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路向偏差及其匡正*
2024-06-09王佳佳王意萌
王佳佳 王意萌
近年来,美国涌现出一大批新兴的家长组织,如“为了卓越学校的家庭”(Families for Excellent Schools)、“家长革命”(Parent Revolution)、“支持儿童”(Stand for Children)等。这些家长组织打着“为家长赋权”的旗号,积极参与各类教育改革。它们在教育政策议题上主动发声,有意识地制造对立局面以扩大影响。它们促成了《家长制动权法》(ParentTriggerLaw)的出台:只要半数以上的家长达成共识,就能够决定一所学校的前途命运。它们参与发起了“选择退出”运动(The Opt-Out Movement),动员数十万家长拒绝让孩子参加标准化测试,给美国教育部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它们成功地将家长代表推选为各级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实质性地对教育决策产生影响。在一些地区,家长组织已然成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正如安德鲁·凯利(Andrew P.Kelly)所言,“家长权力”(parent power)正在成为教育改革的热门词汇。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倡导“家长权力”的团体数量和影响力均有大幅增长。不同于传统的家长教师协会,这些新兴的家长团体和组织具有明显的政治特性,致力于推动政策的转变。[1]
“美国企业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 简称AEI)的弗雷德里克·赫斯(Frederick M.Hess)等人将这些家长组织称为“教育改革支持组织”(Education Reform Advocacy Organizations, 简称ERAOs)。在其看来,“教育改革支持组织”是一类支持特定教育改革议题的家长组织,这些组织通过凝聚家长群体的力量来推动教育改革。“近期,为了对抗教师工会,‘教育改革支持组织’开始教育和动员家长以提升其政治影响力。它们向家长宣讲其政策主张,着力推动家长参与教育改革论争。”[2]表面上看,这些家长组织为家长群体提供了重要平台,使家长在与学校教师、教育行政人员打交道时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但事实上,这些家长组织的活动逐渐偏离了家长组织应有的教育属性,激化了学校、家庭、政府、社会等多方的矛盾,阻碍了协同育人格局的形成。
一、 路向偏差: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新问题
在参与教育改革的过程中,美国家长组织越来越多地牵涉政治因素,政治权力、利益关系、意识形态等概念充斥其中,斗争、博弈、动员、游说等政治手段频频出现。教育改革不再被视为一个教育问题,而是转变为一个政治问题。家长组织关注的重点不再是课程、教学、文化等学校教育工作,而是掌控教育决策的权力关系。
(一) 追求政治权力,偏离家长参与的教育性
在参与的目标上,家长组织日益看重政治权力,从而导致家长参与的教育性发生了偏离。育人是“家长参与”的出发点,教育性是“家长参与”的根本属性。通常,家长们关心的主要是与子女及其所在学校发展密切相关的事项,例如教师安排、课程设置、班级规模、校园文化等。与自己子女关系较远、与子女所在学校不直接相关的事项一般难以吸引家长的关注。在过去,家长组织的目标定位主要是发挥家校育人合力,为孩子营造良好的成长环境,很少触及政治因素。然而,随着美国家长组织的发展,儿童的成长不再是“家长参与”的核心议题,取而代之的则是政策、权力、意识形态等具有政治性的议题。
在家长组织的动员下,家长们越来越多地参与一些与子女教育关系不大的事务,如竞选、投票、舆论施压等。换言之,谋求政治权力开始成为家长组织的目标。这些家长组织强调,只有让家长拥有更大的政治权力,家长们的诉求才会真正受到关注。有家长指出,通过组织参与政治活动,“教育局长开始熟悉我们和我们的家长组织。全市居民都知道了我们是谁。我们的出镜率越来越高,拥有的权力也越来越大”[3]。“妈妈向前进”(Moms on the Move, 简称MOM)的一位组织者丽萨·奥尔特加(Lisa Ortega)指出:“过去,我们坐在后排,给人的刻板印象就是光着脚、怀着孕,我们的职责就是照顾孩子,因此没有任何权力。但加入了‘妈妈向前进’之后就不一样了。只要戴着‘妈妈向前进’的黄色纽扣,有人就会害怕你,从校长到教育局长都是如此。当你走进一个房间,看到有人感到紧张,这就是权力的体现。‘妈妈向前进’改变了公众对妈妈们的刻板印象,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4]
在这些家长组织看来,如果想要让家长们的诉求真正得以满足,就必须让那些与家长组织价值观一致或相近的政治人物掌权。科罗拉多州“支持儿童”组织的“睿智家长”(Very Informed Parents, 简称VIP)项目曾为丹佛市公立学校教育委员会(Denver Public Schools Board of Education)的候选人提供了重要支持。该组织通过与大量潜在的候选人面谈,从中选出教育改革思路与该组织相一致且具有较强能力的候选人,然后与其达成合作意向。在竞选过程中,“睿智家长”会组织和动员家长群体为其投票。在2013年,借助“睿智家长”项目,“支持儿童”组织的四位候选人均赢得了丹佛市公立学校教育委员会委员的席位。而他们击败的候选人,正是“丹佛市学校教师协会”(Denver Classroom Teachers Association)的支持对象。[5]
