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源流浅探※
2024-06-10田影惠张志峰
田影惠 张志峰
中暑是盛夏季节突发于高温环境中的一种急性外感热病,临床以高热、汗出、乏力、心慌、烦躁、骤然神昏、抽搐等为主要症状。其起病急、病程短、传变迅速,病情严重而复杂。现代医学认为,中暑的发生乃因高温环境严重影响机体的代偿性散热,且劳动或活动致使身体产热明显增加。大量的热蓄积体内,直接作用于机体组织细胞膜及细胞内结构,可引起全身细胞损伤和衰竭。同时,体液缺失、代谢产物蓄积、休克可进而引起各重要器官、系统代谢障碍;加之炎症介质的释放,可诱发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脓毒症,发生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1]。现代医学将降温作为中暑救治的第一关键点,保护脏器作为中暑救治的第二关键点[2],但仍有中暑患者因抢救无效而死亡,部分患者即便抢救成功也会留下后遗症。
中暑属于中医学“暑病”范畴,其在中医学上病名繁多,前有煎厥、中暍,后又有中暑、暑风、暑厥、暑温等。中医治疗中暑有着丰富的经验,且疗效确切。笔者通过研读相关文献,按照历史脉络,对其源流进行梳理,探讨历代医家治疗中暑的内涵,以期为中暑的救治提供新思路,更好地指导临床实践。
1 中暑病名溯源
秦汉时期,《黄帝内经》所述于夏季发生的煎厥,有“目盲不可以视,耳闭不可以听;溃溃乎若坏都,汩汩乎不可止”的症状[3]24,可知中暑在此时被称为煎厥。《难经》曰:“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4]可见,此时的医家们将中暑归属于伤寒范畴中的“热病”。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暍”训为“伤暑”,将“暑”训为“热”[5]。同时期的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将暑热犯表之证称作“太阳中暍”,并将暍病分轻重:轻者以发热汗出、烦渴尿赤、少气脉虚为主症;重者以头目昏沉、猝然昏倒、大汗涔涔、四肢厥冷、脉象虚微为主症,即“中暍死”。此后,中暍病名为晋唐沿用。
宋元时期,北宋·朱肱的《类证活人书》首次记载“中暑”一词,曰:“中暑即背寒面垢,手足微冷,烦渴口燥,但觉倦怠,四肢却不痛重,其脉微弱,按之无力。”[6]南宋·严用和在《严氏济生方》中提到江浙地区中暑之人多出现“搐搦不省人事”的症状,诊脉为“浮而虚”,认为“浮则为风,虚则为暑,此中暑而又伤风,谓之暑风”,将伴有昏迷、抽搐的重症中暑称作暑风[7]。
明清时期,明·张凤逵在《伤暑全书》云:“夏月有卒然晕倒,不省人事,手足逆冷者为暑厥。”[8]将伴有昏迷、四肢厥冷的重症中暑称作暑厥。而后温病学大兴,医家将暑病从伤寒中分离出来,囊括于温病范畴之中。清·吴鞠通在《温病条辨》曰“偏于暑之热者为暑温”[9]53,论其症状为“口渴甚,面赤,汗大出”[9]44,当暑温入手厥阴心包经时,则出现“身热,不恶寒,清神不了了,时时谵语”的症状[9]51。
近、现代,西方医学传入我国,依据中医学古医籍的记载,借用“中暑”之病名。暑病有轻度、中度、重度之分,西方医学主要论治暑病危急重症。本文论述的中暑,即起病急、病程短、传变迅速、病情严重而复杂的暑病,对其余暑病类的疾病并不涉及。
2 证治源流
2.1 宋代以前
2.1.1 《黄帝内经》概括病因,明确症状,提出治则 《黄帝内经》中多篇论述了暑热致病的病因、病机、病症等。其对暑邪致病的论述主要可概括为“夫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3]631之新感暑邪,以及“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为病温,后夏至日为病暑[3]238”之伏寒化温。书中还首次描述了中暑“汗烦则喘喝,静则多言,体若燔炭……目盲不可以视,耳闭不可以听;溃溃乎若坏都,汩汩乎不可止[3]24”的症状,及其“暑当与汗皆出,勿止[3]238”的治疗原则,盖因感邪之初,需使邪与汗出,切不可用敛汗之品止汗,也不可犯凉遏之弊,以免留邪。
