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戏
2024-06-17赵炳庭
赵炳庭
山里人,闲暇的时间总是不多,只有进入腊月,不论是收成好的,还是略微比去年有些歉的,这个时候都不会火急火燎了。这时要办的正事,就是搭台、排练、唱戏。
村里唱戏,自然没有城里那样气派。戏台很简陋,随便选个地方,垫个土台,夯实,土台上面铺几张大炕席,戏台便搭成。而后,在戏台后面,挂块蓝布,作幕底,戏台前面,在横杆上挂块紫红布,作幕布。横杆两头,各挑一盏马灯。戏台两边,仍用炕席围起扎紧。远看,方方正正,俨然一座露天戏院。
也许是长期耳濡目染的缘故,我小时候就深深地爱恋上了戏曲艺术,每逢有村戏排练或演出,必是场场不落。冬季的夜风如刀似箭,可也无法窒息这眼前的热闹。冷了,跺几下脚,台词、动作不熟,排练不散。吹、拉、弹、奏、翻、打、念、唱,花音二流,苦音慢板,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弯腰踢腿,一招一式……不知不觉,月亮悄悄地隐去了,无端的夜飘下了悠悠扬扬的雪花,静静地洒落在肩头。
一出戏排成了,用不着谁做广告,消息便像风一样迅速吹遍整个山野。于是,远近的戏迷们,整天扳着指头盼那上演的日期,全村振奋,人人喜气洋洋,说话有了精气神,走起路来腰板直。邻里乡党路途遇面,老远就喊:“嘿,过年到家里浪来,可别错过看咱娃的戏。”
“嘿嘿,你们的臭社火,八抬大轿抬我,我还不来呢,还是来看我们村的吧,那才是‘正宗货,看了过瘾呢!”
“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人已走出老远。
戏,正月初四挂灯,一直唱到十五。逢年唱戏,都是祖上的延续,约定俗成。一是为的迎神送鬼,图个吉利;二是为的欢欢乐乐,喜庆太平;三是唱戏的日子,就是乡里人休闲的日子,就是乡亲的旅游节,更有数不清的男女后生借看戏的机遇彼此沟通心语,以结良缘。
乡下看戏的场面,用人山人海形容最为贴切。方圆十几里,仨一群,俩一伙,踏着黄昏赶来看戏。戏还没开演,台下已挤满了人,热热闹闹,乐乐呵呵。亲朋好友,隔山邻居,照个面,打个招呼,问“收成怎样”,道声“过年好”。于是,满肚的恩恩怨怨,陈谷子烂糜子,便化为乌有,谁还记得一年的艰辛和苦衷?
忽而,催场的锣鼓几声脆打,帷幕徐徐拉开,这喧闹的人海霎时平静。靠近台前的,多是本村的毛头小伙,稍后站着的,多是大人。靠不近台,又不甘心凑合看的,便有的攀上树杈中,有的蹲在墙头上。老字辈的戏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西侧的墙根,吸着草烟听得如痴如醉,所有的困乏涤荡而尽。因为人多戏长,或是扩音效果不佳等,也时有发生骚乱的情况。本来坐着挺好的观众队伍,忽然间就有几个愣头青小伙站起来起哄,然后就像森林里起了大火一样迅速蔓延,于是台下就传来“爹呀”“娘呀”“踩死我了”“我的鞋子掉了”,娃娃的哭声,女人粗野的骂声。这时候,就有几个村干部维持秩序,拿起预先准备好的柳条儿,冲进人群扑打“烈火”。一会儿工夫场下恢复安静,戏照唱不误。
村里唱戏,要有红角儿,不然,一台戏便索然无味,没了精彩。月旦是社火班里有名的“台柱子”,她不仅扮相好,身段妙,腔韵圆亮,戏路也多。但见她的甩袖旋如风,飘如云,抖如波,抛如飞,用老乡的话说:“那可是世就的料儿。”月旦细腰身,高胸脯,脸盘儿也亮,那双眼睛如秋水,左右一顾一盼,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月旦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村里的小伙丢了魂儿似的。散戏后,总找个茬儿,与她贴近笑闹。她家祖上几代都是梨园出身,她小时学演旦角,是祖上“真传”,乡亲们说:“月旦扮青衣,是‘老汉吃麻子——绝(嚼)了。”每次演出,只要她一亮相,台下看戏的,便百倍精神,喝彩不断。一次演《游西湖》,她扮演李慧娘,不仅扮相俏,唱腔美,而且一口气就能喷出三十多口的火,她那精湛的演技,揪心裂肠,清柔凄婉的唱腔,生把台下唱出一片啜泣和唏嘘。
有一次,县文化馆来了一位名导演,这位师傅排练喜剧自有高招,在《卷席筒》这出戏中,他给我堂弟排练的丑角仓娃,一会儿逗人欢笑,一会儿催人泪下,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不仅有丑角的幽默,更散发着善良、正义的力量,把一个有情有义、机智乖巧的“小仓娃”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家乡的戏,说雅也雅,说俗也俗。有时演出中缺少角色,情急中台下自信能喊几句秦腔的观众,嗓子早就发痒,站出来丢一折,亮亮嗓子,使台下的戏迷听得如痴如醉。一次演《铡美案》,听得钹一响,扮演包拯的牛娃挑帘亮相,整双鬓、掸衣襟、抖水抽、捋胡须,实不想胡须忘了挂,台下看戏的一阵疑惑:这包相爷何时剃了胡须?牛娃发现不对路儿,便急中生智,大喊一声:“王朝、马汉,给相爷挂胡子!”谁知那敲鼓的早已发现,速进后幕拿了出来,顿时台下一片哗然。
这几年,随着现代文明的影响,家乡的村戏也愈来愈走向大雅之堂了,已不是挂着几盏马灯,昏昏暗暗地演出了。山里通了电,这戏也变了味儿。乡亲们集资建起了戏台,县文化馆秦腔剧团还专门派名导演来村上指导戏剧排练。春节前夕,村上已派专人去西安重新购置了全蟒全靠,凤冠霞帔,刀枪剑戟,文武场面。现在农民脱贫致了富,舍得往文化生活上来投资,何愁我们的事业不能兴旺发达?在外工作的我们也不甘落后,大家一起商议,自筹资金,添置了头苫服饰、狮子披面、舞台幻灯,这舞台幻灯据说能显青山,可见秀水,还能闪电打雷,飘雪下雨。
我想,如果说那都市大剧院的舞台上,体现着一种现代文化的美,那么,家乡的村戏便是一种自然的美,野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