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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2024-06-15李苇子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戒尺小兵微信

我盯着毛小兵右侧额角的凹坑说,反正万东来的老婆早就死了,儿女都在外地上班,平时就他一个人在家,下手是很容易的。毛小兵闭着眼,斜靠在沙发靠背上,手里攥着几枚一块钱硬币,搓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让我想起万东来的枣木戒尺敲在我脑壳上的声音。

毛小兵额角的凹坑有指甲盖那么大,深度至少半厘米,色苍白,酷似白癜风。他不下一百次地对我说,已经有十来位相亲对象被那个凹坑吓跑了。我知道那不是他单身的原因,但揭穿他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让他把硬币收起来,别搓了,挺烦人。

毛小兵说,那我们是走正门还是翻墙?我说,当然翻墙!翻墙才有震慑力。毛小兵说,他家有狗没?有!我回答他。毛小兵像被狗咬了一口,身上一哆嗦,睁开眼睛看着我。是条黑贝犬,有小牛犊那么高。我用手比画了一下继续说,万东来家被贼偷过,他学乖了,就养了那条看门狗。毛小兵说,还得先对付狗,好麻烦啊!我告诉他对付狗不麻烦,在红烧鱼肚子里放几粒安眠药就行了。

我想在他额头上挖个坑,毛小兵说,我们可以把他绑到树上,拿臭袜子塞在他嘴巴里。毛小兵指了指自己的鞋又说,就用我脚上的袜子吧,我都一个多星期没换了。

何止一个星期啊。我心说。他脚上的那股臭味能熏死一头大象。

那样他会窒息而死。我可不想坐牢。我说。

万一他大喊大叫怎么办?他肯定会大喊大叫的,他又不是哑巴。

你可以拿把刀顶在他喉咙上,他要是喊,你就划一下,当然只是轻轻一下,别出血,出血我们会坐牢。

我能在他额头挖一个坑吧?毛小兵说。

不能!那样性质就变化了。我说,其实我们最需要的不是刀而是一把戒尺,戒尺是不会弄出血的,伤也是内伤。

问题是我们去哪弄到戒尺?毛小兵问。

教育用品店里都有卖的呀。我说。

问题是哪里有教育用品店呢?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有点儿烦躁地说,难道我们不会上网查一查?导航软件是用来吃屎的吗毛小兵?

毛小兵打开手机,我俩凑在屏幕上检索,书城附近就有一家规模挺大的店。我们打开那家店的官网,产品分类那一栏里有教鞭,但没戒尺。毛小兵问我教鞭和戒尺有啥区别。我说两者功能一样,形状不同。教鞭是一头粗一头细,戒尺是两头一样粗。

你不记得万东来的枣木戒尺了吗?我说,那就是戒尺啊。

那个不是尺子吗?毛小兵瞪大眼睛问我。

普通人的尺子是尺子,教书先生的尺子就叫戒尺。我说。

毛小兵指指自己额头上的凹坑说,还记得吧?这就是那把尺子干出来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怎么会忘?

他这是在扯淡,那个凹坑不过是一只火疖子化脓感染留下的疤。但我不能揭穿他,我希望他比我更恨万东来。

毛小兵曾打算把头发蓄起来,弄成谢霆锋刚出道时的发型,用头发遮住那个疤。我告诉他,他根本不适合那种发型。他的脸型太圆了。只能做整容手术吗?毛小兵问我。我说这得咨询医生,我不是医生,不知道。毛小兵一脸忧伤地说,他真不是爱美,就是想娶个老婆,随便哪个女人都行,可是女人们全都害怕那个疤。愣说是白癜风。咋是白癜风呢?明明就是个疤——该死的万东来用尺子给他弄出来的疤。

这个春节假期,网友放我鸽子,原本说好去杭州,出发前一晚变了卦。可我没提前做预案,问题的关键是,七天假期我总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待着。我倒是有两个关系尚可的朋友,但他们全回老家过年了。四年前,老米专程从哈尔滨跑到上海,请我吃了一顿大餐,又带我去海洋世界,看完海豚表演,他告诉我他结婚了。挺好,我说,恭喜恭喜!老米让我回去过年。我说到时候再说吧。然后他就说了一句特煽情的话,他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我听完笑了很久。

