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传统赓续与现代转型
2024-06-15王书含
收稿日期:20231028
作者简介:王书含(2000—),女,山东淄博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摘" 要:
作为陈彦的又一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星空与半棵树》延续了陈彦以往的总体性视野,将视点继续聚焦于底层小人物的现实生存以及广阔的人间世情。而其对古典传统资源的借镜,在笔法上又为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开辟了新路——小说的现实场景基本设置在贫穷闭塞的“北斗村”,但却借助通灵的猫头鹰、戏剧等别有意味的“装置”建构了全息性、隐喻性的精神世界。小说以“半棵树”指称“人事”,以“星空”指称“天道”,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纠缠贯穿始终,旁及生态环保与乡村建设等诸多现实社会问题,由此小说对现实生活的总体性观照达到了一定的广度、深度和高度,同时也拓展了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边界。
关键词:《星空与半棵树》;陈彦;现实主义;全息性;总体性
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777X(2024)02005607
《星空与半棵树》发表以来,现有相关评论研究尚为数不多,或将其纳入“新乡土小说”范畴,着眼于艺术手法的多样性,视其为融合了多重现代艺术手法——“集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和荒诞主义为一炉的悲喜剧”[1],或从“自然和人”的角度出发,探求人事出于自然、返归自然的阴阳和合之道[2]。在现有研究中,《星空与半棵树》的内涵已得到部分阐释,但对于一部五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来说尚有不足。陈彦在小说后记中直言越来越体会到鲁迅“无数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句话对文学的意义,诚如其所言,“不回避对生活做出个人判断,努力在社会的大背景下以现实主义精神回应时代的精神疑难”[3]为理解陈彦作品的关键,这也就决定了陈彦作品势必要放在坚实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大传统中读解。现实主义文学以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为根本原则,以人文关怀为精神内核,标示着坦率人性的表达,这其中必然包含着作家对写作手法的革新。陈彦新作《星空与半棵树》延续了“西京三部曲”“舞台三部曲”以来的现实关怀,以全息的现实主义笔法书写温如风、安北斗等底层小人物在现实境遇中的困厄挣扎。某种意义上讲,温如风可视为刁顺子、忆秦娥、贺加贝的难兄难弟,“他们共同依托着源自中国古典思想的人世观察的既定观念”[4]。因此,从古今贯通的“大文学史观”出发,以《红楼梦》、“明代四大奇书”等古典小说为参照,着眼于其现实主义的全息性、隐喻性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反思性亦为考辨陈彦小说现实主义路径之一。
一、《猫头鹰记》
批评家胡河清基于长期以来的文学批评经验,提出“中国文化传统历来把全息主义作为哲学基础”的命题,并把《红楼梦》视为“来自文化传统的全息主义体系对于文学进行渗透的结果”,认为《红楼梦》是“中国全息主义流派的开山之作”[5]。陈彦在《主角》后记中从文学的地域性角度阐发《红楼梦》对后世中国文学的借镜意义:“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长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国的土地,也应该生长出适合中国人阅读欣赏的文学来……《红楼梦》的创作技巧永远值得中国作家研究借鉴。”[6]因是之故,陈彦的现代戏和小说都可方便地归入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寓意小说”
