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家”的理由
2024-06-14马家辉
马家辉
我女儿二十六岁,发表了一篇小说,我读了第一段便放弃了。因为第一段写的便是父亲出走,我生怕在她的文字里读到她心中的我,读出她心中的我的阴暗、愚昧、无能,甚至邪恶。我同样担心在她的文字里读到她对父亲的怨怼和恼恨。不知道多少回,我打开计算机,点开她的小说,想咬牙读下去,但读了几个字便停下来;又一回,再点开,再读,再停下来。我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在文字里“重逢”的风险。
或许,再过一些岁月吧。待我真的老了,老到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在意了。总有一天晚上,我会把她的小说打印出来,坐在沙发上,泡一杯热茶,就只把她的小说当作纯粹的文学,云淡风轻地,认认真真地读;我将以读者之眼,看她笔下出走的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是否在迷途历劫之后,满身伤痕地安然归家。
如果问我生平有没有后悔之事,我的答案是:“没有多生一个孩子。”
我并非遗憾于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我说的是,孩子,无论男女。可能是上了年纪,每回看着女儿孤独的背影,我便会联想到他日自己和妻子终将走向衰败、死亡,天地茫茫,唯剩女儿一人面对,那是何等凄凉的情景。她性格内向,同她母亲一样,几乎没有朋友,做起事情来亦手忙脚乱,令我这个多愁善感的父亲忍不住提早替她感到无助和伤心。她将独自面对父亲的离去、母亲的离去,再然后,早已抱定独身主义的她,很可能要独自走向人皆不免的颓败、衰亡。生命的各式重担将如梁柱般从她前后左右倾斜崩塌,一根连一根地朝她头顶压下。她奋力闪躲逃避,终于,累了、倦了,无论被迫还是自愿,她跟她的父亲、母亲,以及所有人一样,必被压垮,只不过,我和她母亲的身边有她,而她身边没有其他人。
唯有安慰自己,无所谓了,有人也好,无人也罢,生命的终章密码毕竟只能由个人独自面对和解读,谁都一样,不分你我他。曾经成为家人,共处过、喜乐过、争执过、笑过、哭过,便是谁都夺不走的独特体验。这使我想起小说《百年孤独》的末段预言,如斯哀伤却又如斯真实。何止马尔克斯,何止布恩迪亚家族,何止百载千年,那是不管何时何地,任何人皆须面对的宿命:
“奥雷里亚诺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又跳过十一页,开始破译他正度过的这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宛如他正在会言语的镜中照影。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而这些之于我,便是最基本的珍惜“家”的理由。
(嘉林秀摘自花城出版社《大叔:我们终于可以聊聊走过的路》一书,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