四年来,每逢春节放假,他老婆都会第一时间打来电话,真真假假地邀我一起过年。小米啊,回来吧。我们都挺想你呢。我说,谢谢阿姨,我不回去了,东北太冷,我怕冷。我也想你们啊,你们多保重哈。

我给毛小兵发了微信。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他一来我就知道,接下去漫长的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时,我俩只能靠聊万东来度过,中间还穿插着毛小兵唠叨额头上的疤,以及他为什么没老婆。

我必须得找个借口早点儿打发他走。

出去逛逛吧,天气不错,我说。

我很累。毛小兵说,放假前总加班,现在腿还疼,不逛。

去吧!我说,去公园看看,网上说蜡梅花都开了,游客很多,没准你的缘分就在公园里。

真的吗?毛小兵说。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当然是真的呀!

可是,我很累。明天再去吧,明天是初一,游客更多。毛小兵说完,又把眼睛闭起来。房间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只有他手里的硬币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早知道毛小兵在上海,但不想跟他联系。是他主动联系我的。他说他在一家世界五百强(家乐福)上班,某位女明星(凤姐)是他同事。你呢米可?我说我没他那么牛,在一家私企瞎混。他约我晚上去大排档喝啤酒吃小龙虾。我说出差呢,在广州,回沪联系。三天后,他电话又来了,米可你回上海没?我说晚上十点的航班,到浦东就十二点了。次日晚,毛小兵第三次给我打来电话,米可,大排档吧!我有点烦,却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俩难免要追忆童年往事,自然绕不过万东来。是毛小兵先提到他的。我只是闷头喝酒不接茬。毛小兵激动坏了,如同一个堵了十来年的老马桶,终于被疏通开。我从来不知道毛小兵这么会骂,各种新鲜名词从他嘴里飞出来,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后来,我突然打断他说,既然你这么恨万东来,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敢不敢干。他问我什么主意。我便告诉了他。他一拍桌子,大喊了一句,干!

我俩一杯接一杯灌啤酒,再去墙角把变成尿液的啤酒排出去,又一身轻松回到桌前继续喝酒。每人十瓶啤酒过后,毛小兵醉了,说他一醉就想哭。我指指周围说在这哭怪丢人,想哭我陪你去江边。毛小兵拿纸巾压着眼睛,泪水还是把纸巾浸透了。他说他找不到老婆不敢回家过年,父亲骂,母亲哭,亲戚们都翻白眼……我打断他,我不是也没老婆吗?能咋滴?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知道是不是笑我和他一样没老婆。

你怎么一样呢?毛小兵说,你是大学生啊。

当天晚上,毛小兵是在我家过夜的。我让他睡床我睡沙发。毛小兵说不不不,客气不是相处之道,反正他以后每周末都会来我家喝酒、骂人、过夜。我本以为那是一句醉话,没想到毛小兵真这么干了。

有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朦朦胧胧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咳嗽。我先是一惊,然后才想起是毛小兵。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我睡在一间玻璃房里,外面站满了围观的人。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

外面空气真好!我说,我们去买戒尺吧。

毛小兵说,大过年的除了饭店别的店铺都关了。

我说,万一没关呢?去看看吧。

毛小兵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好!但他仍旧保持着那个坐姿不动,硬币在他手里摩擦出咔嚓咔嚓声。

咱们可以在人民广场附近吃晚饭。我说,有家茶餐厅不错,价格还挺实惠。我继续说,晚饭后我可能去静安看个朋友,大概在他家过夜。我马上发现毛小兵眼神里飘着一丝落寞,就有一点儿心软。我说,其实也没敲定。到时候看情况再说。毛小兵表示不要紧,我可以把钥匙给他一把。我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丝温柔瞬间化作冷冰。我说我只有一把钥匙。毛小兵说他可以去配一把,反正配钥匙又不贵,反正他每周都在我家过夜。

