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想玉树临风前（二题）

范子平

美容风波

苏靖多年的苦恼近来加剧了。他今年37岁，在公司科室已干了七八年，一直没升职。原来的同事，早就科长的科长、副经理的副经理，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有时还居高临下地指挥他干这干那。他心里那个不忿呀，就像胸中点燃了一堆湿柴，熏烧得难受。加上离婚多年未能再找到老婆，他只能下班到饭店借酒浇愁。一次在饭店里，他遇到一个同学，同学说他跟苏靖的公司领导能说上话。

同学推荐他升任副科长，分管副总说：“苏靖年纪有点儿大，身体能吃得消不？”同学推荐他到公司办公室当副主任，老总说：“苏靖年龄偏大，我出差总不能带个大叔去谈项目吧？”同学就批评苏靖面相显老，得注意容貌保养，这是工作需要，也是生活需要。老同学还说：“你这个样子给你介绍对象都难成。”苏靖一时无话。他知道自己面相老，但怎样才能显得年轻，他也没招儿。同学说：“你到木玫瑰美容店治疗下试试？”苏靖原本不信这一套，说：“我上班开车经常路过那家店，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同学笑道：“隔行如隔山。木玫瑰品位相当高，贵客都得预约才有位子，一般人轮不到进门！”

于是经同学牵线，他做了木玫瑰美容店的顾客。一个疗程十五天，报价三万。三万！那可是他四个月的工资！为了前程，他认了！此后，每天下午下班他就到店里做美容——无非是全身按摩、针灸和吃药、贴面膜、香熏这一套。每天要做四五个小时，直到夜里十二点他才回家睡觉。白天上班、晚上美容也挺累的，还耽搁睡眠。按摩师劝他搞“封闭式美容”，说这样效果会更好，他不肯。

一个疗程结束后他去上班，他们科室里无人说他有什么变化。他去小会议室送材料，正好老总和两个副总在，瞟了他一眼，也无异常神色，他顿觉心凉。回到科室，他又讪笑着问：“看我这身行头还可以吧？”他其实是提醒大家看看他的相貌，然而只有对桌的同事干笑了两声。于是苏靖知道自己容貌依旧。他找到木玫瑰店去说理，要求退钱。大堂经理说：“经过十五天的美容医疗，效果完全达标。你看检测结果，脸部皮肤光滑度提高8%，饱满度提高6%，白皙度提高百分之7%，去斑点率达到11%，年轻化率提高4%。这个效果相当不错了。要想明显改观，得长期坚持美容。要想快速，得搞封闭式。”他打了同学的电话。同学笑他迂执，说：“哪有你这样心急吃热豆腐的！人家都长年累月做，你要真急就搞封闭式！”

他认真思考了两天两夜。长年累月美容，他根本做不到，但面容老相影响他的生存与发展，这事迫不及待。得破釜沉舟，就搞封闭式！封闭式一个疗程10万！如让老板“木玫瑰”亲自做，得再加2万，总数12万！这次双方有合同，作为乙方的美容店保证甲方达到封闭式美容的效果——一大堆相关指标的数据，看得苏靖头晕。但合同里有这么一句：“如果达不到预定美容指标，乙方以甲方所支付美容费用总额的两倍退款。”苏靖抓起笔来添了一句：“甲方实际年龄37岁，疗程结束，须做到使与其接触的人普遍感觉其相貌所显示的年龄为35岁以下。”“木玫瑰”莞尔一笑，点头认可。

封闭式美容是店里包吃包住，主要是治疗期内要完全避免强光照射，不得走出指定房间。整个封闭式美容区里，日夜都只有幽暗的灯光。老板“木玫瑰”是一位姿容美妙的姑娘，每天亲自给他按摩、敷面膜，服务三四个小时。按说这该是美的享受，但即使苏靖偶尔产生了想暧昧一把的情思，也很快会被紧锣密鼓的美容项目打个粉碎。封闭式美容是个系统工程，何时按摩、何时吃药、何时涂抹、何时针灸、何时敷面膜都有一定之规，一环套一环，尿一泡都得快步来回，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整天被搞得晕乎乎的，哪里还顾得上拈花惹草！“木玫瑰”虽然玉指纤纤，按摩穴位却很有力道，下手很重，重得讓他时不时“哎哟”叫出声来，这时候他就觉得“木玫瑰”像个铁匠，或者像金庸小说里的灭绝师太。不过按摩之后的感觉还不错，像热毛巾抹脸一样感到舒服，继而就会在催眠曲中安然入眠。

