再次见到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民间艺人。他们长时间面对着塑像,长时间只是两三个人在一起,他们已经习惯了沉默,也不自觉就会陷入沉默之中。在这之前,我以为那些塑像都有着固定的尺寸,得到的确定回答是没有。他们用头作为尺寸,用感觉来塑像,塑像的高度是几个头,或者几个半身,他们把自己作为塑像的标尺。

我突然有种想法,想跟着老人,去往某个庙宇,向他学习泥塑技艺。但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不只是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再从事泥塑,还与我的悟性与感觉有关,还因为工作与生活的捆缚。他跟着自己的师傅开始学习泥塑技艺,他有个师兄是师傅的儿子,他自己只花了几个月就出师了,但他的师兄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在他后面很长时间才真正出师。这与学习时间的长短无关,这是一个无比依靠天赋与感觉的技艺。小女儿跟着自己那段时间,塑像时的孤独感并不强烈。塑像里面并不是空的,要在塑像中放入一些符咒,当符咒放入其中后,塑像才真正有了心肝五脏。一些符咒在那本我随意翻着的书里。那本书已经有一些年代感了,棉纸,纸张泛黄。一些古老的符号,我们翻看着,看不出什么来,那些符号对于和他一样塑像的人才真正有意义,毕竟那是让塑像不只是空壳的符号。他不只是塑像,还要开光。从放入符咒到完成塑像,再到开光后,塑像才真正完成。那是老人给我讲述这个职业的完整过程。对于他而言,只有把任何一个步骤都顺利完成,才能算是在塑像这方面有成就。放入符咒和最后在众人观看下给塑像开光,都是那些大师傅才可以做的。当谈到这个话题时,他有些自豪地跟我们说,三十多岁时,他就已经可以开光了。他拿出了很多照片,因为照片的存在,也让他的过往不只是存在于说法中,说法与照片完成互证。

他在塑像之余,也热爱摄影。他拿给我们看的那些照片,除了有着自己身影的那些外,都是他自己拍的。他拍下了自己的作品。他既是泥塑者,又是摄影者,一个在创作,一个在记录。那些照片里面,有着尺寸很小的黑白照片,是两个他自己塑的像,当它们成为黑白之时,我们会马上想到彩绘,经过彩绘的塑像,变得绚烂无比。色彩华丽是那些塑像最基本的东西,与朴素无关,与生活的真实无关,那是关乎精神的世界。不贫瘠的精神世界,这是隐喻的一种可能,也可能无关乎隐喻。他跟我一一说着自己塑造的像,我对他描述的那些人物并不熟悉,记忆像筛子一样,并没有留下些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我还是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我并不知道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最恰当的话题应该是什么。跟他谈论他创作的那些作品,他必然是高兴的。我们暂时把那些塑像的宗教意味放在一边,我们要把目光放在艺术之上。

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纯粹的民间艺人,他用感觉在塑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是把塑像塑造出来,然后就只是一个旁观者,他还没学会给塑像开光,那时塑像成了他谋生的方式,也是他艺术才能的呈现。当出现在澜沧江的这些支流边时,我发现了很多民间艺人就是用感觉完成民间艺术。塑像的种类虽然繁多,但每一个塑像都将有着塑像之人的指纹,用指纹来形容就会很贴切,没有任何比喻之意,每一个塑像上都有着指纹的留痕。认真细视,高下立判。我感到遗憾的就是还未目睹过一些塑像之人工作的场面,那些老人讲述给我的东西飘散在那些庙宇与山林之内。

我要问问老人的名字。我是问了,却没有记住。老人成了无名之人。如果我不是有意出现在澜沧江的那些支流边,不是有意去拜访那些民间艺人的话,他们于我而言,永远就是无名和陌生之人。当我第一次无意间遇到了其中的一个人,我开始对那个群体的人生与命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样的兴趣并没有随着采访数量的增加有所淡化,反而是更加浓厚了。他们很多人从事的民间艺术,我都很陌生。那些本不应该无名的民间艺人和民间艺术。他们只是于我而言,无名和陌生。

我一直无法忘记,老人意味深长地问我,你是不是不怎么懂泥塑。我确实是不懂。老人的名字,我只用再次问问我的老师就能知道。我老师一定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无名的。一些人的名字开始出现,他们不再是无名的。他们生活的村落,也不再是无名的,从他们生活的村落流经的河流也不再是无名的。暂时还是让这个老人成为无名的一部分。白石江的河流哗哗地流淌着,似是对我的抗议。我们出现在那条河流前,就已经多次说起这个老人了,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只是当我在记忆中打捞那个名字时,名字随着记忆的河流随风飘散。