我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不再理他,拾起茶几上那本广告年鉴翻看着。过了一会,毛小兵突然说,米可,你该买个电视。见我没搭话,他继续说,要不,咱俩合伙买个电视吧?我说,我不喜欢看电视。心想,要是合伙买了电视,可真就被他黏上了。

不久之后,我们又开始聊那件事了,我们也只能聊那件事。这样我俩都能放松点。

那家伙有心脏病没?我说,如果有心脏病事情就难办了。

应该没有!毛小兵说,他看上去比狮子还壮。

据说,万东来胆不大好,头发、眼睛、脸色和牙齿都偏黄,但却不是同一种黄。头发是苍黄,眼睛要深一些,是褐黄,脸是土黄,牙齿是被烟草熏黄的。这些深浅不一的黄,让他的脸部很有层次感。他发脾气的时候简直像一头公狮子,是要吃人的。万东来脾气大,这也没啥,问题是,稍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的脾气就起来了。一起来就压不住。就是说,在情绪管理方面,万东来从来就是放任自流。

他是我和毛小兵的小学老师,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教体育和音乐,简直比千手观音还忙。他最有名的还不是“千手观音”,而是严厉。世界上根本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这严厉。他有一把让我们闻风丧胆的枣木戒尺,就像一柄见血封喉、刃上涂着剧毒的剑。谁也说不清它是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反正万东来执教三十来年里,每一届学生都领教过它的毒。每当他抓着戒尺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学生们全都低下脑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球滚到课桌底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感觉。

那戒尺是标准的五十公分长,上面有精确刻度。除了伤人,还能当尺子用。原本涂着绛紫色油漆,后来脱落成斑驳状,尤其两端部位磨损严重,不仅露出了原木色,还能看到截面的木头纤维。那纤维非常细小,密度很高,排列紧实,学生们从戒尺砸在脑壳上的疼痛感作出判断,枣木是一种质地优良的木材。我大学是在晋中读的,那个城市在很多地方甚至会把枣树当成景观树。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近距离观察那种植物,发现它其实很像荆棘,浑身生着尖利的刺,鸡舌似的细小叶片表面带着锁水的蜡质层,阳光下很是刺眼。冬天,叶片落光之后的枣树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我被这种植物吓坏了。

中午我和毛小兵吃的泡面,饭后我回房间午睡。醒过来后躺在床上玩手机。发现网友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内容是西湖的雷峰塔、白堤和断桥。她到底还是去杭州了,大约是跟另一位男网友去的。让我难过的不是她还有别的男网友,也不是她和男网友逛西湖,而是她竟然不屏蔽我,这说明,她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突然听到毛小兵在翻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是要找什么吗?我又侧耳听了一会,抽屉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轻手轻脚走出来,看见毛小兵蹲在抽屉旁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翻什么?我说。

没什么!毛小兵说,就是想看看你的抽屉里面都放了啥。

一分钱都没有!我说,我不会把钱放在抽屉里。

毛小兵停止了翻找,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米可,我又不是小偷,你提钱干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家抽屉里面都有啥。

这也值得好奇?我说完一脚将抽屉踢进去。

你不是大学生吗?毛小兵说,我就想知道大学生的抽屉里都放些什么,你可是我唯一的大学生朋友,米可。

好吧,你真无聊!我说,去买戒尺怎么样?

好的!毛小兵想了想说。

我去卫生间洗了脸,又蹲了一会儿马桶,等我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毛小兵已经睡着了。他面朝里,屈着腿,一双脚耷拉在沙发沿上。身上盖着他那件脏兮兮的旧夹克款羽绒服。这情景让我觉得恓惶,便去房间找了一条毯子,悄悄给他盖上。我走到电视柜旁,蹲下来整理抽屉,将没用的塑料袋、空了的药盒捡出来丢进垃圾桶。我突然发现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没错,是那支口红。那位网友总抱怨我小气,什么礼物都没送过她。为了杭州浪漫之旅,我从网上买了那支口红。

肯定是被毛小兵偷走了!我想,这家伙果然是贼,得赶紧让他滚蛋。我使劲拍了拍毛小兵说,起来!起来!起来!