关于“寓意小说”的定义,参见杨辉《“寓意小说”作为方法——论陈彦“舞台三部曲”兼及古典传统的赓续问题》,《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67页。的美学观念和谱系中进行讨论。不同于阎连科“神实主义”对“不存在的真实”的表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对现实生活的扭曲和变形,抑或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对非理性、潜意识的挖掘,《星空与半棵树》通过灵物猫头鹰建构起虚实交织的全息图景,猫头鹰成为透视现实世界的孔洞。值得注意的是,猫头鹰古称“枭”,它基本在黑夜活动,即使睡去也睁着眼。它的脖子还能360度转动,因此视野广阔,而其叫声也最为惊悚。鲁迅一直在寻找的中国的猫头鹰,在陈彦的小说中隆重出场了。亦即是说,小说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写实的层面须放在写灵写意的层面上方可得其终极读解。因此,小说或更名《猫头鹰记》亦可。
《红楼梦》中,小说第一回“通灵之说”对总体结构具有统摄作用,即“以石为灵、以石为纲”[7]42之意。《星空与半棵树》以猫头鹰的自白开篇,或可作如是解。陈彦长于以出现在核心人物梦境或现实中
的“通灵之物”作为观察视角观照人间世俗生活,形成“叙述者—通灵—通灵之物”的叙述结构,与小说故事主体形成对话。在这个结构中,作者所扮演的叙述者的话语以“通灵”的方式从通灵之物的行状中得以表现:《装台》中,善解人意的瘸腿狗好了,其名暗含刁顺子命运轮回之道,而刁顺子梦境中艰难行进的蚁群成为刁顺子现实生活的映照;《主角》中,多次带领忆秦娥游历地狱的牛头马面是对人世间虚浮名利的警示;《喜剧》中,潘银花收养的柯基犬洞悉人世间蝇营狗苟之处,是为理解作品核心寓意的关键所在。在新作《星空与半棵树》中,陈彦更将“虚实交织”作为统摄整部作品审美表现方式的核心笔法,一只通灵的金色猫头鹰成为作品中最不容忽视的“叙述人”。这只猫头鹰与《喜剧》中的柯基犬类属同一通灵物种,知世事、善预言、敢批判、能反思。柯基犬出现于《喜剧》全文中部,此时贺加贝的喜剧事业正如日中天,进入王廉举时代。《星空与半棵树》则开宗明义直接以“猫头鹰说”开篇,其间几次出现于故事发生的关键时刻,结尾再次以“猫头鹰说”收尾,形成回环闭合的故事框架,嵌入小说叙事之中,类乎《儒林外史》的楔子与尾声。猫头鹰与主人公安北斗相互呼应、展开互动,并为评判书中各等人物提供了参照。因此,整部小说的叙述者既是作家陈彦又是猫头鹰,可以看作是作者与猫头鹰之间的虚构。此为小说的一个潜在寓意框架:在更深远的灵界视域中,小说以类乎《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小说所常用的宇宙万物鸿蒙出世的寓言模式拉开序幕,随着温如风“上访”的前因浮出水面,温如风、安北斗、孙铁锤等主要人物相继登场;在小说接近尾声之时,猫头鹰再次出现,揭示了北斗镇发展星空旅游后的现状以及主要人物安北斗、温如风等的结局——他们都出身底层,或许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红火的日子,但到底没有超脱自身颓败命运之可能。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结尾,猫头鹰交代安北斗他爹这个看上去最病恹恹的人“偏偏创造了这个村最长寿的奇迹”[8]700,而曾经的拖拉机手吕存贵虽于大爆炸中幸存,侥幸成为如日中天的风水大师,然其作恶多端,终究没有逃过被自己亲手所做的“上上签”炸死的命运。这正应了《装台》中《人面桃花》剧中唱词:“花树荣枯鬼难当,命运好赖天裁量。只道人世太吊诡,说无常时偏有常。”否泰交织、荣辱无定正是人生常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即佛家因果业报之理。
不宁唯是,这只金色猫头鹰的通灵之处还在于,每当北斗镇有要事发生(如“点亮工程”“大爆炸”)之时,它都如有神启,会在事故来临前站出来先“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8]206,既是“对人间灾难的忠诚预警”[8]468,亦是对人类天性的独立思考。由其言可知,它不仅占山为王,对自己所居住的七星山上的一切了如指掌,更能通晓人事,对孙铁锤之恶看得透彻——“孙铁锤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畏、胆大包天,以为世事靠钱靠权靠野蛮就可以包揽”[8]569,言辞之间引经据典、中西贯通,颇具哲理意味,成为小说中由北斗村到京城这一逐渐开显的人世界向灵界的延伸与参照,“暗示某种预兆和机缘”[9]。类乎《秦腔》中引生在夏风和白雪的婚礼上当众唱出那《好了歌》式的预言,猫头鹰作为全书唯一的通灵之物,它的言行使小说对人道与天道的追问在隐喻层面展开。此灵物又恰恰作为贯穿全书的叙述者,因此“小说在其被隐喻性所揭示的本真性上,乃是一部灵魂的自叙”[7]46。然而,在小说行将收束之时,猫头鹰也走入了生命的终点,此时向读者交代各人物命运及其对人事的理解,颇有临终托孤之味,亦有《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挟宝玉归入大荒时“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意境。