合同上约定的是本月15日早饭后这一疗程结束，但15日一大早苏靖的公司打过来电话，老总急要他做的项目计划，于是苏靖没吃早饭就结束了这边的疗程，急急忙忙开车赶往公司上班。

离开十多天后重新归队，再见公司同事，他有一点儿激动，对大家感到亲切，但大家似乎对他十分冷淡。一位同事斜睨了他一眼，竟然说：“你出去！”这时副总过来了，对他视而不见，却问科长：“苏靖还没来上班？”他正要大声回答，科长却莫名其妙地向他挥挥手说：“你回去，让你爸爸赶紧来！”副总也说：“这苏靖！竟让儿子来顶班，越来越不像话了！”

苏靖醒悟过来：这次美容太成功，大家都不认得他了！他赶紧跑到卫生间门口照镜子，自己也吓一大跳：那是自己吗？那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一阵惊喜涌上心头，他张开双臂欢呼道：“美容太成功了！‘木玫瑰诚不欺我也！”

同学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咋回事呀？怎么让儿子去顶班？”他苦笑道：“我哪有儿子呀！”他向同学解释了前因后果。同学向公司老总交涉后又打过来了：“你呀你，美容过度了！做事不留余地会行？我一说情况，你们公司老总非常急，说要把你解聘呢！”苏靖大吼起来：“为什么？！”同学说：“你们老总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现在你很像是未成年人，如果有人举报用童工，那公司就有扯不完的皮！”

苏靖愣住了：这该怎么办？难道重新去美容店把容貌改回去？那“木玫瑰”会不会修旧如旧呢？假如能够做到，那又得多少钱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他大喊道：“去他妈的美容！”

打人不打脸

我带俺厂两位女会计到环球化工公司学习成本管理的先进经验，环球化工公司的财务副总老匡全程陪同。老匡是市财委表彰的“廉洁奉公的好会计”， 我一向很敬佩他。他待人也很热情，考察学习结束后，他坚决不让走，说晚上得加深加深印象。

我们在招待所的一个雅间坐定，吃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酒已下去两瓶多。老匡手下的刘科长还在殷勤劝酒，到我厂的两个女会计跟前，更是不依不饶。老匡说：“老哥，你得下令，得让美女喝！”我说：“她俩酒量真不大，再说，我还指望她们干活儿呢！到咱这个年纪得培养接班人。”

老匡深表赞同，说：“是呀，老了就得培养接班人。”然后就问我多大了。

我故弄玄虚地说：“匡副总您猜一下。”又说：“我面相老，有人说我六十多呢！”

老匡打量了我一眼说：“老哥您呀，我看六十岁不会出头！”

我笑得合不拢嘴。

老匡说：“笑啥？说小了？我看老哥您精神矍铄呀！”

我没理他，继续夹菜吃。老匡较上了劲，说：“老哥您到底多大？”

我说：“我们企业有规定，五十岁以下的企业高管，必须轮流到著名上市企业挂职锻炼一年，今年轮到我了。我跟老总说，马上到年龄线了，我也离不开家。好说歹说，才没让我去。”

我话的意思够明白了，可老匡看来喝得有点儿高，根本没听明白，只是一迭声地喊：“老哥呀，不说了，咱再干一杯！”

我问：“匡总您多大了？”

老匡说：“你也猜嘛。”

我说：“跟我差不多？今年四十七八岁？”

他说：“哈哈，你真敢胡说！我前年就跨过六十岁的门，办过退休手续了！”

刘科长说：“匡总办过退休手续想离职，俺老总拍桌子，说：‘你想得美！啥时候走不成路再离职，返聘过来还当副总！”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说：“你六十多了？太夸张了吧！”

老匡掏出身份证拍在桌子上说：“货真价实！常有人不相信，但真的假不了！”