那些河流,在每一次的采访中,或是途经,或是有意来到它们旁边。我以为一个冬季就可以把那些想要拜访的民间艺人采访完毕,那我面对的河流就只是冬天的河流。冬天的河流很相似,它们枯瘦,它们低缓,河岸上的植物凋败,停止生长。白石江边的那些柳树粗壮弯曲的树根特别显眼,垂到河流中的是没有绿意的枝条,与别的季节见到的柔软不同。河流在暗示我们一些东西。面对着那些民间艺人时,我会把他们与那些流经村庄的河流联系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许多东西很相像。冬天的河流成了老人一样的生命。我采访的民间艺人都是老人。这里面有着一些巧合。这里面也有着一些深意。许多民间艺术已经没有了传人。在白石江边,我问起老人是否有一些徒弟,老人说有。当我在银江河边问起另外两位老人时,他们说没有。这是完全不同的。我希望有。只是有些时候,随着时间的不断往前,民间艺术总会有一些无奈。许多的河流,在人们的记忆中,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过往的河流,无论在什么季节,它们都很大。现实中,所有的河流在冬季总是小得让人不解。

白石江继续往下,它开始叫弥沙河,弥沙河边我没有遇到专门从事泥塑的老人。到弥沙河边一个叫弥井的古村落时,那里有一些唱戏的人。那是一个群体,在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在弥井的那个古戏台上唱着古老的滇戏。那里还有一个群体,他们会约着去往另外一些村落,为人们念诵经文。我们暂时不去往弥沙河边,即便白石江和弥沙河就是同一条河流。它们又不是同一条河流。在白石江边,老人说起了自己的那些徒弟。那些讲述汇入了白石江的声息中。我们是在老人的家里,听着他讲述着自己与泥塑的一切。在那个院落里,看不到白石江。白石江隐身了。它的隐身就像是在暗示我,我那些无端把民间艺人与河流联系在一起的行为,有些随意和突兀。

我把讲述的场景转移到了河流边。老人无法集中思想,他从泥塑上转移到了河流上,他打起一桶白石江的水倒入选取的特殊泥土里,白石江被他塑进了其中一个塑像里。白石江边的这个村落里有座庙宇,庙宇里有着许多泥塑,老人参与了其中一些泥塑的塑造和彩绘。这些就是实体,比老人给我看的那些图片中的泥塑更具象和直观。我在面对这些泥塑时,它们只是艺术,我再次把这些泥塑的一些功能过滤覆盖了,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袒露给老人。老人如果知道我在进行着一种简化与削弱,他会不会动怒?毕竟于他而言,每一个泥塑从选择泥巴到塑造再到彩绘再到开光,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老人将无法理解我。我能理解老人。我对那些泥塑的认识,变得无比简单和纯粹。面对着庙宇中的那些华丽又栩栩如生的泥塑时,我不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认真观察着它们,用审美的眼光。老人需要我的那几声赞叹声吗?老人并不需要。当出现在银江河边时,其中一个泥塑艺人,早已不再塑像,我还见到了另外一个泥塑艺人。当我进入他的家里时,才知道那是一个面塑艺人,他用面团和糯米塑造一些小的东西,像十二生肖,有一段时间,他开始用泥土塑造一些东西,只是依然与庙宇中的塑像不同。

老人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我们对照着他的照片轻易就回到了他的年轻时候。他跟着自己的师傅在一些村落,在一些深山,一待就是很长时间,师傅沉默寡言,他也习惯了沉默。关于泥塑,对那些没有具体到标尺上的塑造技术,都只能悟,都只能在与泥土的交流中,慢慢找到可以供自己遵循的东西。师傅跟他说,要遵循内心的感觉,要遵循眼睛的判断,还要遵循手指的触感。

老人回到了自己的起点。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老人只是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去往村子的庙宇里,每一次都会面对着自己曾经参与创作的艺术。那是一个群体创作的。里面有些人已经离世,他们获得了肯定——民间工艺美术大师,非遗传承人。一些人比他还年轻,同样已经获取了种种荣誉。老人暂时没有获得这些荣誉。眼前的那些泥塑,还有很多其他自己创作的泥塑,都没有标注创作者,老人说他们从未想过要标注自己的名字。在泥塑之上,无法标注,它不只是艺术品。这也注定了他们就是一群无名的人。老人喜欢摄影,他拍摄了很多照片,他还让人帮他拍下了自己工作时的照片,那是一种记录,那同样也是对于艺术创作者的确定。老人喜欢摄影,这个行为无意间留下了很多信息。老人年轻时的样子,老人工作时的专注,老人在喧闹中为塑像开光时的激动与自豪,这一切都没能逃脱摄影术的捕捉。老人把自己早年的泥塑和不久前创作的泥塑照片拿给我们看,我们无法一眼就看出高下。老人暗示我要注意细部,细部是有了区别,细微的差别都意味着老人在艺术上的努力与精进。老人说他们做的是泥塑,泥塑图谱已经固定,他们已经无法再创造和往前探索了,他们只能在造型上有着一点点细微的创作变形。老人就像是为了与我们相遇,我们今天到,他昨晚刚刚回来。