2.1.2 《淮南子》记载救法,避暑散热,明确治则 西汉·刘安在《淮南子·人间训》记载:“武王荫暍人于樾下,左拥而右扇之。”[10]434可知,当时救治中暑的方法是将中暑者置于避暑之地,扇风以散热。同时,《淮南子·说林训》又道出中暑的治疗原则:“救暍而饮之寒,欲救之,反为恶。”[10]393盛夏季节,天之暑气由上而下迫,地之热气由下而上蒸,人在气交之中,感触毒热,此乃外邪所击,奄然闷绝,而真脏未坏。若救疗有方,气宣则苏;若以冷触其热,寒热交争,使热邪蕴积于内,不得宣发,此反为恶,热毒累及脏腑,则速死也。
2.1.3 《金匮要略》创救暍法,热熨温中,历代沿用 东汉·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杂疗方》记载救中暍死法为“屈草带,绕暍人脐,使三两人溺其中,令温”[11]311,并秉承“不可使得冷,得冷便死”[11]311的治疗原则。此乃人在暑天行于道路上,暑为阳邪,令人多汗而反伤伤阳,故猝发昏聩、四肢厥冷,宜以温养之法,而道途中无汤药,则外以热水熨脐,接引阳气也。清·高学山称此法高明,并将其意义详备,注为:“下焦命门之火不衰,中焦脾胃之阳自煖,则上焦胸中之真气,氤氲充满,暍邪必不能入。惟三焦气虚,则流热之邪,乘虚而袭入心肺之空,于是气机灵道,一时伏郁而如死矣,此与卒中毒厉及客忤诸死同义也。然当邪正相持于胸膈,得冷则微阳一敛,而暍邪如逐北之象,深入堂奥,而据其气机之根蒂,故便死矣,与之以温热之汤,使胃阳从口而上奋,则正胜邪辟而自苏,或发为热汗,而暍且尽散矣。”[11]312
2.1.4 《中藏经》外以温养,内以甘寒 《中藏经》记载救中暍死法,其中外治法与仲景所述类似,即“取温水,不住手浇淋脐中”,内治则“以童子小便,合生地黄汁灌之”。同时,其也秉承“禁与冷水,只与温熟水饮之”[12]的治疗原则。唐·王焘在《外台秘要方》言:“凡此疗自经、溺、暍之法,并出自张仲景为之,其意理殊绝,殆非常情所及,本草之所能开悟,实极救人之大术矣。”[13]549总之,此时除外用温法急救外,也可在此基础上内服甘寒之品。因夏月多汗,人易阴阳两虚,用药过温则阴竭,过寒则阳亡,故取甘寒之品,固阳益阴,两无偏胜,以清解暑热而平治之。
2.1.5 《外台秘要》集诸验方,治法详备 唐·王焘集初唐及唐以前的医学著作,在《外台秘要方》自序:“古方纂得五六十家,新撰者向数千百卷,皆研其总领,核其指归[13]4。”此书编撰特点为先论而后方。其论多以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为主,且每条下必有详注。除前文所述治法外,该书还提及灸两乳头法、热物熨心法、饮干姜橘皮甘草汤、灌地浆、浓蓼汤、菖蒲汁、白面水等治法。
2.2 宋元时期
2.2.1 官修医籍,多用丸散 宋代官方纂修《太平圣惠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等内容丰富、理论与实例兼具的医书。其中《圣济总录·中暍门》载“冒犯暑热邪气”之中热暍及“冒触暑毒,蕴蓄五脏”之中暍闷绝[14]。中暍闷绝即本文论述的重度中暑,其治法类前代。这些官修医籍还记载了备急救生丸、黄连散、凝水石丸、万金散、玉珠散等方剂。此类药物剂型多为丸散,便于携带,故猝然起病便可应用。总而言之,这些官修医籍虽有创新,但总体依旧延续前代的经验,存在死守成方、不求病源、诸病混治等问题。