(二) 掌控教育决策,威胁教育工作的专业性
在参与的内容上,家长组织越来越多地关注涉及学校决策的重要事项。这些家长组织不仅希望自己的议案受到更多的关注,而且要求拥有实质性的掌控学校教育的权力。在他们看来,家长应当拥有足够的教育选择权和话语权以使学校教育的质量得到保障;如果学校表现不佳,家长就应当有权进行干预。在这种理念的推动下,加利福尼亚州于2010年率先通过了《家长制动权法》。此后,康涅狄格州、印第安纳州、俄亥俄州、密西西比州等多个州陆续跟进,分别通过了这项法律。该法律规定,如果一所学校被认定为表现不佳,就要将其交给该校的学生家长。家长们有四种选择,分别是:将学校转变为特许学校;更换教师并重新调整学校预算;解雇校长;解散学校,把学生分流到其他学校。只要有51%以上的家长同意,学区就必须按照他们的选择来执行。借助此项法律,家长群体拥有了决定学校命运的权力。亚伯·弗伊尔斯坦(Abe Feuerstein)指出:“在某种程度上,《家长制动权法》所反映的是新自由主义的教育理念。它表现为一场草根运动,旨在通过将更大的决策权交给家长,彻底实现公共教育的民主化。”[6]
家长组织对教育决策权的掌控冲击了教育工作者的专业自主权。学校教育是一项具有专业性的事业。相较而言,家长群体是一个非教育专业的群体,他们并不具备与教师同样的专业素质和能力。家长可以与教师、学校管理者、教育决策者共同参与教育改革,但不能僭越教育专业工作者在教育改革中所发挥的主导作用。戴安·拉维奇(Diane Ravitch)强调,学校办学的责任主体是教育专业工作者而不是家长。因而,当公立学校的办学质量出现问题时,应该由学区对学校进行评估并采取必要的措施。学区的负责人需要保证每一所学校都有必要的资源和人手以提供优质的教育。“《家长制动权法》反映了一种与教师专业化相对的理念。它的假设是,将学校交到家长手中就能够解决各类问题,其中既包括教育问题,也包括社会和经济问题。”[7]事实上,家长应该做的事情是积极地参与学校,而不是接管学校。对于家长们而言,只有与教师、学校管理者联合起来,才能真正促进学校变革的发生。
(三) 引入市场机制,损害学校教育的公共性
在参与的方式上,美国家长组织极力推崇市场机制,要求借助于市场机制为家长赋权。选择、竞争、市场、问责等概念是这些组织提及的高频关键词。这些家长组织呼吁,市场机制能够有效解决公立学校质量堪忧的问题。如果让家长像市场中的消费者一样有权“用脚投票”,学校就不得不作出调整和改变。为此,有些组织致力于推动公立学校的转型,建立更多的公立特许学校,如“为了卓越学校的家庭”;有些组织致力于为家庭提供到私立学校就读的机会,全力支持教育券、学费退税、私立学校奖学金等政策,如“为家长赋权”(Families Empowered)。“为家长赋权”这个家长组织打出的口号就是“你拥有选择”,要求为家长提供更多的教育选择。
戴安·拉维奇指出,将学校的命运和重要决策交由家长来决定是一种典型的市场模式,即把家长看作消费者,把学校看作商品提供者和卖方。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孩子上学并不等同于购物,市场模式的引入将极大地削弱公立教育的根基。“彻底颠覆美国公立教育并以一种市场为导向的模式取而代之的做法,对我来说过于激进。我得出结论,对任何形式的有意或无意削弱公立教育的改革我都不能接受。”[8]
从权力分配的角度来看,公立学校是一项公共事务,它关系到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在分配权力时,应当考虑到不同方面的利益诉求,并保持适当的均衡性。当家长的利益处于优先位置时,其他群体的利益就可能会受到损害。安·艾伦(Ann Allen)和安德鲁·索尔茨(Adrew Saultz)指出,以《家长制动权法》为代表的一系列教育改革致力于为家长赋权,让家长在教育中拥有更大的权力,但它同时导致了教育公共性被弱化的问题。因为这些改革往往忽视了无子女上学的社会公民在教育上的利益。“这种关注家长而排斥其他利益相关者的做法告诉人们,学校只需要为那些直接使用它们的消费者服务即可。从这种意义上讲,在用公共教育体系为私人利益服务方面,家长制动权政策迫使我们又向前迈进了一步。”[9]
二、 多重动因: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作用力
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路向偏差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社会背景上看,美国的政治博弈日益激烈,并不断向社会各个领域渗透。从内在根源上看,家长们对既有的参与机制表示了不满,认为其未能满足他们的教育诉求。从外部原因上看,相关利益集团利用了家长群体的不满并使其转化为一股政治力量。
(一) 社会背景:美国政治博弈向教育领域渗透
