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崇拜帝王将相过你自己的生活
2024-06-14高塬
2024年5月11日,王笛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初夏5月,北京的阳光亮得刺眼,熙熙攘攘的街头,王笛快步走进咖啡厅。即便久坐书斋,这位历史学家的身材依然笔挺有型,银灰短发搭配灰黑遮光眼镜,风采利落,丝毫看不出已是67岁的年纪。
相比咖啡厅,王笛大概更想找间街角的茶铺,一屁股坐到藤椅上,喊堂倌上碗“三花”,听街边小贩招徕生意,看戏曲票友打起围鼓……这是上世纪的老成都,也是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故乡。最开始,他写辛亥革命前封闭的巴蜀大地,被学界视为具有开创性、突破性的中国社会史研究经典之作;美国读博时,他洞察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在成都街头的博弈;后来越写越小,拿显微镜窥探袍哥们的秘密江湖,透过茶汤回味老成都的人间烟火。这些作品不仅成为学界典范,更是大众讨论不休的爆款书目。
“如今的成都和我记忆中,早不一样了。”王笛感慨,学历史的人往往悲观,眼见古城消失,人走茶凉,却搁不下笔,固执地循着“历史的微声”,把报章小说里的鸡零狗碎,磨成历史长河中的定海神针。
为民众写史,让民众读史
王笛写成都,有“三部曲”——两本《茶馆》、一本《街头文化》,宗旨都是“为民众写史”。
“街头”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成都街头,小商小贩、工匠苦力、善男信女游走其间,遇到精英士绅、警察官员、军阀土豪,冲突不断发生,各方角力下,如何兼顾民众利益,建构起城市公共空间,是王笛抛出的问题。
“茶馆”则是无意间闯入的。1997年夏天,在成都市档案馆翻资料,王笛发现了关于茶铺的记载,从铺子的开张、经营、征税到发生在这里的赌博、走私、仇杀,纸页像胶片一样在他脑子里转起来,历史仿佛过电影,他兴奋极了。那时,档案馆没装空调,阅览室里,空空荡荡,王笛一个人埋头整理材料,常常汗流浃背。在档案里泡完,又去茶馆里做田野调查。2008年,王笛的论文“出汤”了。《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由斯坦福大学出版,成为西方出版的第一本关于中国茶馆的专著。10年之后,第二本《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姗姗来迟。自此,一部成都茶馆的百年史完成。
拿着历史的显微镜,2018年,王笛又写了《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袍哥,四川帮会组织,与青帮、洪门号称旧中国三大帮派。袍哥“副舵把子”雷明远,当众枪杀了自己的女儿和她所谓的“情夫”。王笛由此惊悚一幕拨开了复杂隐秘的袍哥江湖。2019年,这本纯学术著作获得首届吕梁文学奖非虚构类作品奖,王笛和莫言、梁晓声等文学大家同台领奖。“叫微观史也好,新文化史也罢,这本书都是最好的中文写作之一。”有读者这样评价。
“宏观历史当然是重要的,但微观研究的意义在于,通过个案分析把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上升到一个更广义的层次。”王笛解释道,就像茶馆叙事反映的是整个20世纪,历经政治革命、城市改良、经济转型,继而进入到现代化进程的浪潮中,普通民众、精英、社会、国家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影响,小茶铺背后藏着大历史。
如今,除为民众写史之外,王笛还致力于将学术写作转化为大众阅读,让民众读史。《那间街角的茶铺》将茶馆的学术性内容重新揉捻,抛弃注释,增加插画,简洁易读;《历史的微声》是王笛回顾读书、写书、教书的个人史;《碌碌有为》讲述在日常生活与文化、家族群体与法律影响下,一个普通中国人如何度过默默无闻而碌碌有为的一生……“写这几本书时,我想的是完全没有历史背景的、普通的小学生都可以读,只要你认字,没有门槛。”去年2月,王笛做客东方甄选直播间,1个多小时,3本书卖出去47000册。
最近,《消失的古城》《走进中国城市内部》又经他重新修订再版。“这两本书都是写城市的,《走进中国城市内部》梳理了新城市史、新文化史、公共空间等方面的理论研究方法,这些理论指导了《消失的古城》这本书的写作实践。”两本书对照着看,就像跟着王笛来了一场学术气息浓厚的“City Walk(城市漫步)”,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看“锦官城东多水楼,蜀姬酒浓消客愁”;围观新文化运动时期轰轰烈烈的“反麻运动”,原来打麻将也要进监狱;眼瞧着和尚街大拆大建后变身成都太古里……“我希望通过这些作品,把古城的记忆保留下来,无论好坏,它诉说着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从搬砖工人到美国读博
书写成都,似乎是王笛的宿命。
成都布后街2号,四川省文联的机关大院里,王笛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跑出大院,他染上了再也去不掉的烟火气。梓潼桥、福兴街上,卖糖饼、豆花、锅盔的,打煤球、弹棉花、做木工的,无奇不有,无所不包。街角有间茶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竹椅的扶手磨出了包浆,三才盖碗缺着角,老虎灶烧得正旺,火眼上的茶壶沸腾着……“这间街角的茶铺,总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反复进入我的梦乡。”王笛回想着往事。
1974年高中毕业后,他先去了农村,后来招工回到城里,在成都铁路局的砖瓦厂做砖。大夏天,窑火不停,窑灰弥漫,工人们短裤遮身,打着赤膊,把烧好的方砖从窑里运出来,几趟下来,瘦削的王笛成了个“泥猴子”。回到工棚,大通铺上,30多个工友都睡下了,他开始读书。“和工友们在一起时,没有一个人说我亮灯到那么晚,影响了他们睡觉。他们还用废木料帮我做了一张学习的桌子。很可能就是这段经历,对我后来的民众史观和民众视角,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1978年,恢复高考,王笛以几乎满分的历史成绩被四川大学历史系录取。硕士毕业留校,从助教到讲师,刚做两个月,通过“打擂台”竞争上岗,他又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放眼全国,凤毛麟角。
