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解良

打了大胜仗，大臣费英东受命带一塔坦（野营小分队）提前返程，回城报捷，途中夜宿界凡野地。刚安顿下来，骑兵稽查队便随后赶到，人手一把四角尖斧，挎大礼披箭，官兵们都知道这两种武器的用场——专门用来砍射战场上的滞后者和图财盗物者。

“发生了什么事？”费英东惊问。

负责稽查的佐领告诉费英东，他前脚刚走，汗就下令搜查数十塔坦，查获了大量私藏财物，抓捕数人。汗发飙：“天地没变，誓言没变，发誓的人却变了！”然后下令稽查队连夜赶到扎喀关设卡，检查私运财物者。佐领说完，策马离去，稽查队挟一股戾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费英东愣了个神儿，眼前闪回掠城后出现的乱象。俘虏及缴获的大小牲畜、绸缎、毛青布、翠兰布，骡驮驴负，牛车载运，拉不完，还有剩余。不知汗关于誓言的这番话针对何人，费英东仿佛被流箭射中胸口，箭镞拔不出来，堵得慌。

汗自起兵以来每战必率众对天立誓。与外部结盟时则对天杀白马，对地宰黑牛，酒与肉为饷天供物，再放一碗血、一碗土、一碗白骨，警告诅咒背盟者“血流漂杵，被土埋葬，白骨露野”。最初，贝勒、大臣与汗一起对天起誓，用嘴说就行，写在纸上的誓言皆对天焚烧，让苍天知道。汗处死长子褚英之后，改让苍天知道为让他知道：“你们用嘴说，说一大堆我能记住什么？都写在纸上送过来，我留作凭证。”从此每人要将誓言写在纸上呈送给汗。不久后，汗发现大家相互抄袭誓言，都是一个腔调、一套说辞，遂又提出新要求：“个人想到之处，这就是誓言。”要大家怎么想的就怎么发誓。每次大战后，汗要按将士的等级与军功大小分配俘虏和缴获的财宝，对于在战场上隐藏、偷盗、私分战利品的将士则按“誓言”处罚，分处死、撤职、没收家产、刺耳鼻、射十骲头箭、打脸十次等。汗想用“誓言”约束部下，但战场上诱惑太多，犯罪行为屡禁不止。每次打仗，贝勒、大臣、额真都带着自家的团队，在各自的塔坦里私藏贵重财物，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汗为此设立都堂衙门，任命五大臣轮流审判。费英东即五大臣之一。他是汗最早的僚友，与汗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战功卓著，汗将小孙女赏与他为妻，足见他在汗心目中的地位。汗对他一直很放心，但这一次却对他不放心。

这天夜里的月亮像一只兔子，费英东的心似被兔子啃了，感到齿寒。回到帐中躺下，他绞尽脑汁回想自己过去写给汗的誓言，居然一条也想不起来。近几年大家写誓言写乏了，都知道这不过是走走形式，所以给汗写的誓言调门越来越高，花样百出，以至于自己写了什么都记不得。想到汗在他走后下令搜查各塔坦且抓了人，又派稽查队去扎喀关设卡，事情绝不简单。汗发飙说“发誓的人变了”，定有所指，指的是谁？他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将管家悄悄叫到帐外咬起耳朵，管家照他说的去做了，他这才解衣卸甲，轻松了许多。

次日，费英东率队过扎喀关，负责稽查的佐领说：“汗有令，马驮的财物从西向家运，没有汗的印文一律卸下。”费英东所带塔坦无任何财物，顺利通关。好在稽查队碍于费英东的大臣身份没有搜身，他一直用手捂着胸口，捂着内衣里的两个小疙瘩，心悬半空。

傍晚，费英东率队回到赫图阿拉城，代汗宣布了此战大捷的消息，全城欢呼。随后，他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来到小福晋（汗的孙女）的房间，从怀里掏出礼物：“宝贝，我终于给你逮到两个大金镏子。”小福晋自嫁过来就渴望两手都戴上大金镏子，谨小慎微的费英东却不敢在战场上下手。此次大战，他犹豫再三才让小福晋如愿以偿。小福晋戴上两个大金镏子，幸福地靠在夫君怀里，两人宽衣解带，一夜好话不提。

翌日，汗率大军回城。费英东探得一则消息，汗从界凡野地捡到大量被遗弃的财物，要彻查是何人所弃。他不禁心惊肉跳，居然一条一条地想起了自己写给汗的誓言。第一条：“天嘉佑汗公正，我们都以效仿汗的公正为生。若小事做伪，愿定罪降职；大事做伪，愿被杀身！”接着想起第二条，第三条……直至此次大战前写给汗的那条，他顿感腿软。

歇了一夜，汗传令下去，要贝勒、大臣进殿听宣，费英东却没来。汗派人去家里叫，小福晋说他上殿了，殿上却不见他的人影。汗又派人到城中各处去找，费英东居然神秘失踪了。汗忽然想到什么，叫巴克什将费英东此次大战前写下的誓言拿给他看。费英东的誓言如下：“汗，本臣费英东发誓，此次大战一个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罪也不犯。若违誓言，愿被没收全部家产，职务一撸到底，从头再来！”汗下令费英东所在旗集合点兵，率贝勒、大臣一道观看。

费英东所在的旗全体集合完毕，汗和贝勒、大臣们看到，在士兵队列里有一人身穿普通士兵盔甲、身背弓箭、手持牌刀，此人正是费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