近年来,在美国的政治领域,两极分化的问题日趋严重。人们对政治的关注度持续高涨,不同政治派别着力于扩大自身的政治影响力。“政治光谱两端力量各自的观点和立场趋向强化,而不是趋向相互吸收并走近,两端之间也因此比过去更难以达成妥协。”[10]在政治选举中,两党的支持者愈发固定,中间派选民的力量日益削弱。2020年的美国大选标志着美国政治的两极分化问题达到了历史性高点。特朗普虽然败选,但仍然获得了史无前例的高票。美国阶层之间的“上下矛盾”、种族之间的“黑白矛盾”、党派之间的“左右矛盾”集中转化为政治斗争,并扩散至社会各个领域。[11]在诸多重要的政策议题上,不同政治派别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博弈。
教育领域是各个政治派别博弈的一个重要战场。迈克尔·阿普尔(Michael W.Apple)指出,教育是斗争和妥协的场所,它反映了政治领域的斗争情况,同时又将对政治领域的斗争结果产生影响。“从它本身而言,它是一个主要的竞技场之一,其中充满着为了教育政策、财政、课程、教学和评估的资源、权力和意识形态而进行的争夺。”[12]随着政治领域的两极分化日益加剧,教育领域的斗争也变得愈发激烈。各方政治力量纷纷介入,通过各种方式干预教育事务。[13]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威权民粹主义、专业与管理主义等不同理念的倡导者竭力把控学校教育的发展方向。在推动学校选择、教育券、问责、高利害测试等改革措施方面,他们一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教师工会、学校管理者协会等组织则以教育事业的公益性、教师的专业性、教育机会的公平性等理由来进行对抗。在此背景下,家长群体开始成为争斗各方争取的对象。
(二) 内在根源:家长的教育诉求未被满足
对于学校教育,家长群体的期望和诉求有很多。家长们迫切希望教育改革能够朝符合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然而,在传统的“家长参与”架构中,家长更多扮演着学校和教师帮手的角色,许多期望和诉求未能得到有效满足。[14]从表面上看,家长可以求助的渠道很多,包括家长教师协会、家长志愿者、学校开放日等。如果考虑到面谈、打电话、网络交流等方式,家长参与学校教育的机会就更多了。但事实情况是,家长在学校中的话语权非常有限。当家长向学校提出强化纪律、缩小班级规模、调整上下课时间等要求时,学校往往无动于衷。在教育工作者所建立的强大的专业壁垒面前,家长只能在外围徘徊。有批评指出,家长教师协会已经沦为了学校的附属机构,而不再是家长的组织了。“实话实说,今天的基础教育改革运动几乎指望不上家长教师协会。它不会推动教育领域中的重大变革,也不会与既有的公立教育体系发生正面冲突。”[15]
在此背景下,家长们开始将目光聚焦于教育领域的权力体系。越来越多的家长意识到,自己的诉求之所以未能得到满足,是因为家长群体未能成为一股真正的政治力量。在美国的教育权力体系中,家长群体长期处于相对边缘的地位。对于教师群体而言,他们身后有强有力的教师工会、教师联盟等组织,在各个领域着力捍卫教师的权益,促进教师的专业发展。他们反对随意解雇教师、反对实行教师问责制,努力为教师争取更大的权益。对于特许学校、虚拟学校等一些特定类型的学校而言,它们也有相应的组织,以保护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但对于家长群体而言,他们却并没有形成一股政治力量,不能够对教育体制有所影响。这就导致家长的声音很少受到决策者的关注,家长群体的利益诉求难以得到满足。“纽约市家长联盟”(New York City Parents Union)的主席莫娜·戴维斯(Mona Davids)指出:“在纽约市,无论你是一所特许学校的家长还是一所普通公立学校的家长,如果你对学校有所不满,你不能去找教师工会,也不能去找特许学校组织,所以你只能求助于我们家长组织。只有我们能够真正代表家长群体的利益、为家长群体发声。”[16]
(三) 外部原因:相关利益集团的推动
美国社会存在着大量的社会组织,它们代表着不同的利益集团。通过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它们为这些利益群体服务,着力维护并为其争取利益。在教育领域中,这些组织需要借助家长群体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迈克尔·哈特内(Michael Hartney)分析指出,相关利益群体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了家长群体在推进教育改革方面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他们发现,数量庞大的家长群体普遍关心子女的教育,但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够为子女的教育做些什么以及如何参与。所以,调动家长群体支持并参与相关的教育改革将有助于教育改革的顺利推进,甚至会成为教育改革成功的关键。“在基础教育领域,利益集团游说决策者的情况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一批新生的教育利益集团——教育改革支持组织——在诸多议题上游说决策者时开始将组织家长作为努力的方向。”[17]
