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火柴

陈海红

那年，我帮一个女人看店，丢了七根火柴。

七根火柴，在当时不是小数目。以至于这一路走来，好像总有七根火柴哧的一声，在我眼前擦亮。刺眼的光芒，让我难安。

女人叫阿秀，一张瓜子脸，光滑诱人。

阿秀是外乡人，嫁过来不到一年就守了寡，遂在家里开了个小店。

我叫她阿秀姐。阿秀喜欢村里的娃叫她姐。

有一回，铁蛋黏糊糊地叫她姐，声音拖成麦芽糖那么长、那么细，逗得阿秀笑得咯咯直颤，笑完，从糖罐里抓出一把大白兔，赏给大家。

铁蛋欺大压小，是村里的孩子王。

那天，我路过小店，阿秀正在嗑瓜子。

看阿秀嗑瓜子，也是一件美事。

铁蛋汗涔涔地跑进店里喊阿秀，村头来电话了。

阿秀让我帮忙看会儿店，扭着身子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在村头，电话在村主任的办公室。

铁蛋望着阿秀走远，小声地跟我说：“张婶家的猫生了一窝小花猫。”

“等阿秀姐回来了，我要去看看。”

铁蛋又说：“他们家的大麻花，下了一个双黄蛋。”

“双黄蛋有啥稀奇，我见过，还吃过。”

铁蛋接着说：“双黄蛋里孵出了一对双胞胎，两只小麻鸡。”

“一个鸡蛋孵出两只小鸡，神奇。”我说，“等阿秀姐回来，我也要去看看。”

“等啥等，赶紧的。我帮你看店。”

“不行，我答应过阿秀姐，等她回来。”

“你去去就回。我不说，阿秀姐也不会知道。”

我隐隐觉得，铁蛋想方设法劝我离开，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铁蛋嬉皮笑脸地让我打开货柜的抽屉给他瞧瞧。

“里面有钱，不能开。”

“打开看看，我换零钱。”铁蛋从衣襟里翻出一角钱，皱皱的。

“不换，要换也要等阿秀姐回来。”

“小气，不换就不换，我买两盒火柴。”

“一盒五分，刚好一角钱。”

我把钱压在货柜上，拿纸记上：火柴两盒，收钱一角。

“你怎么不把钱放进抽屉？”

“搁外面，阿秀姐回来，好对数。”

铁蛋眼珠一转，说：“我只买一盒，找钱。”

“你背过身去，我给你找钱。”

我拿钥匙打开锁，拉开一丝缝，抽出五分钱给铁蛋。

铁蛋失望地走了，没一会儿又神色慌张地折回来，说家里有火柴，不买了。

我把钱退给铁蛋，铁蛋一阵风似的跑了。

铁蛋嘴角弯成月牙般的坏笑，让我起了疑心。我把两盒火柴数了数，发现铁蛋退的那盒里少了七根。我没有铁蛋拿走火柴的证据，更不想让阿秀姐知道少了七根火柴。于是，我从另一盒火柴中也抽出七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两盒火柴摆在一起。

我想拿几根火柴给奶奶。在家里，我几乎见不到火柴。村里尽是草堆和木房子，爹担心小孩玩火，总把火柴揣进裤兜。奶奶住老屋，一个人过，灶台的火柴盒空了。奶奶在灶里埋了通红的柴炭，每次起火，先卷一把松针，用手指在顶端压出一个凹洞，再扒开灰，从灶里夹出一块柴炭，放进洞里，捏紧，然后对着柴炭使劲吹，在黑烟弥漫中熏燃松针。有时，柴炭熄了火星，只能上隔壁家借火。

我急着回家。盼了老久，阿秀姐踩着莲步回来了，面若桃花。她开心地赏给我五分钱。

拿了钱，我就是店里的伙计，丢东西是失职，拿东西岂不是贼喊捉贼？

我把钱递给阿秀姐，忐忑不安地说：“买一盒火柴。”

我偷偷把火柴装进火柴盒，放回架上，然后拿走了铁蛋退的那盒。

我告诉奶奶，我给阿秀姐看店，挣了一盒火柴。奶奶两眼泛泪，走进里屋，从枕头下翻出一个荷包，说：“有你这么孝顺的孙子，奶奶老了也不愁。这是爷爷留给奶奶的钱，你拿去读书，长大做个有出息的读书人。”

我把荷包拿给爹。爹瞬间哽咽了，差点掉出眼泪来，说：“你奶奶这辈子手紧，一根火柴都舍不得用，一分钱到了手里，能捏出水来。你要好好读书，把书读好，不能辜负奶奶。”

那天晚上，铁蛋玩火，把老屋点没了。铁蛋没能逃出那场大火。

事隔多年，铁蛋那一脸的坏笑又浮现在我眼前，宛如昨日。

后来，我读了大学，如奶奶所愿，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七根火柴的火焰，把我脚下的路照得异常明亮。

我时刻警惕，告诉自己得到不该得的，往往会失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