我羡慕地说：“你这张脸真不像啊！”

这不是奉承话。化妆化不出年轻，穿衣穿不出年轻，可皮肤里的胶原蛋白能证明年轻。老匡说他没染过发，可他的头发黑油油的，脸皮没一点儿皱纹，也没起黑斑，看上去是圆润的有弹性的，真像是四十几岁的人。

刘科长说：“匡总不仅脸显得年轻，大脑也保持着年轻的状态。有的人不到这个年龄就开始犯迷糊了，可匡总比俺这青年人脑子还管用。”

老匡又跟我碰了杯，说：“老哥呀，你多大呀？”

我哭笑不得地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不是老哥，你才是老哥。”

老匡说：“老哥呀，咱俩再碰一杯，今天不醉不归。”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匡总你用了啥办法，把脸弄得这么年轻？做手术？”

老匡说：“说的啥话！我能受那个罪？爱美的女人才做手术！那种脸僵硬别扭，不敢大笑，不敢大声说话。我这张脸僵硬吗？”说罢他仰脸哈哈大笑，笑得眼睛流出了泪水。

我接着追问：“那——保养面部？抗皱面霜？按摩？吃药？”

老匡抓住我的肩膀说：“老哥呀，你想太多了！咱犯得上吗？又不当模特，又不当演员，装神弄鬼显得年轻几岁有啥用！再说，都是用广告骗人，你见过真管用的吗？”

我想想也是，老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像是对自己容貌多在乎的人。

我说：“可能有遗传基因，就这也够奇怪的。不对，你肯定有啥特殊经验。”

老匡拍打着我的肩膀说：“老哥呀，你也不像那六十多岁的人，脑子反应快着哩。今天喝多了，就给你透一点儿，这也是我的秘密呀。”

我被他拍打得有點儿疼了，但忍住不挪位子，也不接话，心里好奇，恐怕耽误听老匡美容的秘密。我想，老匡能保持这般年轻，一定有秘诀。

老匡把嘴凑近我左耳朵，但声音一点儿也没降低，几乎把我的耳膜震破。他说：“都是巴掌扇的！扇脸，脸部毛细血管就通畅。”

我吃了一惊，赶紧把自己的头挪开，连椅子也挪远了点儿，盯住他的脸问：“谁扇你？”

他叹口气说：“老哥呀，起头肯定不是自己扇，我也不是多耐疼的人，输液扎个针还直龇牙呢！”

我说：“谁敢扇你脸呀？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那不是欺负人吗？”

老匡说：“就是你弟妹，俺家那口。”

我吃惊地张大眼睛说：“你老婆？她打你？下手恁狠？”

老匡说：“小我十几岁，又练过武功，有劲儿，下手稳准狠！第一次就扇得我鼻青眼肿，脸像发面馒头。我又是吃跌打损伤丸，又是涂抹碘伏和红霉素，弄了一星期才消肿。”

我顿觉好笑，说：“她为什么扇你？”

老匡说：“老哥呀，那是咱犯错了呀。那时候结婚不久，厂里正搞验收，财务又调整人，大家都忙，‘其他应收款一栏来了两万块钱现金，我鬼迷心窍地拿回自己家了。”

我吃了一惊，说：“那是要坐牢的大事呀！你咋犯这种低级错误！你老婆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不过，劝说就行，不用扇脸吧？”

老匡说：“不使劲扇，我哪会赶紧把钱还到账上？”

老匡接着说：“第二次呢，是厂里搞厂庆活动，招待用的茅台酒我拿回家了两瓶。你弟妹又狠狠扇我，脸肿了十来天。这以后呢，再犯错，不等你弟妹动手，我就自己扇自己——为啥咱就成‘廉洁奉公的好会计了？全靠扇呢！再说慢慢习惯了也不觉得太疼了，哪天不扇自己几巴掌，脸部不舒服，大脑也不舒服呢。——这就叫‘吾日三省吾身吧。”

我忍不住笑了，心想老匡还挺阿Q的，就说：“扇你脸，既及时阻止你犯错，又帮助你美容。你娶了这样的好媳妇，真值啊！”

老匡说：“谁说不是呢！老哥呀，咱喝！”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