咋啦?毛小兵探起脑袋,睡眼蒙眬地问我。

东西呢?我说。

啥意思?毛小兵说。

别装蒜!我说,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

偷的东西?我能偷什么呢?你家的抽屉里就是一些药盒和方便袋。毛小兵将身上的毯子被拨拉到一边,从沙发上坐起来说。

口红!我说。

口红?毛小兵一脸迷茫地说,啥口红?我偷口红做什么?

我让他把衣服口袋全翻过来给我看。毛小兵不假思索地照做了,里面没有。也许你藏到鞋子里去了,你把鞋子脱了。我说。

毛小兵脱了鞋子,我马上嗅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简直就像茅坑。我捏住鼻子,拎起一只鞋子磕了磕,什么都没有,另一只鞋子也是。我扔下鞋子,一扭头瞥见了鞋柜上面那只阿迪达斯的双肩背包,我的脸一下红了。昨天晚上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已将那只口红放在包里面了。可是,我并没给他道歉,去卫生间洗了手,又对着壁镜看了看。

为了减轻负罪感,我决定对毛小兵好一点。

几乎人人都想毁掉那把该死的戒尺,但是从没人敢这么做。我们最多就是把它藏起来,丢到教室后面的树林里或者垃圾桶,要么用一摞报纸什么的将它掩住。可是,无论如何,那戒尺总会好端端地重新出现在万东来手里。有一次,我和毛小兵以及另外两个男同学在教室后面的树林里挖了个很深的坑,我们把戒尺丢进去,用浮土掩盖好,又用脚把上面跺实了,撒上一层干土,最后盖了一些枯叶。结果,第二天早晨,那把戒尺再次完好无损地出现了。我被吓出一身冷汗。万东来说那是一把会说话的戒尺。它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让肇事者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否则他会打断我们的狗腿。

我们全都站了出来。万东来右手拿着戒尺,在左掌心里拍一下又拍一下,他咧着嘴,露出几颗黄牙,脸上挂着可耻的笑——皮笑肉不笑。万东来命令我们把自己的凳子搬到过道里,一字排开,让我们按照高矮顺序站在凳子上。他手持戒尺,从高个那边开始,依次抽过来,再依次抽回去,再依次抽回来……就这么循环往复了几个轮回。我只觉得脑壳都要开裂了。我甚至看到了脑壳开裂的场景,像一只竖着被掰开,冒着咝咝热气的烤地瓜。

假如不是毛小兵的那声惨叫,万东来不会那么早就停手的。毛小兵额角的疖子破了,也许是那个疖子已经熟了,要么就是戒尺不小心划伤了它。总之,毛小兵的一声大叫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毛小兵说,时光若能倒流的话,他一定不会站在凳子上乖乖让万东来打。我说就算你反抗也白搭,我们当时才十岁,根本打不过万东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说,我不信我们四人合力对付不了万东来。我说就当时的情景而言恐怕没人与他合力。他不再说话,眼里带着深海般的绝望神情,他抬起左手揉着额角的疤,右手还在搓硬币,咔嚓咔嚓咔嚓。毛小兵打小就有这毛病,手里从来都闲不住,不是玩笔就是搓硬币,或者攥几块小石头。

