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桥坍塌引发法律争斗

俞飞

2024年4月，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弗朗西斯·斯科特·基大桥清理工作仍在进行，统一指挥部已开始拆除集装箱，同时清理航道，以尽快恢复巴尔的摩港航道的交通。（来源：CFP）

3月26日凌晨1时30分，一艘与美国帝国大厦相当的万吨货轮“达利号”失去控制，船员抛锚无效，撞上巴尔的摩弗朗西斯·斯科特·基大桥（简称斯科特）的桥墩，仅15秒，大桥断为数截，沉入海中，桥上6名拉美工人失踪。

《华尔街日报》第一时间发文称，律师们迅速筹备斯科特桥法律争斗。

一语成谶，4月初，新加坡船东委托律师向美国法院提交请愿书，要求将其赔偿责任限制在4370万美元。

事故究竟是谁的责任

从亚洲船东到欧洲保险公司，再到一干货物进出巴尔的摩港的公司，确定事故责任非常复杂，事故牵涉多方利益，预计会有大量诉讼涌现。

新加坡船东、日本老板、丹麦马士基公司租借、乌克兰船长、印度船员、中国货物、德国豪车、欧洲保险公司，再加上美国大桥和港口……“达利号”撞断美国大桥，巴尔的摩港停摆，折射出全球化时代供应链超级复杂性。

这座长约2.6公里的大桥，年通车量1150万辆次，每日通车超过3万辆次。去年巴尔的摩港国际货物吞吐量5200万吨，价值超800亿美元，位居全美第九大繁忙港口。该港口全年运输汽车85万辆，全美首屈一指。港口至少关闭一个月，导致纽约等美东其他港口拥堵，运输成本上升，将给所在地马里兰州带来2800万美元经济损失。

美国交通部部长布蒂吉格表示，港口关闭将直接影响8000个工作岗位。马里兰州长摩尔称，超过14万人的生计将会受到间接影响。

“毫无疑问，如果调查确定任何私人当事方对此负责，他们将被追究责任。但这不能是我们等待的事情，”布蒂吉格表示，“我们必须加紧工作，尽快让这座桥恢复，让这个港口重新开放。”

撞桥事件发生后，全球舆论高度关注。大桥倒塌当天，美国总统拜登表示，联邦政府将支付重建大桥全部费用，以便大桥和港口尽快重新开放。外界预估费用可能超过10亿美元。

“一旦遇到突发事件，拜登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花钱！花大钱！”宾夕法尼亚州众议员默瑟表示，拜登提出使用联邦资金来支付大桥的重建，而没有考虑其他资金来源，包括来自“达利号”船东和保险公司的赔偿，让他感到愤怒。“保险赔付会支付重建桥梁的全部费用，用不着消耗任何纳税人的钱。”

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大桥，耗资6000万美元，現今的重建成本是其原始价格的10倍。布蒂吉格表示，《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案》设立的基金中有9.5亿美元的紧急救援资金可供使用，但他并未确认多少资金可以用于本次重建。

就算资金到位，美国基础设施的建设速度也完全不容乐观。得克萨斯农工大学教授罗德里格认为，考虑到受损程度，大桥重建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霍普金斯大学教授谢弗则认为：“这样的大型基建项目耗时很少会低于10年。”

3月 28日，美国联邦公路管理局公开宣布，立即为马里兰州交通部提供6000万美元的紧急救济资金，作为被撞毁的大桥重建的首期费用。该部门还表示，等到桥梁设计、维修的下一阶段，美国政府还会额外拨款。

4月5日，拜登前往现场，发誓要“竭尽全力”帮助大桥及港口恢复过来。清理废墟和重新开放港口的工作正稳步推进，但围绕问责问题，以及由谁来支付重建大桥费用的争论日趋白热化。

这座大桥为何无预警坍塌？万吨货轮撞上桥墩，桥面铺设的钢筋不堪承受巨大的冲击力而撕裂，自然是坍塌的客观原因。但共和党保守派纷纷痛批拜登政府：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鉴于美国境内的公路与桥梁早已老态龙钟，至少有五分之一正处于运营不佳状况，拜登上任之初签署的《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将桥梁与公路翻新与维修置于首要位置，用于桥梁维护的费用就高达400亿美元。共和党众议员南希发难说，巴尔的摩大桥坍塌，正好显示了拜登政府难以通过联邦政府的天价投资实现振兴美国基础设施的预期目标。

民主党政客回击称，大桥坍塌的罪魁祸首，应当归咎于共和党执政期间对公共设施投资的抠抠搜搜。布蒂吉格强调，前几届联邦政府对基础设施维护投入不足，教训深刻，理当吸取教训，迅速改正。巴尔的摩市民主党策略顾问福克斯韦尔认为，大桥坍塌事件证明拜登对公共基础设施投资的先见之明，民主党大可以此为依据在未来大选中继续向选民“推销”基建投资议程。

