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想象力、修辞
2024-06-15王刊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以其独特的“迷宫叙事”而著称,作者通过重复、复制、增殖、片断化叙事等技巧,构建了一个复杂而引人入胜的迷宫般的叙述结构。博尔赫斯的小说也常常采用悬疑式的开头和双层故事结构,通过多变的叙述视角和丰富的迷宫意象,构建了一个个令人惊叹的迷宫世界。这些小说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迷失、探索,从而体验到一种独特的阅读乐趣。
《小说家之死》就是这样一篇小说。作者写一个叫马萨的小说家在自己创作遇到困境之后,本想去北方城市赌博,却掉进了自己在小说里创造的一个国度——雪国,遇见了笔下的主人公疤面人。疤面人当上了雪国的总统,化名为岩羊写小说。遭遇政变的疤面人企图潜入迷宫逃走,却被叛徒射杀,而小说家马萨独自活下来。后来,马萨又梦见死去的疤面人走进了自己的另一篇小说里,马萨记下梦境,而梦境里这个故事的创造者却是早已死去的疤面人岩羊。
科塔萨尔在《公园续幕》里,写一个生意人被一本小说的情节吸引,而他的女人却正和情夫商量好要去谋害亲夫,情夫按照路线成功找到了那个正在看着小说的生意人,生意人却走进了小说里。至此,读者恍然大悟,原来作者玩弄了叙事策略,让自己掉进他的叙事陷阱里。但与科塔萨尔不同的是,《小说家之死》的叙事进入的不是花园的交叉小径,而是一座迷宫。一个小说家创造了另一个小说家,那个小说家又创造了先前那个小说家,无限循环,究竟谁创造谁,最后我们再也理不清了。
这类在形式上进行尝试的小说,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还能不能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不是所有想象性的作品都不是真的,比如《变形记》,人是不可能变成甲虫的,但人与人之间——即使是亲人与亲人之间的冷漠却是真的。它只是用了富有想象力的外壳来表达真,读者和写作者也能在此达成契约。
事实上,在写小说时,通行的办法是“以假乱真”,小说家把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把故事写得像真的一样。如弗兰兹?卡夫卡曾说,好的小说必须是刻骨铭心的真实。巴尔扎克也认为,小说就是一本正经地说谎。只有让读者对故事建立起了信任感,小说附着的意义才有意义。小说虽“小”,但却肩负着弘扬或者批判人性、揭露社会现象等重任。要是破坏了读者的信任感,上述的重任基本也无法达成。
但小说还可以提供审美和趣味。有些小说,譬如汪曾祺的《受戒》,并无多少社会意义。但我们仍然读来甘之如饴,原因是这些小说自有一番意味和趣味。
所以才会有作家有意去解构小说的真实性,看上去在给自己挖坑,实际却在提供有益的美学范式。格非的《褐色鸟群》、残雪的《山上的小屋》、里卡多的《天使降临之塔》……他们用荒诞和梦幻等形式,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需要重新审视和思考真实与虚构、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关系。
《小说家之死》采用了元小说的叙事策略。正如马原在《虚构》和《冈底斯的诱惑》中有意暴露其叙事行为或虚构性一样,作者在前文多次交代这个故事是自己曾经写下的一个小说,如:
疤面人,马萨想起了这个名字,一个少年丧母,离开正值战争年代的罗城,前往未知的雪国寻找父亲与和平的年轻军官,这是飞机上写下的那篇故事中模糊而未完成的主角,一个马萨在孤独和落败中写下的孤儿。
这样,使得故事在显得真实的同时又拆穿其真实性,不断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往返,让这个小说的娱乐性得到彰显。在这种情形下,读者不再纠结小说真实与否,在欣赏荒诞、滑稽和黑色幽默的同时,更在意故事的构思之妙。
这三篇小说都展现了飞扬的想象力。
作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依靠经验写作,一类则放飞想象力,他们创造出一个不同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自己的逻辑,充满梦魇、怪诞和非理性。卡夫卡以降,一个多世纪以来,博尔赫斯、沙来芙、耶霍舒亚、安部公房、迪伦马特、萨拉马戈、残雪等都前赴后继地走在这条路上,呈现出散点多面的特点。梳理一百多年来的文学,从20世纪初开始分叉,其中一条沿着现代主义的道路前进,这条路上世界各国几乎都有自己代表性的作家。
《伪蔷薇刑》里对雨蛙的描写极具想象力。“我”骑着雨蛙在城市的暗道里穿行,雨蛙竟能与“我”无障碍交流,这些超出人类经验的叙述,让小说具备了“新质生产力”。《三人填充成象》里更是俯拾皆是,比如飞象竟是阿Q在一只象型的气球里填充满飞鸟生成的;阮氏慧可以画一幅用一只小鸟图案为线条编织成的大象……在被现实主义作品里的“现实”猛烈撞击后,这些想象如同在看一本《山海经》。
