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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记忆四题

2024-06-10张望朝

百花园 2024年6期
关键词:绥阳敲钟李子

张望朝

红领巾

向阳小学位于市区西二条路,也许是西三条路,反正我记不清了。

我小的时候,报名上学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自己去报名就可以,用不着家长领着。我就是自己去的。老师先问我几岁了,得到答案后却说我还小,得明年才能上学。我含泪走出校门,看见我叔叔骑着自行车赶过来。我叔叔是中学老师,跟向阳小学的几位老师有些交情。他来一说情,向阳小学便接纳了我,把我分到一年级三班,从此开启了我的学生时代。

班主任老师姓杨,看上去跟我妈岁数差不多,是一个非常和善的女人,整天笑眯眯的。有个叫胡大海的男生,白白胖胖,能说会道,是我们班的“故事大王”。杨老师对胡大海特别喜欢,有时候在课堂上就让胡大海给大家讲故事。胡大海讲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两眼发直,我却觉得索然无味,而且心里很是不服。上学前我叔叔不仅教我背会了很多唐诗,还给我讲过《西游记》《水浒传》。不谦虚地说一句,在这方面我比胡大海要早熟得多,怎么可能对他讲的那些低幼的童话再感兴趣?可惜,杨老师没发现我,不知道我也会讲故事。她要是让我讲,我就讲武松打虎,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跟胡大海讲的那些小猫小狗的故事绝对不在一个层次。

有一段时间,杨老师或许是病了,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反正没来上课,临时代课的是一位姓金的女教师,比杨老师年轻。也许是杨老师太过和善,有她衬着,我总觉得金老师凶巴巴的。好在有一次,金老师教我们背诵歌谣,因为我背得好,她在教室里当众表扬了,还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让我减少了一点儿对她的畏惧。即便如此,我对她还是亲近不起来,还是觉得她有点儿可怕,甚至隐隐地觉得她非常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感觉是对的。发展第一批“红领巾”的时候,就是这位金老师,给了我一次沉重的打击。说好的,同学可以自由推荐,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叫章莉的女生举手推荐了我。没想到,她站起来一说出我的名字,金老师马上火了,厉声说:“他不行!”我小时候特别爱哭,马上就有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当时我就想,杨老师绝对不会这样对我。

第一批“红领巾”诞生后,金老师让这些“红领巾”并排站在全班同学对面,她对大家说:“今后你们都要听他们的话。谁要是不听他们的话,我就批评谁。”我相信她这么做并无恶意,她是想利用这些“红领巾”加强对班级的管理。可能她也没想到,仗着她的这句话,有几个“红领巾”开始耍特权,甚至开始欺负同学。有个“红领巾”借同学的铅笔不还,同学向他讨要,他向同学挥拳头,结果挨了同学一顿胖揍,鼻子都被打出了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好在第二天杨老师回来了,金老师不再代课,否则那个动手打人的同学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杨老师回来以后,可能是了解了一些情况,对“红领巾”进行了重新定位。她在课堂上对全班说:“戴上了红领巾,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要多为同学服务,不能跟同学耍威风,更不许欺负同学。”后来那几个“红领巾”都老实了,再没跟同学发生过冲突。发展第二批“红领巾”的时候,我光荣加入,而且很快成为其中的积极分子,经常参加义务劳动、文艺演出之类的活动。我第一次登台演出的节目是“表演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所谓“表演唱”,就是几个人一起边唱边舞,这是一种很适合小孩子表演的文艺形式。

我在向阳小学总共上了半年学。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学没几天,我妈来校找到杨老师,给我办理了转学手续。当时农村缺医少药,奉上级指示,市里医院往乡下派驻了一大批医生,我父母都在其中,我也只得跟着去。办完手续,杨老师将我们母子二人一直送到向阳小学的大门口。临别时,她蹲下身子,整理了一下我脖子上的红领巾,嘱咐我说:“红领巾一定要戴正。”

