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修

岑燮钧

在终南山的深处，有一棵老银杏树，枝繁叶茂。

秋来，其他草木都凋谢了，只有这棵老银杏的叶子黄得像金箔，比花都好看，仿佛满树芳华。其他草木都很羡慕，说：“您老是越来越精神了。”老银杏呵呵一笑，像老神仙一样，说：“大家各安各命吧。”

这一日，太阳特别好，“金箔”在阳光里熠熠生辉。老银杏一醒来，就饮风吸露，时不时手搭凉棚往远处看看，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远处的长安城。“长安居大不易啊！”他不由感叹道。

老银杏打了个盹儿，醒来发现古道上走来一个人，不由好奇起来。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他。

老银杏自己给自己做了个鬼脸，微微一笑，心想，你这小子，又有什么事了？直到那人到了树下，抬起头来，老银杏才发现他也老大不小，胡子一大把了。

这是过了多少年了？老银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那一年这小子第一次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一个人在树下静坐了三天三夜，最后昏倒了。老银杏是不忍心才现身的，他摘了山里的野猕猴桃，一滴汁水一滴汁水地喂他，把他唤醒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扁舟何处有？终南山上去隐修。”

听了年轻人的胡话，老银杏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啥？”

“我笑你哟，什么都不懂。你说你来隐修，你吃什么？带了几身衣裳？可是冬有棉袍夏有葛？”

“终南隐修嘛，自然是吸天地之精华，何用这些？我可以辟谷三月，以草木为衣啊！”

老银杏笑得树叶纷纷掉下来，连咳了好几声。他想说：“连我这种老神仙都差点儿咽气，何况是肉胎凡身的你？”但话到嘴边，还是说得温和了点儿：“你个小娃娃哟，你连三天都挺不过去，何况是三个月呢！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去。”

原来这小子落第而归，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竟想在此归隐，修炼成仙。“你呀，读书读傻了。”老神仙抚了抚苍白的胡须，“世人都晓神仙好，神仙也是凡人修啊！你连凡人都还没做好，怎么修神仙呢？”老银杏劝了他好半天，他总算回去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又回来了。老银杏抬头看看天，太阳在中天。过一会儿，东坡就要背阴了。老银杏低头看看脚下，那人在搭草棚了，竟还带了砍刀。老银杏心里想，这一回总算识得俗务了。他也不出声，看他此来有何意。

离这老银杏一丈远，是一块老岩石。太阳光正打在石头上，就仿佛打铁一般闪出火花来。这人站在那里，吹着山风，似乎在排解心中的郁气。突然，他对着山谷，“啊啊”地大喊了几声，整个山谷便回荡起“啊啊”声，就像他主宰了山谷一样。

到了黄昏时分，这人拿出陶罐，去山谷里舀了水，然后捡了石头，搭灶做饭。第一顿饭，烧得满山烟气。柴火不大干，燃一阵熄一阵，烟气呛得他直流眼泪。他扫了满地的银杏叶去烧饭，叶子起先也不怎么烧得着，后来轰地燃起一捧火，一下子又烧完了。

老银杏也被烟熏得咳嗽了好一会儿，心里埋怨：“你又有什么想不开了，要到深山里来隐修？”

这一次，这人算是在这里住下了。他每天都在修自己的茅棚。茅棚搭得乱七八糟，就像一个乞丐的百衲衣。他经历了白天的雨、夜晚的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雪。整整一天，他没有从茅棚里出来。又过了两天，天晴了，他还是没有出来，只隐隐听见里面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老银杏只得现身，扒开了茅棚的小门。只见那人依然在昏睡，手搭额头，滚烫滚烫的。老神仙装出淡然的样子，说：“天晴了，怎么不出来？”

“身在荒山，一病不起，看来我是回不去了。”

“那你当初怎么又想到这里来了？”

“原以为终南百草可以医治百病，可是我连采草药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神仙终是心软，采撷了草药，调养好了他的身体。他终于又可以坐在岩石上冥思天地的真味了。

“还是回去吧。”

“我还是想像您老一样，抛却世间烦恼，在这里隐修。”

“我的根在这里，我在此间立身已八百年了。”老神仙看着这个野人一样的中年男人，长叹了一声，“你的根又在哪里呢？”

这个男人告诉他，那年回去后，他屡试不中，后在府衙里谋了一个小差，做刀笔吏，每日抄抄写写，聊以度日。依父母之命，娶得一房媳妇，怎奈是一个悍妇。新近出了一点儿小差错，被府衙辞退了，悍妇日日咒骂，妇姑勃谿，家无宁日。他心灰意冷，觉得人间不值得，终南最可贵。于是，又动了归隐的念头。比起世间来，这里是清静了很多。如果老神仙肯收纳，他愿做弟子，伺候左右。

老神仙呵呵一笑，指着自己的树身，说道：“你看看我，浑身上下有多少伤疤？”老神仙也是苦撑苦熬过来的。当年一道霹雳，劈去半截树身；每逢夜里狂风四作，到天亮便是枝断叶飞。“你只看到深秋一身华丽的金装，却不知那意味着凋零啊！”树依终南山，人老长安城，这是天地最好的安排。老神仙说：“我长在东坡，午后就背阴了。我若长在南坡，就看不见长安城了。——甘蔗没有两头甜啊！”

男人还是犟了好几天。他在那块岩石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抬頭再看老银杏，哪有什么“金箔”？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了。

“可以走了。你若真要修行，在人间也是一样的。什么时候，你媳妇温柔了，婆媳和睦了，子孙满堂了，日子和美了，你就是长安城里的一棵老银杏了。”老银杏说。

午后的终南山，太阳高照，雪水潺潺，清风拂面。“去吧，去吧。”老银杏向他挥挥手。

老银杏心里想，以后不要再来了。等到在人间修行完了，再到终南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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