如果《伪蔷薇刑》还与现实有照应的话,《三人填充成象》则虚多于实,到了《小说家之死》就完全是一部想象性作品,它脱离现实的逻辑,在“四通八达的野土地”里奔驰,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洽。这种小说从一个观念出发,开始逻辑缜密的营建,虽然这种逻辑跟现实逻辑多有抵牾。而奉行现实主义的小说家则往往是从一个细节入手,有一个细节打动作者了,作者才会“苦心孤诣”地经营,在自己的经验范畴里打捞和虚构。同样需要想象力,两种小说之不同,犹如天上与地下。
小说家马萨是坐飞机进入雪国开启了一场荒诞之旅的,这有点像迪伦马特的《隧道》。《隧道》的主人公坐上火车,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怎么也穿越不出去的隧道,那个隧道象征了人类的悲剧性处境。凯雷特的《谎言之境》写一个经常撒谎的人经由石头下的洞口进入地道,在那里遇见了以前自己谎言里的诸多主人公,他们都变成了谎言里的样子,生活困顿,蒙受苦难,最后那个撒谎的人内心觉醒成长为善良的人,只撒善意的谎。这样的故事想象力之大胆,让人击节叫好。可以说,《隧道》让人绝望,《谎言之境》让人欢喜,既有趣味又有意义。而《小说家之死》放弃了对意义的追寻。对一部分先锋小说而言,追问意义本身是无意义的,他们的兴趣只在对形式的探索。形式和内容往往是一对冤家,有时是形式决定了内容,有时又是内容决定了形式。也可以这么说,你用了这样的形式,就只能生产这样的内容。
这三篇小说还与地域性有关。无法否认,文学具有地域性,地理性往往是我们小说生长的土壤。从地理空间来看,这三篇小说都很开阔,不限于一时一地。《伪蔷薇刑》跨越西安和哈尔滨,虽然都属于北方,但一个在北方之北,一个在北方之南,其间不知几千里也,就算大鹏也得飞上好些时日。《小说家之死》由一个全年都是夏季的罗城去往终年飞雪的雪国,那个国度,人们总是失眠,沉湎赌博,诡异的事件接连发生。与这两篇“北地”的小说相比,《三人填充成象》则完全具有“新南方写作”的气派。它将地域设定为广西和越南,那里有白咖啡、越南砧板、屈头蛋,还有象群。那里是一片“野地”,适合梦幻、灵异和志怪生长。“越南大象是刚硬的,据传甚至能默识人之是非曲直,用鼻子卷起负心人,而后抛掷在空中,用牙齿戳死”;传说喂食流浪猫后能请流浪猫找猫;阮氏慧是一个灵婆、巫师,她会跳祈福舞能请神,让魂魄附体;她能采点草药回来让做噩梦的人做舒服的梦……这些事物和文化现象只在南方,甚至南方以南那块略显混乱、失去秩序的土地上才能生长。那块土地的边界已经超越了单一性民族国家的限制,从而让这类小说的审美范式走向了“世界文学共和国”。
从地域性上看,《三人填充成象》可视作边地小说,像阿来的《尘埃落地》、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一样,缔造了一个灵异的审美世界,具有独特的审美特质。与新东北写作、新北京写作、新浙派写作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学的多个面向,给文学增添了异质性。
在修辞上,这三篇小说都使用了象征和隐喻的手法。《伪蔷薇刑》里那只常年生活在下水道能与“我”交流的雨蛙,是“我”陷于两个女人之间烦乱心绪的表征。《三人填充成象》里的地下迷宫,既是故事发生的场域,又说故事讲述得像迷宫,读者进入了故事的迷宫。《三人填充成象》其实就建立在核心意象“象”上,那只孤象,是三个人的象征。
朱先生低头看那幅画,是一只没有鼻子的自画像。紧接着,他透过昏黄的灯光,看到纸正面渗着墨水,他犹疑着给纸面翻身,听见阮氏慧的话洒在他耳廓里,流进四肢百骸。阮氏慧说:“这是我答应你画的填充成象。”
朱先生俯身去看,线条却并不是鸟,组成象身的,是密密麻麻的阮氏慧、阮文强以及朱先生。
在故事的结尾,朱先生发现他们三人都成了那头失去了鼻子的孤象。鼻子是象最有力量的部分,失去鼻子就失去了与生活对抗的力量。阮氏慧变成象是说她陷入凌乱的生活,又被村民所弃;阮文强变成盲人,就像身下那只被人利用的孤象,失去了力量;朱先生生活里也不得意,他的编纂工作被校方否定为无用的废纸,着手准备安南汉文小说补遗的新项目,又几次申报都被驳回,不得不放弃,他也成了一只出走的孤象。
这些修辞的使用,增加了小说审美的层次和阐释空间,使小说多了一层意味,这有点像月光洒下来,物体有了倒影。
行文至此,笔者想提出一些问题,仅供三位作者思考。
一是,在推动情节上,我们更应依靠对话还是细节?对话的缺陷是什么?是非得使用对话吗?怎样才能细节化?
二是,怎么从形式的探索进化到内容的比拼?历经了几百年的发展,进入新世纪小说已经失去了内部革命的动能,遭遇了形式化穷尽的危机,一旦要在形式上作尝试,都容易被指认。今天的小说,往往都在拼实力,内容为王。但并不是说不要形式,而是说不能只有形式。
三是,如何才能讲好一个故事?王安忆说,写作几十年小说后,她的观点变得比较朴素了,就是如何把故事讲好。可是,如何才能讲好一个故事?它只跟语言的清晰、准确有关吗?跟空间和结构有没有关系?跟细节有没有关系?
小说相较于散文和诗歌而言,是技术要求最高的一个文体,就像一件手艺活,需要经年的练习才能趋于完美。趋近,而不是达到,艺术哪里有完美呢?
【作者简介】王刊,本名王戡;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四川文学》《解放军文艺》《红岩》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择校记》,中短篇小说集《生死之河》《阿加,阿加》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