2.2.2 思想进步,治类前代 宋·陈无择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更新了暑邪中脏腑的理论,认为“暑喜归心。中之,使人噎闷,昏不知人。入肝,则眩晕顽痹;入脾,则昏睡不觉;入肺,则喘满痿躄;入肾,则消渴利小便”,并认为“伤暑中暍,其实一病,但轻重不同”。对于中暑闷倒的急救,该书提出应“急扶在阴凉处,切不可与冷”,当“热汤熨脐中及气海”,待人得暖渐醒,“续与解暑毒药,如白虎、竹叶石膏汤”[15]。宋·严用和认为,“暑风若作惊痫治之,多致不救”,在仓卒之际,治宜“温热水化苏合香丸灌之,候期稍苏,却以黄连香薷散加羌活煎服”,其疗效显著。严用和还提出“大抵中暑闷乱,切不可便与冷水及卧冷湿地,得冷则死。唯温养,候渐苏醒,以米汤徐徐灌之,然后随证调治”[7]的治法。
2.2.3 理论践行,挟火挟痰,吐之清之 元·朱丹溪对前人滥用温补之剂治疗中暑进行质疑,认为:“夏月伏阴在内,此阴字有虚之义。若作阴冷看,其误甚矣。”[16]11对于中暑卒倒之暑风,朱丹溪认为此乃“挟火、挟痰实者,可用吐法。吐即发散也,量其虚实而吐之,吐醒后,可用清剂调治之”[16]431,即以瓜蒂散吐之,散风行湿汤等治其痰火,香薷饮等清其暑。
2.3 明清时期
2.3.1 继承前朝,温开之后,辨证论治 明·戴思恭在《秘传证治要诀及类方》记载治中暑法:要求遵循“切不可以冷水,及用十分冷剂”,或以“却暑散水调灌下”,或以“来复丹末同苏合香丸用汤调灌”,“或以来复丹研末汤调灌之”;待其人稍苏后,则以“香薷饮、香薷汤煎熟去滓,入麝香少许服”,或“剥蒜肉入鼻中”,“或研蒜水解灌之”[17]。明·张凤逵认为,猝然晕倒、伴有四肢厥冷的暑厥为中暑阴证,“不可骤用寒凉药,先以辛温药散解之”,亦可灌童便和姜汁使中暑者苏醒;待中暑者醒后,方可“用辛凉以清火除根”。伴有手足搐挛、谵语狂呼的暑风为中暑阳证,当“治法以寒凉攻劫之,与阴风不同,皆宜解散化痰,不宜汗下,有日久而脾胃弱者,宜温补”[8]。明代医家在中暑的治疗中,主张先以温开通窍,使中暑者苏醒,再依据中暑者的情况辨证论治。
2.3.2 温病兴起,凉开之后,辨证论治 清·吴鞠通认为:“暑温蔓延三焦……神识不清,热闭内窍者,先与紫雪丹,再与清宫汤。”[9]对于神识不清,热闭内窍者,吴鞠通先予紫雪丹(紫雪丹开内窍而清热最速),再予清宫汤清热养阴以善后,使热毒清解,心神得安。因伤寒与温病的对立性,此时的温病学家们治疗中暑多以凉开,先以安宫牛黄丸、紫雪丹、至宝丹等解毒开窍治疗中暑之热闭证,再行辨证论治。同时,叶天士在《种福堂公选良方》言“凡中暑伤暑,不可便与冷物,俟稍苏方可投冷物”[18],可见,外用禁冷依旧为急救中暑的首要原则。
2.3.3 针灸大成,应用中暑,当代发展 明·杨继洲在《针灸大成》[19]记载:“中暑不省人事:人中、合谷、内庭、百会、中极、气海。”清·李学川[20]在《针灸逢源》也有相关的论述,皆丰富了中暑的治法。现代医家也常运用针灸治疗中暑,并在临床中探索出新的急救法。如程非洲等[21]以新加香薷饮合安宫牛黄丸配合刺络放血治疗中暑有效率达92%,对比现代医学的常规疗法(有效率为77.33%),可见其效果显著。陶红[22]发现仅用醒脑静注射液治疗中暑有效率为66.67%,而醒脑静注射液联合醒脑开窍针刺法有效率为88.89%。
3 结语
张从正云:“凡解利伤寒、时气疫疾,当先推天地寒暑之理,以人参之。”并指出:“如是之病,不可一概而用偏热、寒凉及与辛温,皆不知变通者。夫地有南北,时有寒暑,人有衰旺,脉有浮沉,剂有温凉,服有多少,不可差玄。病人禁忌,不可不知。”[23]随着时代的发展,医家们对中暑病因病机的认识更加深入,治法方药亦更灵活、先进,吾辈应遵守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的原则,尊古而不泥于古。此外,现代医学一遇热病,便以冰敷,却不知邪气遇寒则内伏,若邪无出路,必使疾病缠绵,即便愈后,亦有后遗症。而中医急救中暑,从秦汉到明清,始终秉承外用禁冷的治疗原则。医者若能辨证地看待古代医家治疗中暑的经验,并对其进行研究、探讨,将对中暑的治疗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