二、戏与人生的互证融通
陈彦作为现代戏创作与小说创作二者皆擅长的当代作家,“戏剧艺术与小说方法的互证与融通”[10]是其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陈彦此番虽不再以戏曲舞台为核心(作者在后记中有详细自陈),而是将视角转向贫穷闭塞的北斗村,书写“农人农事”,但在精微之处仍然融入了戏剧元素,几出戏皆有与故事核心互文互证之意,既为整部小说营造了虚实交织的寓言之境,又体现了戏与现实人生的互证融通,是为丰富其小说现实主义美学的重要装置。
且看第72回,此回名为《捉放曹》。此时全书已行进三分之二,在一场大雨将温如风被孙铁锤挖成“孤岛”的老屋几近冲垮后,温如风再次上访,在西京街头被赶来“拦访”的安北斗“擒住”。随着孙铁锤一系列私欲泛滥、置民生于不顾的疯狂行径愈演愈烈,心地纯良的安北斗眼见着被挖成“孤岛”的温家老宅,内心已经萌生出为温如风申冤的愿望,同情温如风“发自内心的悲凉和绝望”[8]415。此次“拦访”正处于安北斗对温如风一系列上访事件看法转变的关键时期——由最初的不屑、不解到正视、同情甚至成为“同伙”,“安北斗成长为全书除南归雁外另一重要的‘成长型’人物”[11]。在此回中,温如风心心念念的秦腔《捉放曹》叙述的正是三国时期曹操刺杀董卓未遂、逃至中牟县时被陈宫所擒,曹操用言语打动陈宫使之弃官一同逃走的故事。此回结尾处引用的《捉放曹》中“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内乱如麻”两句戏词更是对安温二人各怀心事、心乱如麻的直接写照,将人物心中复杂难言的感情具象化。由此,陈彦在小说文本的整体布局中巧妙安排《捉放曹》的用意可见一斑:戏剧不仅映射了安北斗心态的转变及安温二人命运的发展方向,而且其情节结构与小说核心人物生命遭际之间交互参照,丰厚了小说的意义世界与审美内涵。
不独如此,第86回中《哑女告状》一出戏亦属作者用心安排的重要一笔。秦腔《哑女告状》又名《呆哥背妹》,叙述的是掌上珠在继室前夫所生之子呆大救助下,二人相偕赴京鸣冤的故事。在此回中,除戏剧与小说在结构模式上取得互证外,小说核心人物的人生意义也在此生成。在看戏过程中,温如风与戏中掌上珠之间产生了深深的共情,勾起了他被孙铁锤欺负、一路告状一路被抓回既愤恨委屈又艰辛惨痛的回忆,乃至于“哭得扶不起体统”,直言他自己就是那个“含冤的掌上珠”,而安北斗就是“傻呆大”[8]548。除单纯的情感宣泄外,这出戏对温如风最大的意义在于他在掌上珠身上完成了自我生命的投射:须知温如风此时现实的生活境遇与戏情所示并无根本不同,温如风从掌上珠这一弱女子身上找到了坚硬的足以与世界抗衡的生命力量。此外,《哑女告状》一戏中所表现出的兄妹二人齐心协力、相互扶持的深厚情谊与温安二人昔为同窗、今又“同伙”的关系结构亦有所呼应(此回中安北斗、陈编剧帮助温如风拟好了告状信)。
除此之外,实与虚的嵌套、互文还发生在陈彦不同时期的不同作品之间,产生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叙事效应,从而使陈彦的文学世界具有了全息性。例如,在陈彦上一部长篇小说《喜剧》中,潘五福、潘银花兄妹曾与《哑女告状》一戏产生了生命的感应与互动,而温如风上西京第一次看的秦腔现代戏《一棵树》,既明示了温如风丢失的“半棵树”,亦暗中呼应了陈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西京故事》,两出戏皆由忆秦娥主演。而在南归雁时期,由安北斗负责的《印象北斗镇》大型演出,请来装台的恰是《装台》中动不动就给领导扎个大拇指的刁顺子,表演的明星是《喜剧》中的秦腔名丑火烧天三父子。几部作品时隔年余,但彼此之间浑然一体,完成了相互指涉:刁顺子带着他的团队在《印象北斗镇》的装台中兢兢业业,迫于生活压力在负责人安北斗和灯光大师丁白面前点头哈腰、卖乖讨巧;火烧天三父子顶着三个电灯泡似的菱形脑袋演的《外星球来的三个和尚》成为晚会最精彩的节目;温如风因看陈彦“西京三部曲”之一《迟开的玫瑰》第一次在西京发现安北斗妻女的踪迹……最值得玩味的是,陈彦此番把自己也写进了小说,以“陈编剧”的身份与安温二人互动,不仅以编戏的形式帮助温如风告状(虽然帮了倒忙、适得其反),甚至还使安北斗从陈编剧身上“突然印证到了自己的某种价值”[8]544。由此,作者陈彦构建了一个整体、自洽的寓言,以此来“映射整个存在”[12]。他与其笔下的人物达到了灵魂同构,他们生活于同一时空,体味着同一世界的人情冷暖,完成了“一个叙述者和叙述对象自我相关、自我替换、自我展开、自我完成的多层面的双向互文结构,其奇妙一如埃舍尔绘画所展示的那种多维世界和空间景象”,又在于“其阴阳太极般生生不息的同构性”[7]46。由此可见,陈彦如此安排的用心即在于反复申明戏与现实人生境遇之间、不同小说中人物的生活与生命经验之间、作者本人与小说人物之间的模糊界限及其可以相互映衬的复杂意义,乃至营构出世间万物混融一体的全息境界。