毛小兵不知道我的那次单独行动,那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家有个亲戚在国道旁开加油站,我能从他家后院的桶里找到油渣。我决定蘸点汽油把戒尺烧了。我在放学前悄悄给窗户留了条缝,因此,从外面很容易就把窗户打开了。我跳进去,再把窗户关严,甚至还上了栓,我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安全了。教室里面黑咕隆咚,我闻到一股很浑浊的书本的味道,这味道不大好闻,尽管每次发新书的时候,我总是将它们放在鼻孔下面闻,但那是新书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旧书的味道很难描述,有点儿像腐烂的小动物尸体,但又不是臭,而是混合了尘土的厚浊。我蹲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我站起来,摸索着朝讲桌的方向走去——那把枣木戒尺常年在讲桌上放着。一路上撞了好几次课桌和凳子,每一声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我到底还是来到了讲桌旁。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教室门外传来一阵很小的脚步声,伴随着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然后是钥匙碰撞门锁的声音,我连忙藏身到讲桌底下的阴影里。接着,门被打开了,那两个人走进来,把门关好。他们说了几句话,是万东来和一个我特别熟悉的人,我只觉得脑袋里嗡了一下。很快,他俩开始动手搬桌子,那声音不大,可以说几乎听不到,我是从地板上的震动判断出来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把我给毁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这天黑得可真快!当我意识到天黑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毛小兵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毛小兵说咱出去吃吧,今晚应该吃点儿好的。我说最不应该出去吃的就是今晚。今晚什么日子?今晚是除夕夜。是要坐在暖气房里看春晚吃饺子的。毛小兵环顾了一圈,看到的是冷锅冷灶,我既没准备年货,也不可能包饺子。我说你等着吧,十点后房东肯定会来敲门送饺子。

可是,离十点还早呢!毛小兵说,咱们去吃火锅好吗?

不好!我说,那样就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可怜?毛小兵问,吃火锅可怜?

我说,没什么。反正咱俩不出去吃。

那咱吃什么?叫外卖吗?

叫外卖更可怜,那还不如出去吃。我说。

那就出去吃呗,吃火锅咋样?我好久没吃火锅了。火锅这玩意儿一个人可没法吃,一个人吃火锅别人会笑话他没朋友,对不对呀,米可?

火锅是一群人吃才好。我说,两个人吃火锅也很怪。何况是两个没人要的男人。

也许过完年咱们就有人要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去整容,我已经存了点钱。你知道九院吧,米可?交通大学附属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老有名了。过完年我去咨询一下。

过完年不是回去找万东来报仇吗?我说。

是的,毛小兵说。先去报仇再去整容。我们就吃火锅好吗?

不好!我说。

窗外已经有鞭炮声了。噼里啪啦,像隔着深山大海从上辈子传来的。那声音弄得我心烦意乱。上海不是禁放烟花爆竹吗?到底是谁家这么无耻!我和毛小兵的除夕夜被鞭炮声衬托得像戈壁滩一般荒芜。我俩都沉默了,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稠密,世界变成枪林弹雨的战场。毛小兵正在手机上忙着,大概是发拜年短信。我的手机已经响过五次微信提醒,三次电话铃声。我不想看也不想接,更不愿听。索性把手机调了静音,又塞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

我记得厨房里还有一箱青岛啤酒,食橱里有酒鬼花生、麻辣素鸡和乡巴佬榨菜。我去厨房将这些东西找出来,摆到茶几上。我打开两只易拉罐,一只递给毛小兵。我说,来来来,别客气,冷酒冷饭咱俩把年过了,又长了一岁,干杯!毛小兵灌下一口啤酒,瞅了瞅厨房的玻璃门说,好歹烧个热菜呀,米可,大过年的干嘛把自己弄这么惨,你到底跟谁过不去?我说,行了行了,凑合着吃点吧,反正不管你吃山珍海味还是乡巴佬榨菜,都吃不出老婆来。