人生最困难的奋斗期似乎已经过去,王笛却不甘坐享其成,1991年,他决定去美国充电。副教授变回学生,英语又马马虎虎,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读博的日子,“每一步都迈得很艰辛”。但王笛扛了下来,拿下博士学位,执教得克萨斯A&M大学。
“川大时期的研究其实并未涉及太多微观成分,但到了美国,在导师罗威廉的指引下,我开始持续不断地进行微观史、新文化史的耕耘。”正是读了经典的微观史作品——卡洛·金茨堡的《奶酪与蛆虫》、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史景迁的《王氏之死》等,王笛深受启发。这3本书,一本从一个小人物写到宗教改革、印刷文化兴起等广阔的历史图景;一本用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再现了14世纪时一个法国村庄村民的生活、思想、习俗;《王氏之死》则以一个私奔妇女的悲惨命运,建构起清初山东地方民众的心灵图像。从书堆里抬起头,王笛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回望富饶美丽的成都平原,于是,街头文化、茶馆、袍哥等关于故乡的种种,纷纷从他笔端涌出。
“这些年来,我仍在践行微观历史,力图改变研究者和读者对普通人历史的忽视。但是,中国的广大读者习惯了历史写作要有重大意义和宏大叙事,对这种研究小人物的历史,还有诸多的不习惯和不理解。”王笛解释,“并不是说历史写得琐碎、有许多故事和细节,就是我们所称的微观史。如果我们写一本曾国藩或者胡适的书,哪怕细节再多,无论多么细致,也不是微观历史。微观历史的前提之一,就是要写普通人的故事。”
日常即史诗
《环球人物》:最近几年,您一直在致力于将此前的微观史学术作品转化为大众阅读,普通人了解微观史学的意义是什么?
王笛:我认为对帝王将相的崇拜是十分错误的历史观,它直接影响了我们的认知,好像如果不能像史书上那些大人物、大英雄一样做出一番事业的话,就是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可事实是这样吗?至少在微观史学的世界中,历史是个体的、复杂的、丰富多彩的。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横尸遍野;升斗小民,安分守己,繁衍生息。后者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石,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了宏大的历史本身。所以了解微观史学,你会越来越肯定个体的存在价值,不会停止独立思考,不会盲从威权,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能从容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一个国家要强大,首先是民众个体内心的强大。
近些年,王笛陆续出版了《那间街角的茶铺》等多部作品,致力于将学术研究转化为大众阅读。
《环球人物》:说到日常,您在修订《消失的古城》《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两本书时,从不同角度论述了日常的重要性,为什么会有这个思考?
王笛:应该说,3年疫情不仅让我,也让大家都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和转变。此前我们认为,日常生活是司空见惯的,身处其中,我们感觉不到它的意义。当疫情打乱了甚至摧毁了日常时,我们才惊觉,原来日常真的太重要了,我不能再失去它。所以我提出日常就是最宏大的叙事,日常即史诗。
所谓史诗不一定就是大事件、大叙事,它是我们身边真真切切的生活。一个普通人,一个小空间,一个小家庭,集合在一起,就是日常的史诗。那些宏大事件,看起来波澜壮阔,但不可绵延持续,而日常才是永恒,值得我们不知疲惫地吟诵。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待当代的历史题材作品?
王笛:一位我十分钦佩的美国华裔历史学家曾经告诫后辈:“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言下之意是要选重要题材才可能成为杰出历史学家,他的这种看法,引起不少国内史家的共鸣。但是我怀疑,是否真的存在所谓“一等题目”或“二等题目”。
中国史学有臧否人物的传统,重视价值判断,历史写作也热衷于宏大政治叙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相对而言,中国的微观历史写作刚刚开始。近些年发表了王晴佳《筷子:饮食与文化》、罗新《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等作品,非虚构写作领域也有叶兆言《南京传》、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等历史题材小说,他们改变了我们对某段历史的认识、看法,提供了新的视角。
这就是历史的生命力,永远没有标准答案,永远无法盖棺论定,它使我们心有戚戚,也让我们心存敬畏。
编辑 高塬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张勉
王笛:1956年生于四川成都,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博士毕业,现任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席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代社会史、城市史、新文化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