而第98回那场名为《四体》的独幕剧,更是化实为虚,当为收束全书的重要一笔。形式是作者熟悉的现代戏,但其内在理路可与忆秦娥梦中在牛头马面的带领下游历地狱所得到的警示相互参看,即中国民间文学和古典传统中对因果业报的“罪”与“罚”的想象。与忆秦娥所见地狱景象似有不同——忆秦娥所见地狱关押的多是沉溺“虚名”之人——此间地狱收缴孙铁锤等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之人,并且阎王以“粒子”的构成方式存在于“十维空间”之中。幽明两界的营构在中国古典叙事中屡见不鲜,一如《西游记》中师徒四人与各路妖魔鬼怪之间的搏斗所暗含的寓意结构,在这出短短的独幕剧中,阎王的发声、猫头鹰大段的自白往往出现在对话和叙事的关节处,包含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理。其要义在于:“名利非不可求,但因求名利而伤身害命,则属缘木求鱼、胶柱鼓瑟,断乎不可。”[13]其寓意所指,无疑是以孙铁锤为中心揭示的“‘权欲’‘钱欲’和‘情欲’的‘三位一体’”[14]的欲望形态,是对天道与人道辩证法的表现与深化——“万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天道即人道,诡道也是大道”[8]504。一切事物运动皆有其来自、有其了局,孙铁锤无法收敛自己日益膨胀的欲望最终被欲望所噬,合乎天道亦合乎人情。
三、“星空”与“半棵树”的隐喻
是书名为《星空与半棵树》,因而,除戏与现实人生相互对照之寓意笔法外,确定其核心视野的乃是“星空”与“半棵树”的隐喻,全书紧紧围绕这一对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元素展开。在此书中,该隐喻所指涉的主题空间几乎可以无限扩展——博大与精微、天道即人道、小大之辩、虚实之间……乃至天地合一、万物一体。如同堂吉诃德—桑丘(《堂吉诃德》)、钟亦成—灰影子(《布礼》)、浮士德—梅菲斯特(《浮士德》)等是经典的“对偶伴生”
关于“对偶伴生”的文学形象的考辨,参见金理《灰影子考论——理解王蒙作品的一条线索》,《文艺研究》2023年第10期,第28页。
人物结构,这种结构关系也引挪用到
温如风—安北斗这对相生相克的主人公身上——前者脚踏大地,后者仰望星空。如果说安北斗热爱的“星空”代表着“上升”的力量,温如风心心念念寻找的“半棵树”便是“下降”的一维,二者形成某种“并置”关系。全书从温如风丢失“半棵树”说起。温如风一次次“出访寻树”,他的小学同学、北斗镇基层干部安北斗也就一次次奔波在“拦访”之路上。富有意味的是,安北斗志在仰望星空,但因为各种主客观的利害关系,他“脚下要处理的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8]705。殊不知“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15]316,在目睹了孙铁锤和村民一系列有违天理和人常的疯狂行径对温如风一家的伤害之后,他主动介入到温如风的“上访之旅”中,甚至为温如风发声、担保。巧合的是,温如风在帮助安北斗与其前妻“破镜重圆”之时,偶然在前妻的院中找到了那改变了他和安北斗人生轨迹的“半棵树”,安北斗也释然了与前妻过去的感情生活、见到了十年未见的女儿,二人皆终有所得。在长达十年的上访、寻树过程中,虽然温安之间屡次的怒怼、冷嘲热讽成为全书重要的幽默元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安北斗与温如风逐渐融为一体。他与温如风的人生就像贯穿全书的那棵老槐树,看上去各占半边,实则二者合一;亦如天文学上的双子星,“内部质量异常接近,引力彼此呼应相当”8[342],相互缠绕难以分离……“星空”与“半棵树”,起初天上地下、一虚一实、泾渭分明,最终殊途同归。