我们喝到半醉的时候,突然传来三下敲门声。我看看表,才九点二十,心说今年房东来早了。他没必要年年给我送饺子,我讨厌这种被施舍的感觉。

毛小兵却一脸得意的样子说,来了来了,是外卖。

这家伙跳过我,歪歪斜斜地来到门口开了门。一黑脸大叔全程沉默着将一堆塑料饭盒摆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毛小兵追在后面一迭声地说“谢谢了啊”!他告诉我外卖小哥都放假了,他是加了菜馆老板微信,死乞白赖求他亲自送的。我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说,毛小兵你大爷的!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了?反正老子不吃外卖,你自己吃吧。毛小兵说,不吃拉倒,我可不求着你吃,大过年的你别跟老子整这出。你想折磨自己你随便,我还要过年。我说你别跟我老子来老子去的,谁不知道你额头的疤咋回事,你娶不上媳妇怨不着人家万东来。老子告诉你,都因为你又穷又丑还没学历,你要能娶到老婆,太平洋都干了。毛小兵也不是吃素的,他反击起来比疯狗还狠,而且,专打七寸。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又灌下一听啤酒,夹了一块辣子鸡丁吃下去,他的脸色像关二爷,我不确定那是酒精上脸还是因为愤怒。我俩都已经八分醉了,我感觉脑壳疼,就好像万东来又拿着枣木戒尺在上面敲,一下两下三下……

你知道吗米可,你撒谎、瞧不起我,我全明白。毛小兵又打开了一听啤酒,擎在手里没喝。他继续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米为啥跟苏梅离婚了?她跟万东来那点事,联合国都……

我没等毛小兵说完,一巴掌抽到了他脸上。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冰冷。我正要再给他补两巴掌的时候,他手里的易拉罐就飞到了我的右侧额角,我感到有液体流了下来,既有啤酒的味道,还有咸咸的血腥味。是炸起来的拉环割伤了我的皮肤。因为被啤酒浸了,那个口子很刺痛。我抽出纸巾擦了擦,看到纸巾上好多血。我顺手把茶几掀翻了,啤酒和菜洒了一地板,那些没打开的易拉罐轱辘着滚到地板的各个角落。

我走过去打开门说,毛小兵你给我滚!

我用清水洗了额头,又找创可贴贴住伤口,在沙发上躺下来,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觉得有点冷,随手拽过一件外套盖在身上,马上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不用看都知道是毛小兵的羽绒服。我扯下来,用力丢到远处,重新找毯子盖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房东又来送饺子了。妈的!他的敲门声是四年来除夕夜我最大的噩梦。每次他一离开,我就把饺子倒进垃圾桶,我又不是流浪狗。有一年,我说什么都不去开门,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就停了。五分钟后,门上竟然传来钥匙开锁声。房东家就住楼上,中间只隔了三个楼层,原来他是回去取钥匙了。他说他担心我一个人出什么事,比如生病、煤气中毒之类的。从他躲闪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最想说的是,他怕我在他家房子里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的脑袋昏沉沉的,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毛小兵,他是来拿羽绒服的。我把那件散发着臭味的衣服丢给他。我们都躲着对方的眼睛。他把衣服套在身上,拉好拉链,说了一句我走了。我没吱声。他又站了一两秒,我感到一阵难过,差点就挽留他了。他拍了拍羽绒服,又拽了拽裤子,转过身去,慢慢走到电梯口。我关掉房门,继续回沙发上睡觉。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窗外的鞭炮声突然高涨了起来。我再次被吵醒,感到异常愤怒。我找到手机,给老米和苏梅回复了拜年微信。至于他们的未接电话,我是不打算回拨了。鬼使神差,我点开了毛小兵的微信朋友圈,十分钟前,他刚刚发了一条状态,是一张盗图,绚烂焰火的夜空下,有个小小的、孤单的背影。下面配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突然就有一点儿心酸,马上给他发了微信。

去吃火锅吧,老伙计!

发完微信,我便陷入到巨大的不安当中,很怕毛小兵说“不”,更怕他说“好”,当然,我最害怕的是他连一个字都不回复。盯着微信界面,听着窗外稠密的鞭炮声,心中涌起一份地老天荒的孤寂感。十二点了,房东没来送水饺,这真奇怪。难道那老光棍死在房间里了?

我纠结了十来分钟,最终走出房门,打算上楼看一看。我不想乘坐电梯,反正只有三个楼层。于是,我走进了步梯间。

【作者简介】李苇子,生于1982年10月,山东临沂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大家》等刊,著有小说集《归址》;现居山西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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