敲钟人

老黑山不是山,是镇,当时叫公社。老黑山小学坐落在镇北一个低缓的山坡上,是当时全公社唯一的一所小学。

那年我随父母一起下放,从市里的向阳小学转到这里的老黑山小学,在一年级一班上学。老黑山小学留给我的记忆,是挂在操场一棵老树上的一口黑色大钟。与市里的小学不同,老黑山小学上下课不是打铃,而是敲钟。敲钟人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每次敲钟都很准时。这里的同学对这口大钟似乎没有任何兴趣,只有我觉得它雄伟而神秘,一看到它心里便充满了好奇和某种向往,因为它跟电影《地道战》里抗日老英雄高老忠敲的那口大钟一模一样,它们简直就是孪生兄弟。

有一次,课间休息时,实在是没忍住,没等那个女人出现,我跑过去拉动了从钟口里垂下来的粗绳子。钟声一响,满操场的同学立刻停止了正在进行的各种游戏各种打闹,像一群奔向老母鸡的小鸡雏,急急忙忙向教室方向跑去。我自然是最后一个跑进教室的,跑进教室以后我的心一直在狂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想,我是不是闯祸了?

又一次课间休息时,我在操场上正和几个男生疯闹,有人拍了拍我的头。我抬头一看,是那个敲钟的女人,她正低着头,友好而严肃地看着我。她说:“上一节课是你替我敲的钟吧?”我点点头,表示承认。她说:“敲钟可以,但要准时,你提前了两分钟啊你知道吗?也就是说,你让同学们少玩了两分钟。”我说:“我下次一定注意。”她说:“你还想有下次啊?”我只好說:“我以后再也不敲了。”

以后再看见那口大钟,我心里还是痒痒的,还是想敲。想敲而又不敢敲,导致我对那个敲钟的女人产生了一点儿恨意。有一次,那个女人走到大钟跟前,正要敲响上课的钟声,无意中看见我正远远地望着她,笑了笑,忽然向我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本能地意识到要有好事了,马上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她说:“你敲吧。”我高兴得连声“谢谢”也没说,便奋力地拉动了那根粗大的敲钟绳。浑厚而洪亮的钟声在我头上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操场,也给我的全身带来了充满愉悦的震撼。美中不足的是同学们听到钟声,还是只顾往教室里跑,还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敲钟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又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他们怎么就不当回事呢?

如您所料,此后她敲钟时,只要看到我,便向我招手,让我替她敲。班主任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当着全班表扬了我,说我的行为是助人为乐,号召全班同学向我学习。有个男生,记得叫李子顺,举手向老师揭发我,说我那不是什么助人为乐,那是图好玩儿。老师反驳道:“好玩儿你怎么不玩儿啊?”下课以后我跟李子顺打了一架,两个人互相扯着对方的衣领吼叫。我说:“我就是助人为乐!”他说:“你就是图好玩儿!”如果不是同学拉开,真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上课时间到,那个女人正走向大钟,李子顺抢先跑过去,先是站在大钟下面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伸手就去拉头上的钟绳,显然是要抢我的“生意”。然而没等钟声响起,那个女人已经走到李子顺跟前,一巴掌打在李子顺脸上,随口骂道:“滚一边儿去!”农村孩子皮实,李子顺对这一巴掌似乎毫不在意,竟然又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撒腿跑了。女人又向我招了招手:“来吧,你来敲!”

放学以后,老师把我和李子顺叫到办公室,处理我们俩打架的事。老师问:“谁先动的手啊?”我低着头说:“是我先扯他脖领子的。”老师说:“那就是你不对了,给李子顺道个歉吧。”我对李子顺说:“对不起。”李子顺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我:“那一巴掌怎么算?”我说:“又不是我打的。”老师不明就里,问李子顺道:“什么一巴掌?”李子順说:“反正我挨了一巴掌。”老师转而问我:“你打了他一巴掌?”我说:“不是我打的,是那个敲钟的阿姨打的。”老师火了,训李子顺道:“你妈打你一巴掌,你跟别人算什么账?”

