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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住在读书人心底的少年

2024-06-14陈正宏

环球人物 2024年11期
关键词:将进酒理想主义刻本

陈正宏

他出生在遥远的碎叶城,那地方现在属于中亚邻国吉尔吉斯斯坦;但读他写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字句间充盈着的,是明丽又不失温情的中国元素。

五岁时,他就迁居到了四川,少年时天性散漫,年轻时也曾花天酒地、斗鸡走狗。成年后,他四处游荡,曾两次赴当时的首都长安,结交名流,得以在皇帝和妃子跟前露脸,还做过给皇帝起草文书的翰林供奉。后因参与永王李璘“谋反”事,被判流放到今天属于贵州的夜郎,最后遇到特赦,方才放还。

他就是李白,今天已是举世公认排名第一的唐朝诗人。

李白生前就以擅长写诗闻名遐迩。晚年他曾托两个朋友帮忙编纂他的个人别集,但均已散佚。作为定本的刻本《李太白文集》,最早刻于苏州,那已是北宋元丰三年(1080)的事了,如今已见不到原本。现存最早的刻本,是两部南宋蜀刻本,它们都源出北宋苏州本。另有一种明清时代的影宋刻本,与蜀刻本来源不同而有明显的异文,其底本据说是南宋咸淳年间的某个刻本。

而比这些刻本保留了更早的李白诗歌手稿面貌的,是像敦煌写本伯2567号那样的本子。这个敦煌写本,抄录了李白诗43首,虽然抄手远居西北边陲,但抄写时间据考证距李白时代颇为接近。所以,唐诗专家陈尚君教授认为,其中出现与宋刻本的文本不同,应该反映了李白生前修改自作的实况。相较于宋刻本的修订,敦煌本更像“初稿”。改动之间,也可看出李白的确如杜甫所赞“诗无敌”。

比如著名的《月下独酌四首》的前二首,第一首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起头,第二首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开首。而这两首诗在敦煌本里原本是合为一首诗的,在“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之后,也没有“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四句,读来豪气大减。

更著名的《将进酒》,敦煌本留存的初稿面貌里,不光还没有豪气万丈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同样位置的那句诗是“天生吾徒有俊材”,连“将进酒,杯莫停”都没有,所以取的诗题也是另外三个字——《惜罇空》。

但李白的确是天才式的诗人,我们今天读到的《月下独酌》和《将进酒》,前者分一诗为两首,把诗人独酌时的心态跟个人爱酒的理论分别表述,尤其是加上了冒险式地拉儒家圣贤入酒,却又将道家神仙一脚踢开,醉意中含着别样的清醒;后者显然是酒醒之后精心修改之作,高远意境提升的同时,仍不忘重现酣畅淋漓的痛饮劝酒场景,堪称点铁成金。自唐以来,《将进酒》成为无数人最爱的潇洒之诗、豪迈之诗,自然是有道理的。

耐人寻味的是,李白身后,他的诗依然在改,而操持那支改笔的,是宋代以后尤其是明代的诗人们。以著名的《静夜思》为例,许多研究表明,我们今天熟悉的版本肯定不是李白诗作的原本模样,比较接近李白手笔的,应该是宋蜀刻本系统里的“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经后人改后的版本,虽然重复了“明月”一词,细究不免突兀,但因为模糊了特定背景,比原稿呈现出更宽泛意义上何处无月、何处不思乡的意境,极易引起共鸣。

无论是李白生前自作修改,抑或是李白身后好事者们的大胆篡改,这些积淀下来的文本,而今都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它们和那些彰显了不同时期作者心绪的诗作,纠缠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中国人心目中的李白和李白诗歌形象。

李白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永远有梦的理想主义底色。(张雅云/绘)

这一形象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李白永远有梦的理想主义底色。他青年时代写的《上李邕》里,已经自比能腾飞九万里高空的大鹏,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最后两句,借孔子“后生可畏”,直白地告知诗作的受赠人、当时的渝州刺史李邕:老先生您可别小看我这小年轻啊!直到他62岁所写《临路歌》,那只曾在自己年轻时翱翔于心中的大鹏,依然倔强如故——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是李白在病重之后精力不支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后作品,当是绝笔。诗人以大鹏自比,浩叹一生壮志未酬的悲怆,虽已不能如当年那般神勇潇洒,趁风少歇,就能把沧海之水一扫而空,却依然有不服输的韧劲。事实上,读李白的作品,晚年不乏有消沉的东西,但激情和梦想从未离开。这也是中国文化中的一股清流,一股跟那种总是被规矩所束缚的陈腐之气很不一样的清流。

当然,也毋庸讳言,李白永远有梦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时常是敌不过个人的功名欲望的。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重点原并不在“摧眉折腰事权贵”——如果有机会,再匍匐在贵妃的石榴裙下,写几首“云想衣裳花想容”也是无妨的——重要的,其实是“开心颜”。不光脸上开心,心里也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不开心,则搞什么事都没意思。尤其是心里不开心,还要强颜欢笑,那是最最没有意思的。在那样的场景中,太白的境界,才会灵光乍现,突然爆发,才会掀桌子:老子不干了!

清代学人龚自珍曾有一个说法:“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意思是庄子和屈原,其实是不同的两家,不能混在一起的;把庄子跟屈原合二为一,并且视这种合一为一种心灵的聚合,是从李白开始的。我们理解,龚自珍之所以要先把庄子跟屈原分为两家,是因为庄子追求的是绝对的自由,而屈原则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坚守,跟无可无不可的绝对自由,是有冲突的。到了李白那里,追求身心的自由和至死不灭的理想主义,两种看起来不无抵触的理念融合了:他把个人的身心自由,外化为简洁明了的“活着要开心”,并视此为一种可以抵达终极理想的途径。

唐代以后的中国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多了很多限制,中庸意识弥漫于社会各阶层。乡愿式的平庸,在少说多看的古训掩饰下,被误认为是某种极致性的深刻。不过无论如何,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读书人的内心,一直给李白留着一个特殊的位置。他固然比不上杜甫那般沉郁深刻,也不像白居易这么平易近人,但是,在用自己的神来之笔,诗意地表达人既应该有高远的理想,也应该活得自在开心方面,他达到了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李白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如果你去越南胡志明市内最有名的关帝庙,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围墙上方嵌着的汉文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城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不必计较其中有个别字与通行本不同,用心默念,回声中一定有一种呼啸而来的悠长声调,诉说着那位天才诗人跨越千年的梦想。

编辑 陈娟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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