我遇到的其他那些民间艺人,很少有像他一样在多年以前就喜欢摄影的。关于泥塑,他们进行着的就是一个传承而没有多大变化的艺术创作过程。他们面对的世界很狭隘。他们只知道塑造佛像,而现在很少会有塑新佛像的机会,他们成了一群修复塑像的人。其中一些人不曾塑造过任何泥塑,他们从一开始只学会了如何修复塑像。我想到了在银江河边见到的老人,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塑造了鲁迅的像。我还在苍山下看到了那个既会泥塑又会面塑的民间艺人,他的许多作品就在我们面前,瓦猫,一些调皮的人像,佛像反而成了他口述的东西,而在白石江边不同,在场不在场的都只是佛像。苍山下的民间艺人,我不能说那是老人,他年纪还不大。那个人以他的年纪矫正着我对于民间艺人的误解。采访了那么多的老人后,我的思维固化了,以为民间艺人就应该是老人。老人只是大部分。我跟老人说起了这些人,老人顿时感到不可思议,自己只知道塑造佛像,除了这个,他从未想过其他。从佛像到人像,这对于老人而言,已经是进行了让人不可思议的革新。老人只是想了想。老人把注意力再次放回到自己拍摄的那些照片上,老人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泥塑上,其他的东西,他不再去想。即便去想,也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老人的回来,某种意义上已经宣告了结束。

挖掉表层土,需要深土,掘地一尺左右。泥土被捣碎,筛去石粒,去除杂质,放入水,成为稀泥,放入糯米和纸筋灰,不断揉、搓、砸,泥巴开始成为可以泥塑的材料。老人在讲述着三色泥土的选取和揉制过程。我开始在脑海中想象着,一个年轻人的流畅与一个老人的迟缓。那确实是体力活。老人继续说着下一步,老人朝院子里看了看,没有示范的场所,只能继续依靠讲述。立架,把那些符咒放入其中,上大泥,过细泥,补缝,又回到了老人一再强调的感觉。他们的作品被放入庙宇,成为天然博物馆的一部分。一些古老的塑像,它们再次被泥土覆盖,经历了几百上千年,再次被考古者挖掘出来,放入博物馆。当这些作品被放入博物馆时,人们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泥土无法遮蔽的艺术之光上,一些人忘记了那些作品就是用泥巴创作的。老人不敢想象自己的作品有那么一天会被放入真正的博物馆。他们的作品很少被放入真正的博物馆,这与他们塑造的一般都是大型的佛像有关。我在苍山下见到的那个泥塑艺人,他除了佛像外,还塑造了很多小的东西,还有许多与佛像无关的东西,他的那些作品被放入了真正的博物馆。无论是大的佛像,还是小的那些泥塑作品,让人惊叹的永远是它们的精致。那些艺术品并不呆板,用“朴拙”来形容的话,也不恰当。

眼前的老人,在这么多年的塑造和揣摩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作品似有一些意动之形,当有这样的感觉后,他感到有些满意了。毕竟他们所从事的一直就是让自己对泥土的感觉对色彩的感觉不会退化的事业。当感觉退化了,便也意味着自己的艺术生涯到了终点,自己的艺术已经失去了创造力。老人在最后一次外出后,可能是有了力不从心感,才有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外出的说法。回到家里,他把工具收起来,当我们出现在院子里时,看不到任何从事泥塑的工具;他把照片收起来,当我们到他家后,他才小心翼翼把那些照片拿出来,黑白到彩色,尺寸由小到大。