向西河

绥阳是座小镇,当时叫公社。镇上有条河,没有名字,当地人只是管它叫大河。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向西河,因为别的河流都是水往东流,而它,偏偏是水向西去。我觉得它还可以叫像溪河,因为河水清澈得像溪水,站在大石桥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底的石头。学画画那两年,我喜欢坐在向西河边画那座横跨河面、连接南北的大石桥,更喜欢我画大石桥的时候身后围着一群大人孩子。他们用一种好奇而崇拜的目光看我画画,让我心里隐隐地生出某种成就感。我人来疯的毛病可能就是打那儿养成的。

小学二年级,父母从老黑山医院调到绥阳医院,我也就从老黑山小学转到绥阳第一小校。那时候的学生,学业负担不重,可以有学业以外的个人爱好。我报名参加了小镇文化站办的一个少年美术班,跟一位姓陈的老师学画画。陈老师是我父亲的朋友,念及与我父亲的交情,他对我格外严格,加上我还算有些天赋,画到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小有名气——镇上的大人孩子几乎都知道一校(绥阳第一小学的简称)有个小画家叫张大毛,其画作在县里举办的画展上拿过大奖。

有一家邻居,姓黄。黄家有个孩子,跟我同龄,大约在二校上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黄皮子”。黄皮子让我给他画一张画,说画什么都行。我有点儿瞧不起他,没答应,黄皮子便有些怀恨。有一次下河洗澡,他假装教我游泳,扳着我的脑袋硬往水里按,害得我连着呛了好几口水。第二天我去找跟我一起学画画的一个叫薛进胜的男生,求他帮我教训黄皮子。薛进胜是三校的,比我大个两三岁,画画得不怎么样,打架却是好手,对朋友很是仗义。那天下午,黄皮子放学回家,被我和薛进胜堵在半路。黄皮子能屈能伸,拱手求饶。薛进胜说:“你管大毛叫声‘大爷我就放你走。”黄皮子连叫了三声“大爷”,叫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薛进胜踹了黄皮子一脚 ,说了声:“滚!”黄皮子撒腿就跑,跑到一个我们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回头高喊:“姓薛的,我是你爷爷!”

奇怪的是,被黄皮子按着呛了几口水之后,没过几天我就学会了游泳。以前我也经常脱光了下河,和一帮孩子在河水里瞎扑腾,但一直不会游。向西河有个河段,叫大石头,因河水中间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巨石而得名。从河岸到那块巨石,有一段深水区,不会水是绝对过不去的。如果你能游上那块巨石,大家都承认你会水;要是不能,你就是在水里扑腾出花来也没人承认你会。有那么好几次,我望着那块巨石跃跃欲试,就是不敢往前游。一个叫赵艳军的同班小伙伴鼓励我:“别怕,我陪你上去。”有他陪着,我胆子壮起来,一鼓作气游了过去,成功爬上了那块巨石。上去之后我兴奋至极,赤条条站在上面,不停地向周围挥手致意,真有一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我的那些小伙伴,无论是坐在岸边歇着的还是泡在水里游着的,都在以欢呼的方式向我祝贺,其中有薛进胜,也有黄皮子。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即使它不短暂你也觉得它短暂。很快,我小学毕业上了中学,上中学后便很少有机会到向西河游泳了,也很少见到小学时代的那些小伙伴了。初中二年级,一个夏日,也是在向西河,我最后一次见到了薛进胜。当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异,父亲留在小镇医院,母亲则带我返回了城里。我趁暑假回绥阳看望父亲,那天去河里游泳,与薛进胜不期而遇了。我们两个一起游上大石头,并排坐在上面,简单说了几句话。我还在学校里读书,他却已经辍学,正在社会上胡混,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都感觉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忽然问我:“你还画画吗?”我说:“不画了。”他说:“太可惜了。”几年后,准确地说就是我高考那年,赶上第一次“严打”,薛进胜被判了死刑。离我去大学报到还有三天时,他被执行枪决,具体罪名不得而知。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安家立业。有一次,也是回绥阳看望父亲,我独自在桥上散步,意外地遇到了黄皮子。黄皮子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副大老板的派头。寒暄之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木材公司经理”的字样。他说:“以后在木材方面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我有事,先走了。”说完跟我握了握手,我们就此别过。我知道这家伙说话不靠谱,想把他的名片撕碎扔掉,但听见桥下哗哗的流水声,忽然心生不忍,最后还是把名片完好地装进了上衣兜。

重 逢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现代京剧《杜鹃山》被拍成电影,在全国各地公映。学校组织学生表演文艺节目,硬是把电影里的一段母子对唱排练成了一出“表演唱”——几个女生站后排,一齐演杜妈妈;几个男生站前排,一齐演雷刚。“杜妈妈”先唱:“数不尽斑斑血泪账,想不到他父仇未报身先亡。”“雷刚”接唱:“莫道是烈士的鲜血空流淌,点点滴滴化杜鹃红遍家乡。老人家,莫悲伤。讨血债,有雷刚。从今后你就是我的白发亲娘。”“雷刚”唱完,要转回身,单膝跪地,俯首抱拳,冲“杜妈妈”大喊一声:“娘!”