美国道路运输建筑商协会敲边鼓，支持民主党的看法。协会指出，美国境内每三座桥就有一座亟待维修，7%的桥梁存在“结构缺陷”。2023年美国有超过4.2万座桥梁处于“糟糕”状态。与2020年相比，近1.3万座桥梁的状况从“一般”降级为“糟糕”。

美国土木工程师协会报告指出，美国桥梁的总体状况评分为“C”，超过40%的美国桥梁已有50年的历史，2021年积压的桥梁维修工作所需费用高达1250亿美元。

维修意味着花钱，联邦政府作为进行全国桥梁检测与维修的直接参与方，花钱则进一步代表着编列更大的政府预算。追溯历史，长期执着于“小政府”理念的共和党人对扩大联邦预算的阻挠导致美国公共设施年久失修，大桥坍塌警钟长鸣！

“共同海损”成船东护身符

“你看到的是海上保险公司历史性、创纪录的损失！”保险信息研究所CEO肖恩说。巴尔的摩大桥保险赔付额可能超过2012年“歌诗达号”超级游轮支付的15亿美元，当时这艘船在意大利吉廖岛搁浅，32人死亡。

“诉讼将持续数年！”美国海事保险商协会主席米克鲁斯表示，这一事件“可能导致法律纠纷和重大索赔活动，再保险公司将受到沉重打击。损失有多种——重建大桥，以及所有的收入损失和通行费损失；还有巨大而昂贵的打捞行动，以及因生命损失和重大供应链影响而产生的预期责任索赔”。

海事法和保险法专家表示，本案赔偿金额有望超过40亿美元。巴克莱银行分析师认为，仅这座桥的损失索赔就可能达到12亿美元，过失致死和业务中断的索赔达到3.5亿至7亿美元。

“为巴尔的摩大桥坍塌买单将是一个复杂的、长达数年的混乱！”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哀叹道。

这可能是“近几十年来最具争议的海上保险案件之一！”福特汉姆大学教授布伦南说，拥有“达利号”的新加坡格雷斯海洋公司可能“援引一项可追溯到19世纪的法律，限制船东的赔偿责任——共同海损”，类似于“泰坦尼克号”船东在1912年海上沉没后适用的法律。

供应链物流公司Flexport首席执行官彼得森称，“达利号”上装载货物的公司最终可能要对船上的损坏和货物成本负责，该公司在船上有两个集装箱。

彼得森说，一项被称为“共同海损”的古老海事法规定，当船舶搁浅或货物损坏或被扔到船外以拯救船舶时，可能会发生共同海损。这一概念有助于确保对船舶有既得利益的各方分担保护船舶的成本。即使船上只有一个集装箱的公司，也要根据船上的集装箱数量按比例分摊某些损害赔偿金，确保所有从航行中受益的利益相关者分担风险。

根据1851年的古老法律《责任限制法》，“达利号”船东赔偿责任会大幅减少。杜兰大学海事法律中心教授戴维斯表示，该法将船东的责任限制在船舶所载货物价值和船舶本身价值之和。如果这一合法举措奏效，大部分损失将由再保险公司来支付。

果不其然，“达利号”船东很快向马里兰州地方法院提交一份请愿书，要求将事故责任限制在4370万美元——船只价值加上货物价值之和。公司表示：“伤亡并非由于申请人、船舶或可能对其行为负责的任何个人或实体的任何过错或疏忽造成。”

保险公司大斗法

为什么这艘巨大的船只在撞上大桥之前失去了动力？是否涉及疏忽？行业专家称，这些答案会对保险公司和再保险公司承担40亿美元的损害赔偿产生影响。

“保险公司将对此进行研究，询问是否有其他第三方，可以将责任转移给它，因此调查过程的重点将是确定原因。”华盛顿顶级律师阿泽尔说，“是船舶问题，是燃料问题，还是由其他第三方负责？会有很多轮‘扯皮，这到底是谁的问题，谁应支付赔偿。甚至在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调查确定因果关系之前，就可以提起诉讼。”

“遇难者家庭明天就可以起诉，他们起诉的那些公司必须作出回应。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调查不妨碍提出任何索赔，但调查肯定会为谁是责任方提供指导。” 阿泽尔预测。

这艘船由不列颠尼亚保护和赔偿俱乐部承保。不列颠尼亚是国际保赔协会集团旗下12家海上保险会员俱乐部之一，该联盟为90%的海运提供海上责任保险，会员之间汇集责任索赔。这些保险公司由自己的保险公司——再保险公司提供支持。不列颠尼亚俱乐部对1000万美元损失负责，剩下的损失则由再保险公司和英国伦敦劳合社负责赔偿。

美国《再保险新闻》称，再保险公司“将承担大部分索赔，担心本起事故可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海上损失”。全球大约80家再保险公司为格雷斯海洋的直接保险支付30亿美元。虽然总金额如此巨大，但它“不太可能成为单个保险公司的重大事件，因为它将分散在如此多的参与者身上”。

