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商与爱国的矛盾与协调

作者简介：邵刘钰，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

【导读】天津总商会在五四运动时期的抵制日货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既体现了商会的复杂性，也展现了其积极作用。在抵制日货的同时，商会通过提倡国货和发展民族工业来平衡各方利益。在面临保商与爱国的双重压力时，商会努力在商业领域献策，意识到只有振兴本国经济才能根本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其保商与爱国的平衡努力，以及推动民族工商业发展的举措，对当时和后来的中国经济和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自西方列强的资本输入之后，中国开始走向近代化，商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资产阶级的形成。1904年1月11日，清政府商部起草了《商会简明章程》，自上而下地大力劝办商会，并规定了商会保护商人利益、振兴商业、互通商情、仲裁商事、维护商业秩序等职能，商会的产生与发展得到了有效的推动与规范。各地的商会犹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大批出现。商会的形成不仅振兴了中国商业的发展，其在政治方面的参与也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热点。商会作为规模较大的地方性组织，在政治上也享有较大的话语权。本文将视线聚焦在五四时期的抵制日货运动中，在此期间，天津总商会虽全力支持学生的爱国救亡运动，但是抵制日货甚至是焚烧日货的行为，使商人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天津总商会并没有完全置商人的利益于不顾，也拿出了自己保商的态度。在五四期间，亦同时存在着维护商人利益又推动爱国运动的举措，例如天津总商会提倡国货和发展民族工业的行为，既帮助了抵制日货运动的实施，也使商人获得利益。

五四时期，天津总商会作为重要的商会组织，不仅面临着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还须在保卫国家利益和维护商人利益、推动民族工商业振兴之间找到平衡点。本文旨在分析天津总商会在抵制日货运动中所面临的困境，以及总商会提出的一系列既能维护商人利益又能振兴民族工商业的举措，来探讨天津总商会在五四运动中产生的积极作用，分析商会在参与爱国运动时的复杂性。

一、商会与爱国运动

20世纪90年代后，苏州和天津两地的系统商会档案先后得到公开出版，为开展商会史研究奠定了较可靠的资料基础，商会及其相关的研究进入高潮。进入21世纪，商会史研究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表现之一为商会研究内容的拓展，尤其在商会与政治的领域取得了不少成果。在商会与政治的研究领域，对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研究颇多，关于本文讨论的重点商会与五四运动，也有不少学者为其论述，例如朱英教授就对五四时期上海总商会“佳电”风波的由来、影响及其对上海总商会改组的作用等作了详尽的论述。

宋美云在其著作《近代天津商会》中，对天津商会的几次政治参与作了论述。首先是1905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天津商会收到上海商会电报后，积极响应，率领各阶层踊跃抵制美货。但在袁世凯向天津商会施压后，天津商会的头面人物王贤宾等人“唯唯而退”。最后总结为“天津商会因不具有抵制美货运动所需的经济基础，最终没能与官方对峙到底。尽管抵制美货运动因此而受阻，但也说明了天津近代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意识明显增强，从此拉开了天津资产阶级参与反帝爱国运动的序幕”。在五四运动中，天津总商会表现出了与抵制美货运动中的软弱截然不同的气势，成为全国第一个响应和声援北京学生爱国运动的商会。商会带领商人进行了两次罢市斗争，使得北洋政府陷入恐慌。天津总商会展现出坚决的罢市立场，其强硬的态度最终使政府妥协，1919年6月12日北京政府正式发布命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人的职务，并承诺保护学生。“抵制日货运动是天津民族资产阶级参加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反帝爱国主义”运动。但在学联代表马骏提出焚烧日货时，为保护商人利益，天津总商会会长卞荫昌表示异议。天津总商会担心商人利益受损，最终在日本帝国主义与官府的联合高压下，由主动变为被动，并且“表现得唯唯诺诺，常常使自己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前功尽弃”。

朱英的《五四运动期间的天津总商会》亦指出，抵制日货、焚烧日货等行为必然会给商家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在抵制日货的斗争中，天津总商会为维护商家利益，展现出了一定的软弱态度，未能进一步坚定立场。当然，这种表现并非天津总商会所独有，在当时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趋势。文章对天津总商会提倡国货、发展民族工业的做法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此举对推动天津民族工商业的繁荣产生了积极且深远的影响。