有一对姐弟,姐姐叫宋笑梅,弟弟叫宋晓冬。姐弟二人恰巧处于前后两排对应的位置,也就是说,弟弟唱完最后一句,要回头冲姐喊娘。雖说是演戏,宋晓冬还是觉得别扭,就主动跟我商量,问我能不能跟他换一下位置。我和宋晓冬一向交好,马上答应了——对我来说冲谁喊娘都一样。

“雷刚”喊娘之后,“杜妈妈”要做一个动作——用手轻轻抚摸“雷刚”的头,以示母爱。第一次正式演出,演到这里时,宋笑梅借机弹了我一个脑崩儿。在舞台上我不能发作,下台之后我问她:“你干什么?”她一脸莫名其妙地反问:“怎么了?”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第二次正式演出,她又如法炮制,下台之后我又问她:“你干什么?”她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了?”我说:“我看冬哥的面子,不跟你计较。”她扬着一张好看的瓜子儿脸,平静而略显无辜地反问:“你要跟我计较什么?”

我跟宋晓冬说了这事儿。宋晓冬说:“我姐看不惯你,她说你老是牛烘烘的,早就想找机会治你。”我说:“我怎么牛烘烘的了?我没有啊。”宋晓冬说:“你是有点儿牛烘烘的,你自己觉不出来罢了。”第三次正式演出,也是最后一场演出,宋笑梅又弹了我一个脑崩儿。大概是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竟然使出了很大的力气,真的给我弹疼了。下场后我没再跟她理论,直接去找宋晓冬讨说法。宋晓冬假惺惺地在他姐姐弹过的部位揉了几下,又煞有介事地冲着那个部位吹了几口凉气,最后用无比关切的语气问我:“还疼吗?”我吼道:“不疼!”他说:“既然不疼,那就算了,咱好男不和女斗哈。”

宋家姐弟高我一级,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俩已经上了初中。我上初中那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此后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都很少组织大规模文艺演出了。在老师和家长的共同逼迫下,我们不得不放弃学业以外的一切个人爱好,全身心投入各门功课,以求将来考上大学。初中毕业前,我从绥阳中学转到牡丹江市第一中学。我离开后没几天,他俩也走了,据说是随父母去了遥远的南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万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重逢的经过也饶有情趣,甚至带有一点儿浪漫色彩。

那是一次纪念五四运动的大学生舞会,在教学楼最宽敞的大厅举行。当时场上乐曲悠扬,霓虹闪烁,来自各系的青年男女成双成对,翩翩起舞,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一个圆脸的女生见我不怎么会跳,主动上前教我,而且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直到眼前灵光一闪,才大吃一惊道:“……笑梅姐,是你吗?”宋笑梅笑着收起了她那怪异的眼神,算是回答了我。我又惊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说:“我变丑了?”我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过去你是瓜子儿脸,冬哥是圆脸,现在你怎么也成圆脸了?”她说:“我把瓜子儿脸给你冬哥了,他把圆脸给我了,难怪你认不出我俩。”我问:“冬哥也在黑大?”她说:“他跟你一个宿舍楼,他早就认出你来了,就是没跟你说话。”我有点儿急了:“为什么?”她说:“我不让,我就是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们俩来。”我连忙说出三条理由:“一则呢,你们俩互换了脸形,模样变了;二则呢,我为了高考把眼睛累近视了,可我又不愿意戴眼镜;三则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咱们仨能考进同一所大学,这概率实在太低了。”最后我说:“凭以上三条,你说我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你们?”她说:“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弹脑崩儿把你给弹傻了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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