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随
2024-06-10张爱国
张爱国
大树、小树,乔木、灌木,树干、树冠,全都挂了灯。不仅树上,房檐上、门楼上、街边的柱子上、柱子之间的绳子上,也吊满了灯——白的、红的、绿的、金黄的,圆形、方形、五角形、龙凤呈祥形,令人眼花缭乱。
“火树银花!火树银花!”苏味道大声道。
“苏兄此词极准,极妙!”郭利贞、崔液二人也顾不上多说,只顾看灯。
“你们说,这人间的灯、天上的灯,都汇到长安城了吧。我委实纳闷儿,如此多的灯,是何时汇进长安城的?”苏味道只将两只眼上下左右地张望,忽又叫道,“那马!那马在笑还是在哭?”
二人看去,一輛马车被堵在无数的车和人之间。车上的人拍着车厢催快走,年老的车夫执着鞭子左啊右地指挥。拉车的白马却不急,昂头仰着一张马脸,瞪着两只大眼珠子,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猛然张开大嘴,似是大笑,却又像哭。最后,马发出了“咴”一声大叫。于是,长安城万马齐鸣,万人呼叫。
郭利贞和崔液也跟着叫,苏味道急得捂住他们的嘴:“停,都停!听,都听——”马嘶人叫声忽然停下。“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有人在唱《梅花落》,还有伴奏,想来只有宫中的乐师才能做到。苏味道推着人群向歌声的方向挤去。
哪里是宫廷乐师?是十几个人聚在一个坊门前,或站,或倚,或蹲着,有吹笛的、唱歌的、跳舞的、打节拍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都精心装扮过,一个个的脸都光鲜亮丽着,尤其是姑娘们的脸,一张张丰润圆实,艳若桃李。还有人在不断地走来,一边走一边吹、唱、跳、打,没有谁不是行家里手。
“听说,我大唐人人是诗人。你们说,这长安城里,这整个大唐,又有谁不是乐师?”苏味道不见二人回应,一看,一个在唱,一个在跳,急忙奔去,拽起:“走,去春明门。”
三人随着人流向东挤去。
春明门洞开,护城河的桥上都是灯,河两岸也是灯。“你们说,这河是哪里的河?这桥是何名?”苏味道见二人依旧不应声,又道,“河是天上的银河,桥是天河上的鹊桥啊。”二人这才抬头看,天上却没有星河,也没有鹊桥。“天河、天桥,都落到我长安城啦!”苏味道大声道。
“正月十五月正圆。今夜,月呢?”郭利贞仰头四处张望,神情惶急。“是啊,月呢?”崔液也慌张地寻找。见苏味道哈哈大笑,二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轮圆月被镶嵌在城门上众灯之间,哪里能轻易看到?
一匹马从桥上飞奔而来,腾起的灰尘隐没在城墙的暗影中。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到苏味道身边,小声道:“苏大人,叫你回呢。”
“今夜金吾卫不禁夜,为何催我?”苏味道专注地看着众灯中的月,低头一看是宫里的人,大惊,“圣上要我回?”来人点头,又对郭利贞、崔液道:“要你们随苏大人一起回。”
武则天刚刚微服从朱雀大街回宫,兴致很高:“你三人一夜游走,朕让你们作的诗呢?”
“陛下,臣笨拙,心头尚未有诗来。”苏味道急忙说道。
“尚未有诗?你苏味道无诗?哼,滑头。”武则天想阴下脸,嘴角的笑意却遮掩不住。
“圣上说是,臣也不敢说不是。”苏味道想表现出惶恐之情,但嘴角的笑意也遮掩不住。
“圣上,臣有!”崔液弹弹两袖,上前,昂起头,“公子王孙意气骄,不论……”
“好了!此类谀辞颂歌,朕这些年听得够多了,不想听了。”武则天语气平静,“朕方才宫外走一遭,终于想通了近日病中常想之事:这些年,朕和大周是好是歹,不在你们的诗文中,而在天下百姓的脸上和心中。你们方才也已看到,百姓一张发自内心的笑脸,胜过此类诗文千百篇。”
“圣上所言极是。”苏味道声音洪亮,“只要我大周百姓还有一张哭脸,此类诗文就是后世讥讽、谩骂臣等文人墨客的凭证。”
“苏模棱,你向来大事小事均模棱两可,今日难得有一句爽朗话。难不成与朕一样,今夜也受了触动?——罢了,你的诗也该有了吧。”
“臣遵旨!”苏味道缓缓踱步,大声吟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
“嗯,好诗。眼睛和笔对准的是黎民百姓,而不是公子王孙。如此诗文,方能传世。你们要记住,为官为文,当念及后世和子孙,不可随意。设若今日为官不正,为文轻浮,叫后世子孙如何面对如此先人?”武则天已然老病不堪,说话间,头一歪,竟发出微微的鼾声。
苏味道三人见状,急忙悄悄退出。
[注]苏味道,唐代诗人,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的先祖。史载,苏味道少有文名,总章二年(669年)进士及第,善律诗,对律诗的定型与发展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