先说半棵树。在星空爱好者安北斗看来,与浩瀚无垠的星空相比,温如风那半棵树根本不是个事,何至于为此把家跑散了、生意跑没了。甚至温安二人的老师草泽明也认为,与至简的老庄之道相比,这也算不了什么。但对温如风来说,这半棵树不仅仅关乎钱财,更关乎他作为村里人的面子、作为一家之主的里子,关乎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妻儿、老丈人乃至全村人那里的尊严,也关乎他娘被孙铁锤爹孙存盆欺侮的在天之灵。围绕“半棵树”,陈彦以或严肃或戏谑的笔触展现了又一个小人物的“悲惨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温如风是罗天福、潘五福、刁顺子等一系列在时代夹缝中艰难生存的“下苦人”的难兄难弟:他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过硬的压面技术娶到了“村花”花如屏,过上了令全村人艳羡甚至嫉妒的小康生活,相信只要肯吃苦必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觉得在任何地方只要舍得出力,就有衣食不愁的日子”。偏偏事与愿违,在他所处的世风日下、人心膨胀的北斗村,诚实劳动已经成为“一个笑话”,甚至是“蠢驴行为”8[304]了。由此,《星空与半棵树》接续了《西京故事》《装台》以来陈彦作品的核心要义,即在物质、经济发展如火如荼的大时代中底层小人物的生存问题:“在生之意义和存在的自我省察所不及处,一个普通人应该如何生活”8[86]。同时也在另一层面上彰显了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文化刚性和“上出”力量。一如沈从文1934年在湘西归途中从水手们身上所体悟到的被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纪若干人类的哀乐”——“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16],他们的目的就是活下去,而不是怎样活。这些人是没有受过现代知识洗礼的“蒙昧”的人(温如风小学便辍学了),如果放在五四以来的精英叙事模式中,这些人是被启蒙的。但是陈彦没有跟随此种模式,相反,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全村唯一当了“公家人”的安北斗从自己一系列的“拦访”行动中找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最基层小公务员的价值意义,并且从温如风身上受到了教育与启示,“他突然感到一种生命的神圣与庄严”:
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还有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8]55
“星空”与“半棵树”,一为广大之象,一为精微之喻,“论‘精微’则关涉日常生活世界中个体命运之兴衰际遇,而其‘广大’处则关联着‘本质的生活过程的史诗总体’,是为柳青基于总体性宏大叙事的时代史诗的艺术创造之核心要义”[17]。
因此,小说可从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总体性宏大叙事中找到“总体性”的文学根源。20世纪80年代的路遥并没有为高加林的人生之路添上一个光明的尾巴,孙少安三兄妹相比于他们的上一代(高加林可视为其上一代)虽均有所得亦各有遗憾,新世纪以后,带灯、刘高兴、罗甲成、刁顺子、温如风这些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如何得以根本解决,农村进城的打工者或是城市中的边缘人如何在城市进程中得以自洽,是从柳青想要回答的“中国农村社会主义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这一问题延伸出来的又一极具现实紧迫性的难题,也是贾平凹、陈彦等作家试图探索的重要命题。由此陈彦对温如风—安北斗这一对小人物的塑造具有了社会主义总体性的历史症候意义:其上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来的社会主义文学的人民性特征,延续了20世纪80年代“重返人民文艺”的思想理路和价值关切,以“人民的文学”包含“人的文学”。陈彦基于对社会人事现状的观察与反思,带着一颗与日常生活中的底层小人物贴近的“有情”的心探寻作为社会大多数的普通人的普遍命运问题,使小说主旨最终落脚在底层的“个人”与作为“总体”的“时代”的关系问题上:社会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当为关注社会最低需要,“其普遍的基本理念和基本价值观念就是要保护大多数普通劳动者的权利和利益”[18]。然而,陈彦并没有回避现实的冰冷:刁顺子迎来大吊遗孀母女,忆秦娥退出舞台返回九岩沟,在《星空与半棵树》中,给予安北斗无私关爱的表舅一家在大爆炸中塌死,刚硬正直的何首魁为击毙孙铁锤英勇牺牲,温如风最终死在再次上访之路上,其妻儿的结局小说中语焉不详,但失掉“顶梁柱”后的生活是何等艰难可想而知;安北斗也没能再次觅得佳偶,接续何首魁担负起养育重刑犯夫妻之女的重任……他们“只能一五一十地活着,并且是反反复复,甚至带着一种轮回样态地活着”[19]432。从当下的社会现实出发,陈彦继承且发展了因果业报的天人观——恶人必将受到惩罚,但好人并不一定得到好报。此种安排无疑基于其对多元复杂的总体性社会现实的洞悉和深入思考,也是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中国古典传统与当代中国社会主义传统相融合的基本表征。