二、保商与爱国之矛盾

天津总商会在五四运动中表现出坚定的爱国之心。1919年，中国作为一战的战胜国参加巴黎和会，但是在会上却没有受到战胜国应有的待遇，会议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五四运动因此爆发，国民反日情绪也日益高涨。天津总商会率先响应学生爱国运动的号召，于5月7日向中国驻巴黎和会的代表致电，表明了其立场：“用特电恳诸公力为主张，勿稍退让，必将青岛收回，以保领土。”6月8日天津学生联合会与总商会正、副会长叶登榜、卞荫昌会面。6月9日商会两次开会讨论罢市问题，并在公民大会的倡导下，决定次日开始罢市，并连夜印刷了罢市公告。6月10日，天津各业一律停业罢市，直隶省长曹锐、国务院参议曾毓隽连夜赶到天津总商会称已免曹、章、陆三人之职并请求开市，天津总商会决定次日开市。6月11日晨，爱国学生和万余名民众集结总商会门前，抗议开市之举，认为当前政府尚未对曹、章、陆三人进行惩处，也未明确发布保护学生的法令，罢市的目的尚未实现，商会又于6月12日晨发布“总商会第二次罢市布告”。两次前所未有的全城罢市行动，终于迫使北京政府在12日正式下达命令，将曹、章、陆三人罢免，并迅速发布紧急通电，公开声明保护学生。天津总商会经商议之后于13日发出开市布告。罢市被视为商人在五四运动中最激烈的抗争手段，天津总商会的两次罢市，给北京政府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为保护学生和推进爱国运动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

在抵制日货运动中，天津总商会受到的日本帝国主义和官府的高压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本文接下来将主要讨论商会保商功能与抵制日货运动的矛盾。宋美云在《近代天津商会》中论述道：“当政府为了扩大税收，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强加在商人头上，侵害了广大工商业者的利益时，当政府与商人的直接经济利益发生冲突和矛盾时，商会的协调和沟通作用就显得格外重要。”不难看出，当商人利益受到侵害时，商会能为在政治上没有话语权的商人提供保护。罢市结束之后，反帝斗争并没有结束，紧接着，全国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随着抵制日货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商人的利益受到了更严重的损害，此时商会作为以保商著称的组织，与爱国运动之间的矛盾便逐渐产生。

抵制日货运动开始之初，天津总商会在学界以及各界人士的号召下，积极参与、配合。一是要求各行业不再订购日货，并对店内现存的日货进行调查，同时制定了抵制日货简章，并特别指派专人担任审查员，负责审核各行商在抵制日货方面的执行情况。二是禁止出售米粮给日本人，也禁止国人冒买米粮并转售给日本人。在此次抵制日货运动中，大批商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并踊跃参与其中。

但也有一些行业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特别是金融业。例如天津银行公会和钱商公会都向天津总商会发函，表示“本埠银行银号与该商号往来者甚多，因此人心惶惶，影响于市面金融关系甚重，应请贵会竭力设法维持，以保局面”。各业来寻求总商会的帮助，使商会在维持商业与支持爱国运动之间已有为难。还有一件更为著名的案例，万德成棉纱庄为己私利，不顾商会的规定，大量订购日本布匹，谋求厚利。万德成的做法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公愤，各界商议后表示“惟对于万德成由今日起，不得再有日货进口”，但天津总商会卞荫昌答复“不准该号前定之货进口，实有不能行之苦衷”，于是又商议良久，最终决定对万德成处以3万元的罚款。总商会在处理万德成事件时所展现的态度，已经激起了爱国人士的不满，这使得总商会的处境更加为难。

之后学生不顾总商会的反对，在国民大会召开日焚烧多家店铺的日货。这使总商会在维持商业和支持学生爱国运动之间的矛盾尽显。12月12日，学生联合会代表马骏提出，在不买卖日货的基础之上，各商铺现有的日货也要全部焚毁。如果有人私自藏匿日货，将受到严重处罚。总商会会长卞荫昌不赞同马骏的提议，认为焚毁日货的做法将严重损害商人们的现有利益，与商会保商的职责发生冲突，不能照做。这种做法引起了各界人士的不满，面对外界的压力，天津总商会一直在努力寻找既能不让商家受损，又能应付日益高涨的焚烧日货呼声的方法，但学界持续给总商会施压，学生联合会甚以近似通牒的方式郑重宣告“如至十七日商家无具体办法，该会必须脱离筹备会”，这也引起了商会某些代表的不满。为安抚学生，总商会最后议定将日期截至当年12月底，次年各商家不再继续采购日货。然而，尽管总商会此前付出了诸多努力，但最终并未取得成功。在国民大会召开之日，仍有一群爱国学生将众多店铺中的日货搬运至会场，并在街头进行公开焚烧。商会获悉此事后，立即派遣人员前往现场进行交涉，并尽力阻止这一行为，但仍有大批日货遭到了损毁，商家损失惨重。

三、保商与爱国之协调

尽管维护商人利益和抵制日货运动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但天津总商会没有置商人的利益于不顾，在支持爱国运动的同时依旧保持着保商的初心。从商业领域积极献策，并且意识到振兴本国经济才是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根本办法。接下来分析天津总商会的两项举措可谓既可保护商人利益，又可推动爱国运动进程的长远之举。

