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

陈士英

金家三代单传。直到有了小孙子，金老汉才挺直了腰杆子，给孙子取名“金豆”。

金豆长得虎头虎脑又聪明伶俐。三个孙女都说，爷爷每叫一声金豆，眼睛里都闪闪发光，好像真的捡了颗金豆子。

这天，五岁的金豆和小伙伴们在街上追来赶去，玩得起劲。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仰着脖子，双眼翻瞪，鬃毛倒竖，伴着雄浑的嘶鸣声向这边狂奔而来！

当孩子们意识到危险来临时，一个个惊恐得像木棍似的立在那儿不知所措。眼看着一场悲剧即将发生。

“不好，是马惊了！”有人惊讶地喊着。

“孩子们，靠边站，快点贴着墙根站！”

尖叫声、哭喊声瞬间编织成了惊心动魄的场面，反应过来的孩子赶紧贴着墙根，金豆年龄小，不及小伙伴们跑得快，一个趔趄摔趴在地上！

惊马四蹄高抬从金豆身上飞踏而过！闻讯跑来的金老汉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腿一软，晕倒在地。

金老汉醒来时看到屋子里挤满了庄乡邻居，大家都在议论着惊马的事。有人说：“那匹马是东胡同北柱家的，北柱追了大半个村子才追上它。”还有人说：“这金豆真是命大，一只马蹄落在脑袋边，另一只刚好落在劈开的双腿间，土路上被硬生生踩踏出了铁掌坑！”金老汉顾不得听这些，他大声唤着金豆，金豆笑嘻嘻地跑过来喊了声“爷爷——”金老汉看着毫发未损的孙子，喜极而泣！

天刚擦黑，有拖沓的脚步声传进院里。借着门灯，金老汉看清楚了那是个十来岁体形消瘦的孩子，他认得，这孩子是北柱家的大儿子。

“爷爷，今天那匹惊马是我家的……我爹说，这两只鸡是给爷爷和金豆弟弟补身体的……”

没等金老汉开口，他把手里拎着的尼龙袋往地上一放，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鸡怎么办，送回去吧？”老伴小声询问。

“先不送了。”金老汉心想，这事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北柱也不会只打发一个孩子来说事，他定会亲自登门致歉的，到时再让他把鸡拎走也不迟。

这天以后，消息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开满了整个村庄。见到金老汉的人无一例外地表达着对祖孙俩的关心，也有人故意压低了声音询问北柱有没有亲自登门看望。金老汉咧嘴一笑：“来过了，来过了。只要我小孙子没啥事，以后这事就过去了，不提啦。”

金老汉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想：我在村子里也算得上清家明理的主儿，村里的红白大事都能独当一面。日子虽说过得紧巴点，但这两只鸡我压根就没打算留下，逢外人还得给你说着瞎话充着情面。已经两天了，你北柱别说登门看望了，就连照面都不打一下。金老汉越想越恼怒。

晚饭时，金老汉喝了一茶碗白酒，撂下碗筷，卷起一撮老烟丝狠劲儿抽了两口，出门向北柱家走去。他要亲自去看看，不，是亲自去质问北柱，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叔？

金老汉摸黑拐过两条街，在一堵颓倾的石墙外停了下来。透过石墙的缺口，他看见小院里只亮着一盏门灯，冲着门口的摆设简陋又寒酸，两个小点的孩子一人拿着一个煮红薯倚坐在门前栅栏上吃得正香。

金老汉刚想抬步进院，却看见北柱正被妻子和大儿子扶着，佝偻着腰身向屋外走来。

金老汉本能地向暗处躲了躲。

一会儿，西边马圈里的灯亮了，北柱和妻儿进了马圈。北柱向马槽里加了几瓢水，伸手理了理马鬃毛，叹了口气说：“老伙计，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偷偷卖了小马驹，你也不会急得脱缰跑出去，小马驹我给你要回来了，以后别人给多少钱我也不卖它了。”原来这是一匹母马。母马纹丝不动瞪着深泉般的大眼睛看着北柱，金老汉这才看清楚，母马身旁站着一匹黑色的小马驹。“那天你跑出去，可吓坏了那些孩子，还差点要了金老叔家孩子的命。”北柱看了看妻儿，说，“幸亏金老叔是个体面人，人家没找上门来打闹，咱已经很知足了。明早你们扶我去金老叔家看看，记得带上刚赊来的两斤挂面……”北柱继续对着马絮叨着：“我这腰被你踢得没法干活了，这几天就让我儿子北山替我出车拉沙土，你可别难为孩子，他才十三岁呢。老伙计啊，这个家就指着你出力了……”北柱边说边后退一步，弯下腰向马鞠了一躬！

站在黑暗里的金老汉不由得惊了一下。那批母马通人性似的，眼睛泪汪汪的，鼻子哼哼地打着颤音。金老汉听到了北柱妻子轻轻的啜泣声……

金老汉觉得有风吹过，后背冷飕飕的。他的心里隐隐泛起酸涩，却又有一股热流在汹涌澎湃着。

他一路小跑着回到家。

老屋摇曳的灯光下，一对老夫妻悉数清点着手里的东西：两只鸡、一条腊肉、十几只鸡蛋、两斤挂面。金老汉怀里还揣上了一瓶泡了药材的白酒，他说这酒专治腰腿疼。

金老汉说一不二的犟脾气上来了，两头耕牛都拉不回来。老伴笑着打趣他：“送鸡还搭上这些，咱过年的东西你当真都送人呀？”

“当真送！”他边弯腰往袋子里装东西边说，“把家里的麦糠也带上。”

“带麦糠干啥？”老伴一脸蒙。

金老汉敞开大嗓门儿说道：“喂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