再说星空。“星空”所寓指的自然,与人事相通,却高于人事。“天地有大德曰生”[20],人事或有不幸,但天地广阔,从小说中可以明显地觉知一种明朗刚健、永无止息的天地化物之象。在小说最后,老槐树找到了,小行星发现了,被开山炸石运动摧残的山川经过连日暴雨的洗礼恢复了,南归雁抱着生态振兴的愿望再次归来。整个故事始于半棵树,终于半棵树;始于星空,终于星空。其间蕴藏的巨大的无常感、悲哀感既是对笼罩万物的自然的崇敬,“对天地不仁的无可奈何的体会、默认和领受”[21],亦是人事与自然相通的努力——“人不能把人束缚在人里面,而与天地气息隔绝”[21]。陈彦曾在《装台》中描写了一群托举着比自己身体大许多倍的食物行进的蚂蚁,初看只是一个“蚂蚁搬家”的故事,细读之实为“蚁群创业史”,令人感喟。饶有意味的是,刁顺子也化作蚁群中的一员,不但不以为苦,“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身为蚂蚁的骄傲和自豪”[19]349,颇有些“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22]454之意。作家或许是想以梦境作为刁顺子现实境遇的隐喻,但也从另一面展开了其对生命的认识:民胞物与,“与众玄同”。一如西拉诺在《月球之旅》中对生物统一性、多样性的体悟
西拉诺认为物质在进化为人的过程中曾有一亿次被拦住,形成石头、铅等其他物质,因此人甚至可以与卷心菜称兄道弟。参见西拉诺《月球之旅》,加尼耶—弗拉马里翁出版社1661年版,第98-99页。转引自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在《四体》独幕剧中,猫头鹰提出了“物质不灭论”,也即中国道家传统中的“物化”。星空下无数的生命形态各异、“吹万不同”,最终奔向同一个终点,返虚入浑,相互转化,所谓“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为己乎”[22]452!古人虽无现代生态概念,但其内在义理已幻化在“天道”与“人道”的辩证关系中。无论是孔孟主张的“仁者,爱人”,还是老子所云“道法自然”,亦或是佛家强调“众生平等”“忌杀生”,其核心要义都是对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开显。置于当下的时代语境中,即构建人—社会—自然“天人合一”的生态文明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15]317,世间众生皆如宇宙中的星斗,运转有序、相互牵引,亦如乾坤二卦,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南归雁最初的“点亮工程”和蓝一方酿甘蔗酒的闹剧,虽有为民谋福祉的初心,但最终结果是对自然的无序开发和粗暴掠夺,孙铁锤与其表侄官商勾结,打着带领全村致富的旗号为所欲为、作威作福,为一己私利煽动全村进行轰轰烈烈的开山炸石运动更无需多论,由此引发了小说中一系列的丢官破财甚至家破人亡的闹剧、悲剧及社会问题。“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23]怀有“同理心”,克服“分别心”,此为天道,亦为人伦。且看尾声部分那只金色猫头鹰的“临终遗言”:“大气混沌的人世间,我爱你!我也鞠躬尽瘁了!”8[701]
四、结语
“真正的艺术总是向深度和广度追求,它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表述人类生活的整体”[24]。是故,“伟大的现实主义”之核心要义当为总体性地反映当下社会现实,突出人的本质特征。延此思路,无论是早期的现代戏创作还是近年来的长篇小说创作,陈彦都与其笔下的小人物同呼吸、共悲欢,与其所精心营构的坚硬粗砺的生活世界多元感通、肝胆相照。类乎沈从文1934年在《历史是一条河》中写下的感悟,作家切肤地认识到底层小人物生活的艰难,但无意于表达对他们的怜悯和同情,而是被他们的责任意识和做人的尊严感动。然而,现实主义文学对生活世界的观照不仅仅是历史的、写实的,更是审美的,作家在审美的基础上对现实表象进行批判和改造,以求深入挖掘和呈现“超越生活表象的深度真实”[25],因而优秀的文学艺术应是“当下感”与“形式感”同具
