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足疗师
2024-06-10高红亮
高红亮
每给一个客人做完足疗,他都很虔诚地合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在许愿似的。
我问他:“你刚才在说什么?”他先是不理我,然后,像往常一样,倒水,试温,放上泡脚药,把我的脚放进去,一股舒适的暖流便从脚底升起来。十分钟后,他用一双女人般的细手在我的脚上捏抻按揉,一边用心做着足疗,一边嘴里小声说着:“我的灵魂呀,我爱你呀,我要拥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护你呀。”十几分钟后做完足疗,他提高了音量,说:“好了。”
我一头雾水,问他:“你念的什么?”
他抬起国字脸:“我自己写的诗。”
这家足疗店不大,四五张床,四五个足疗师。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规整,而且神情严肃,面相里带着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第一次来,我还以为他是店老板,可女老板说:“这是我们店新來的足疗师,先生您想试试吗?”
我说:“试试就试试。”
全程几乎无话,但我能感觉出,他是用心在做,比另外两个卖弄风情的女足疗师强多了。后来,我一直找他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闲嗑。我问他:“你以前做什么工作?”他低着头,对我的脚丫子全神贯注:“我以前,做处理人体表皮的工作。”然后,嘴里便又开始小声叨念:“我的灵魂呀,我爱你呀,我要拥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护你呀。”那声音不大,但有点儿磁性。
我很纳闷儿:“什么叫‘处理人体表皮的工作?”老板娘接了一句:“就是搓澡的。一个月前,对面的澡堂子关了。”
我又问:“再以前呢?”
他说:“再以前,再以前自己开公司来着,做建筑装饰。”
我“哦”了一声,自己心里仅有的一点儿优越感荡然无存——人家自己开过公司,当过老板;我呢,我现在还是个四处跑业务拉单子的打工仔。
那天,我压抑得很,愁闷得很。临近月末,一笔十几万的货款,被刁难着,眼见回款无望。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我像一条流浪狗,无路可走,便拎了一瓶“牛栏山”、两个凉菜,做完足疗之后,趁着店里没人,和他一起摆了个椅子喝起来。我像倾倒垃圾一般,将遇到的种种苦衷扔进酒杯,又和他一起喝进肚子里。他正了正深色的西装,问我:“要是对方下个月还不给你钱,你恨他们吗?”
我说:“当然,恨之入骨。”
他说:“你错了,你应该爱他们。”
我说:“我神经病啊?!”
他喝了一口酒,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说:“你知道吗?是他们让你体验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真的,你应该感谢他们,爱他们。要有爱心,用你的灵魂爱他们。”接着,他便又开始重复:“我的灵魂呀,我爱你呀,我要拥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护你呀。”我问他:“你这么有爱心,怎么会穿着西服,在这地方给别人修脚呢?”他说:“这不好吗?我过去有过钱——多少我就不说了——都让我的前妻拐走了。”
“那你恨她吗?”
“不恨。我还爱她。这个‘爱,和那个‘爱,不是一回事。”
“你一个修脚的,玩儿得还挺高深。”
他又喝了一口酒,说:“这跟修不修脚没什么关系。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你说说。”
他说:“我想去欧洲,开足疗店。”
我说:“求你了,好好说话。”
他说:“你可以认为我有病。可人活着,就要体现自己的价值。要有大格局。”
我说:“是是。有大格局才有大境界。你在这儿做一次五十块,在那儿没准儿就几百块呢。”
他不理我,自顾自语:“我的理想就是挣很多钱,然后开个大医院、大养老院,还有流浪儿童收养所,让天下所有看不起病的人、老无所养的人,还有无依无靠的儿童都来,免费。再成立一个很大的公司,我用这个公司赚来的钱去供养这些医疗和收容机构。我的工人呢,每天只上四个小时的班,上午习文习武,下午工作。工作场所要放音乐,让每个人都清清净净,快乐安宁。”
这时,店里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那个瘦脸人,板儿寸发型,眼里带着凶光,一拍他:“哟!生活不错嘛!钱攒得怎么样了?”
他起身说:“这个月只挣了两千,现在我就转给你。”
那人一瞪小眼:“你这一个月才还两千,那六十五万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他低了眉:“我会尽力的,我会尽力的。您放心,我又不跑。”
“要不,我们给你想办法——把你家房子卖了?”
“别呀,那我儿子就流浪街头了。您再容我一个月,就一个月。”
那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坐下来,对我笑笑:“没事儿,过去的老账。人家欠我的,人没了,可我欠人家的,总得还上。”他接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儿子过两天就要去上海工作了。”
我举杯:“那敢情好,祝贺一下。”
十天以后,那笔款子我终于要回来了。我又去了那家足疗店,想最后再做一次便打道回府。哪知女老板却说:“他没来。”
我问:“什么时候来?”
女老板叹了口气:“来不了了,说是去欧洲了。”
我站在那里,呆了一下。
“还真去了?”我问。
“谁知道呢?也可能是去上海了。”女老板说,“他干活儿不赖,回头客也不少,偏要离开。”
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他小声的念叨:“我的灵魂呀,我爱你呀,我要拥抱你呀,我要用我的心守护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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