只有他自己在标注着,很少有人会去帮他标记;只有他自己在记忆着,也很少会有人帮他回忆。我们变得有些悲观。有时是如此,有时又不是如此。我们开始帮他回忆。如果我们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只会自己把那些照片拿出来,一个人在光线的忽明忽暗中,回忆着自己忽明忽暗的一生。没有多少波澜。我们跟他说起生活的波澜壮阔,他只是回忆着自己在生活中的诸多不容易,那是死水微澜般的生活,自己的身份开始被迫发生改变。他的记忆也产生了一些差错,他明显在一些照片上停留的时间长了起来,他的状态像极了我们在河流边坐着静静地观察着河流时会产生的恍惚与停顿。他把照片翻了过来,上面没有记录时间。当无法想起之时,也便意味着时间把生活碾磨成了各种碎片,一些碎屑被风与尘改变。想不起了,厚厚的一沓照片,又怎么能全部想得起。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那些照片,看完那么一打厚厚的照片并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我并不着急,我放慢了目光。泥塑,绝不是一个快速的手艺,它比老人的一生还要慢。老人用了一生,只是完成了我手里可以被轻易握住的一打照片。老人远不止完成了这么多。但老人肯定已经没有更多。就说照片中的这些作品,这些照片的数量还超过了它们,里面有着好些重复的内容,里面还有着个人的照片,那是老人在创作时的照片。老人还把自己的相机拿了出来。作为一个喜欢摄影的人,他换了好几台相机,这也让我感到有些震惊。他说自己是那些最早开始摄影的人之一。古老的摄影,古老的相机,我在那个摄影博物馆里见到了。我在老人家里,看到了不多的几张黑白照片,还有几个微小的已经不用的相机,它们也可以被放入那个摄影博物馆。摄影博物馆里缺了一幅关于古老泥塑的照片。

当老人把那些照片拿给我看的时候,不只是拉近了我与他创作的泥塑作品之间的距离。虽然是图片,泥塑作品不再只是努力被讲述的东西,我还想到了那是他自己在做记录。没人会帮他记录(是有人帮他记录了一些,有些照片并不是他自己拍的)。当我出现在一些村落问起泥塑的作者时,村人摇了摇头,作者早已消失了。这是少数作者存活的时间会相对久一些的地方:当我出现在另外一些村落时,他们还记着泥塑的作者,当那些泥塑出现问题时,他们会去找他,需要他回来修复。许多的塑像都是在修复,都是在增补。泥塑本就是一门增补的艺术,当时间把一些东西减少之时,就必须找人把那些东西修补回来。他们并未因为泥塑的去作者化而感到遗憾。大家都觉得只有这样,那些泥塑作品才是真正纯粹的艺术品,才真正没有掺杂任何创作者的人生与命运的东西。真实的情形,并未如此。

许多人并未把目光真正放在那些泥塑作品上,只是一扫就过,耐心已然消失,审美已经退化。我把目光努力放慢。一张又一张照片,各种造型,有一些是我熟悉的,有一些我并不熟悉。不同的小世界,有着对泥塑造型的不同需求,它们也在暗示着那些本主庙中供奉着不同的神灵。艺术品在不断精进的过程中,时间的河流也在往前流淌。那些村落里的很多人,往往只是忙着上香祈福,却忽略了那些塑像的精美。那些塑像在民间艺人看来才是真正的艺术品。

我们又看到了老人出现在离白石江很近的地方,找寻着适合的泥土,然后打起白石江的水,我能肯定的是出现这样的情形之时,白石江还未被污染。那些泥塑作品,被放入庙宇中,成为当地村落精神意义上的守护者,它们不能被污染。我们都会去评判那些泥塑作品,它们对抗时间的力,那是让我们都会感到惊叹的。艺术能对抗时间,艺术是恒久的。当仔细想想后,才意识到那些泥塑作品存在的时间不过尔尔。在博物馆中见到的那些泥塑作品给人的感染力,就完全不同,它们虽然色调有些黯淡,彩绘已经变得斑驳,还有一些裂痕,还有一些缺失的部分,我们却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艺术的力。

当在白石江边与老人说起了那些在博物馆里见到的泥塑作品时,老人说他也见到了,见到之时,内心是震颤的,那是自己完全没有想象过的震颤。那些泥塑作品,让老人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完成。当他结束了自己最后一次彩绘回来,开始在回忆性浓烈的讲述中,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确实努力了一生,但也无法抵达的美。老人并未说起自己虽然未能完成,但一直在努力这样的话语,老人只是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言,不断回忆着那些精美的艺术。这时,回忆又有了精确性。他回忆起了自己在面对着其中一些泥塑作品时,在那些细部上的停留和思维的无限扩散。那些泥塑作品的作者,同样已经消失在时空之间,化为一缕蓝烟,成为泥塑作品上最突出的符号。他们会在作品的一些细处,留下自己的痕迹,在那些民间艺人之间,那些隐秘的信息变得无比清晰,符号与人是对等的。到了眼前的老人这一代,泥塑艺术在发展中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往无前,有时反而是停滞了,退化了。进入博物馆,老人进入了博物馆,我进入了博物馆。老人从博物馆走出来,我从老人所在村落的本主庙里走了出来,在夜色中,经过白石江。白石江,离我已经很远,我们去往另外一个村落,那里正举行着一场葬礼。那是同行诗人的亲戚,饮过酒的诗人悲恸不已。午夜时分,我们才离开了那个村落。在去往县城的途中,有一刻,我们又离白石江近了。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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