关于“当下感”与“形式感”的详尽表述,参见徐阿兵《当下文学呼唤叙事自觉》,《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9月25日,第005版。。对于当代作家而言,若要最大限度地书写广阔多元的现实生活,离不开写作方法的传统赓续与现代转换。陈彦曾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担任了二十余年的专业编剧,戏剧作为他观照时代的“镜子”,使得小说对现实生活的镜像式观照功能充分展开。由此,把舞台上的戏剧通过艺术手段转换为具有当下现实意义的文学作品,无疑是其激活、赓续传统的重要法门。具体到《星空与半棵树》,作为陈彦的又一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其不仅延续了陈彦以往的总体性视野,更为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笔法开辟了新路。由此可见,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并不仅局限于客观再现现实的基本要求,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表现出多元发展的态势。小说世界由此向多元维度敞开,具有了“无边现实主义”(加洛蒂语)的可能。这是《星空与半棵树》的独特之处,也是成功之处。因此,小说在当下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与借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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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敏]
The Continuation and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Realistic Literary Creation
— A Review of Chen Yans New Work Starry Sky and Half a Tree
Wang Shuh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 China)
Abstract: As another realistic novel of Chen Yan,Starry Sky and Half a Tree continues her previous overall vision, focusing on the reality of the bottom of the small people and the vast human world. By borrowing from classical traditional resources, the novel opens up a new way for contemporary realistic novel creation. The realistic scene of the novel is basically set in the poor and isolated “Beidou Village”, but it constructs a holographic and metaphorical spiritual world with the help of meaningful “devices” such as psychic owls and dramas. The novel refers to “personnel” with “half a tree” and “heaven” with “starry sky”. The metaphysical and physical entanglement runs through the novel, including many earthly social issues such as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nd rural construction. Thus, the overall observation of real life in the novel has reached a certain breadth, depth and height, and also expanded the boundaries of contemporary realistic novel creation.
Key words:Starry Sky and Half a Tree;Chen Yan;Realism;Holography;To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