其一，提倡国货。这是一项开展得较早的措施。可见在抵制日货运动开始之初，天津总商会便意识到提倡本国商品和抵制日货同时进行的重要性。5月28日，天津总商会为筹备提倡国货办法举行茶话会。会董孙君俊卿提议：凡公司工厂以及个人国货，登报令其来会声明，由本会检查确实，发给证明，凡检察确实之国货，须有证明之表示，俾众周知。会议还提议：各公司、工厂如有成品优美者，本会酌量给奖，以资鼓励。天津总商会还为各种国货汇集编制国货土产录，并附设提倡国货事务室。除了对本地商家做出的各项规定事宜，在与外地商会联袂合作方面，天津总商会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天津总商会的代表认为应和上海总商会联合提倡国货，因上海杨树浦棉纱厂所生产的金蓝鱼棉纱对天津织厂极为适用，建议向上海总商会致函说明。于是天津总商会致函上海总商会，表示以往本国纱产量太少，每月都需由日本等国进口，现在杨树浦棉纱厂所产金蓝鱼棉纱可用，“敝会深愿辅助推销以畅国货”。

有些商家趁此时机提高价格，牟取不当利润，对于这种令人厌烦的做法，天津总商会公开指出，如果各商家都是如此做法，那国货必将陷于万劫不复，国家利益也会受到损害。总商会对这些不良商家进行了严厉打击，同时表明态度“倘有此种情事，一经查觉，本会必予惩戒，绝不宽贷”。这些严格的处罚措施也为提倡国货的措施保驾护航。

其二，发展民族工业。第一阶段的抵制日货、提倡国货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大阪每日新闻》云：自上月抵制风潮发生以来，日货输出大为减少，计五月份之输出额，较之平时已减去百分之三十。同时日金币价也由十八鲁币跌至十鲁币左右。抵制日货给发展民族工业提供了极好的时机，民众们也逐渐意识到，发展民族工业，让自身的经济强大起来，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如果能不靠外国工业品的输入，靠中国自己的企业生存，那么中国在经济上就掌握了主动权。《益世报》曾专门发表文章，呼吁振兴实业，并指出抵制措施“非永远持久之策也”，“必须我国有替代品，而后可以操永久之胜利”。单纯的抵制措施虽然能够暂时遏制外货的入侵，但并非长久之计。要想真正取得胜利，关键在于我国拥有能够替代外货的本土产品。《南开日刊》评论《国民自给与国民自决》中写道“中国人能够不靠外来的‘工业品可以自存，那么中国人方才有经济上的独立权，方才有主张国民自决的勇气，方才有实行国民自决的力量”。在五四运动中孕育出的自强意识，成为推动商会振兴国货的重要力量。

受五四思想与社会舆论的激荡，天津总商会积极投身行动，组织和号召天津的工商业者携手集资，共同创办新式企业，以推动天津工商业的进一步发展。林湘如等人发起并组织成立国民实业储金会，在国民实业储金会简章中写明兴办实业和提倡国货。天津的巨商大贾联合筹备“北洋第一商业纺织有限公司”。为了更加长远地抵制日货，民众提出我国应提倡纺纱厂，于是拟组织纺纱厂，各大商号当场认定股本二百二十万。不仅在天津市内，县城的商人们也积极加入振兴民族工业的行列中。例如大名县的商人们组织成立了国货维持会，并由该会牵头组织民利工厂。

抵制日货运动的总成果是非常可观的，“向来占天津洋货市场优势地位的日货受到严重打击。以日本输入天津的棉布为例，1919年2052千匹，1920年1209千匹，1921年980千匹，1922年1007千匹，1923年877千匹”，可看出日货锐减，日本在华商人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日本的商业公议所提议请愿日政府，速改对华方针，实行亲善之法，否则长此抵制，我商民等将无以为生云。

四、结语

在革命的年代，学生及其他爱国人士高涨的革命情绪是值得肯定的。天津总商会在五四新思想的启蒙下，了解到发展本国经济才是救亡图存的根本方法。提倡国货和发展民族工业两项举措表现了总商会在经济上的前瞻性。天津总商会在支持爱国运动的同时，也努力保护商人的利益，没有失去作为商会的初心。其在商务专业领域的决策，推动了我国的民族工商业进步，也积极推动了中国的革命进程。因此，虽然有学者把天津总商会保护商人的立场看作是总商会在抵制日货运动中态度软弱的体现，但这种坚持保商的行为，对当时的商人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支持。天津总商会坚持保商的初心，同时积极支持爱国运动，并提出和实施了一系列实际有效的振兴经济的方法，稳定了民心，这种精神是值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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