尽管如此，各大保险公司争先恐后地评估其“包括财产、货物、海运、责任、贸易信贷和或有业务中断在内的多个产品线”的责任和损失。《金融时报》称，鉴于损害的程度尚不清楚，以及大桥和港口恢复的时间表，“给出可靠的估计还为时过早”。

本次事故的一大受害者——大桥所有者马里兰州交通管理局通过州财政部部长，第一时间提出保险索赔。大桥的保险单最高限额为3.5亿美元，免赔额为5000万美元，州交通管理局还拥有价值1.5亿美元的责任保险单，免赔额为500万美元。如果保险公司祭出拖字诀，州交通管理局不排除向法院提起诉讼。

对于死去的6名工人，在联邦法院，失去的生命和受损的财产将被简化为金钱和事实问题：拥有和经营这艘船的人或企业是否在某种程度上疏忽大意？还有其他人负有部分责任吗？受害者家属能够获得多少赔偿？

代表移民劳工的华盛顿律师恩里克表示，死者来自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移民。“诉讼不可避免，该船的保险公司很快就会寻求责任限制，要求法官限制他们可以被命令支付的损害赔偿金。受害者需要快速做出反应，以确保任何上限都不会设置得太低。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华盛顿大学海事法教授舍恩鲍姆表示，尽管遭受了重大经济损失，但根据美国最高法院判例，受影响的企业将无法通过起诉船东和运营商，赢得经济损失的全部賠偿。“坏消息是——海事法中纯粹经济损失——企业倒闭、失去客户，无法获得赔偿。唯一的例外是污染造成的损失，比如漏油。而根据海事法，桥梁残骸不算污染。”

美国精神受到冲击

有意思的是，巴尔的摩这座大桥的全称“弗朗西斯·斯科特·基”，在美国国家精神中价值非凡。原来这个名字不是旁人，而是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的歌词作者。

1814年9月13日晚上，基作为律师拜访英国舰队，联系一位囚犯释放事宜。英军命令基待在小船上，严加看守。与此同时，英军炮击巴尔的摩主要防守据点麦克亨利堡。

次日清晨，看到美国国旗飘扬在要塞上空时，百感交集的基起心动念，写下一首诗歌《保卫麦克亨利堡》。一周后，这首诗歌在巴尔的摩市广为传颂。很快，这首诗以一首老歌《致天国里的阿纳克利翁》作为配曲，一炮而红。

这首歌的歌词将美国精神融入其中，充满了对美国联邦制诞生过程的自豪。“星条旗永不落”的词句，感动了一代代美国人。1931年，《星条旗永不落》被正式定为美国国歌。

1944年，历史学家德拉普莱恩撰文，将“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名字与“独立战争”“基督教”“自由”等美国元素联系在一起。

而今，一座以象征美国精神的名人名字命名的大桥，经受外力冲击，桥身钢筋撕裂，莫名其妙坍塌，是否有几分神秘主义的预兆？巴尔的摩港距离美国首都华盛顿仅60公里。

由此看来，拜登极力维修这座大桥，可能不仅是为了恢复经济运转、安置就业，而且是有意通过维修大桥来释放凝聚美国社会共识，重塑美国辉煌的强烈信息。

只是两党争斗不断，民主党提倡的计划倡议，几乎无一不受到国会山共和党刻意阻挠掣肘。这一次，拜登提出的巴尔的摩大桥的善后方案，也被共和党人软磨硬泡地排斥。

法新社哀叹，这一切可能造成“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的噩梦”。美国民众评论：“此时我觉得拜登开放难民入境未必是一件坏事了，至少他们可以把工钱压到最低。美国很多20世纪70年代的基建已经到了老化阶段，未来十年到二十年内这些事情还会重复发生，不足为奇。”

“对我们的城市来说，这是很大的打击。”60岁的巴尔的摩居民格伦表示。大桥的倒塌让无数美国人意识到，他们每天赖以生存的基础设施是多么脆弱。

坍塌的大桥不远处正是美国东海岸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巴尔的摩港。目前由于坍塌的桥身部分沉入水下，从帕塔帕斯科河进入巴尔的摩港的水道被堵死，巴尔的摩港不得不停止运行。昔日熙熙攘攘的港口，失去了往日繁华景象。

港口关闭，海量货物进出停顿，持续时间越久，经济打击越发明显。港内工作的数万工人面临失业，对于苦苦争取工人选票的拜登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未来巴尔的摩大桥重建工程，恐怕也难以成为拜登振臂一呼凝聚国家士气的样板工程，反而可能再次沦为美国深陷两党内耗的斗兽场。

在美国重建如此一座大桥，绝非易事，桥梁在重建设计之前需要完成资金审核、州议会确認、下属部门立项、出台设计方案、公开招标和开标、采购公司公示、环境影响评价等一系列流程，然后才开始进入重建程序。其间，美国劳工工会、钢铁工会、环保组织等几十个社会机构还会争相介入，经过这些冗长的“认证”之后才开始动工，不排除等到明年或更久。

大桥重建过程漫长而昂贵，船东、企业、地方政府、受害者及家属和保险公司在法庭上的攻防战也将不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