这些利益集团有意识地将家长群体组织起来,借助组织的压力驱使家长采取共同行动。此时,家长参与教育改革的行为已经不再是学生家长的个人行为,而成为了组织化的行动。家长们所提出的口号、目标、要求也不再是家长们的简单诉求,而是掺杂了许多组织的考量。在这些活动的背后,则是各类有着不同政治背景的社会组织和利益集团。它们打着推动教育改革、保护家长和儿童利益的旗号,有组织地策划主题、选取策略、扩大宣传,竭力开展动员工作。帕特里克·麦吉恩(Patrick McGuinn)和安德鲁·凯利指出:“这些组织采用的策略各不相同,包括草根动员、政治游说、组建行动委员会等。但是,他们的核心工作是一致的,那就是组织、动员和鼓动家长参与学校改革。”[18]它们组织和动员家长的意图,则是推动教育政策转向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看,家长组织所达成的目标并不是家长们的目标,而是其作为一个组织及其背后的各类利益集团的目标。这些组织之所以倡导为家长赋权,主要是为了利用家长群体的力量以实现其政策主张。克里斯托弗·卢宾斯基(Christopher Lubienski)等人分析指出,在《家长制动权法》通过的过程中,家长们更多地是被动员起来的,而不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表面看来,《家长制动权法》非常珍视家长群体参与学校改革的价值,并赋予了家长更大的权利。但事实上,在此过程中,家长们仅仅是被临时动员起来,他们在选择议题、改革方案时拥有的话语权很少。真正掌权的是有着特定取向的家长组织,以及为这些组织提供支持的一些基金会,如布罗德基金会(The Eli and Edythe Broad Foundation)、盖茨基金会(Bill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和沃顿基金会(Walton Family Foundation)等。换言之,这些改革并不是代表普通家长促进教育发展,而是代表社会精英团体促进特许学校的发展。“为家长赋权的故事情节是值得怀疑的。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推动《家长制动权法》得以通过的主要的经济和政治力量并不是当地的家长、民权团体或是草根社区组织。”[19]
此外,调动家长群体参与,不仅有助于增强这些组织的力量,还有助于确立其推动教育改革的正当性。在美国,许多教育改革往往会因其精英取向的性质而受到诟病。在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情况下,教育改革会被认为是有权者强行施加的改革,其正当性就会受到质疑。“教育改革的批评者们将改革描述为一群有钱的白人精英强加给穷人和少数种族群体的东西,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要。”[20]在这种背景下,这些社会组织特别需要得到家长群体的支持。
三、 引导匡正: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再回归
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路向偏差问题表明,有必要对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路径和方向予以引导,促使其发挥正向作用而非负向作用。当前,我国正处在加快推进教育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关键时期,家长委员会、家校合作委员会等家长组织是教育治理体系的重要构成。如何推动我国中小学幼儿园的家长组织建设,有效发挥其在促进家校合作、优化育人环境等方面的作用值得深入探究。
(一) 从外控到内生,彰显家长组织的育人价值
美国家长组织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组织利益凌驾于家长利益之上。在许多情况下,相关利益集团将自身的利益诉求替代了家长的利益诉求。它们打着家长的旗号,实际上推动的却是符合自身利益的议题。但事实上,家长们所关心的主要是其子女的教育。从动机上看,他们并没有参与政治活动的强烈意愿。家长群体通过家长组织参与政治博弈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是他们在教育诉求未能得到学校积极回应后的被迫选择。相关利益群体正是利用了家长们对学校教育的不满,从而使家长组织的政治活动变得合法化。正如迈克尔·阿普尔所言:“公立学校常常把原本不属于保守的文化政治运动一员的忧心忡忡的家长推到这样的联盟中,因为学校常常太过自卫,对家长的要求缺乏回应性,并对民主讨论和批判持缄默态度。”[21]
要想改变这种局面,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应当着力激发家长群体的内生动力,使其理性地分析自身的教育诉求,明确自己的教育期待,而非轻易地为外界力量所误导。激发家长群体内生动力的重点,是提升家长的自我效能感。出于对子女教育的关切,家长群体天然地会关注学校教育。如果能够看到更多成功的实践,他们的自我效能感便会增强,进而相信自己的参与能够对学校教育产生积极的作用和影响。否则,他们就只能诉诸于组织的力量。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需要为家长提供更多的机会,支持和帮助他们分享教育经验、理解教育政策、明确实践问题,进而更好地参与子女的教育。“学校改革的支持者们应当创造机会,提升家长和社区成员的能力,让他们掌握更多的知识,使他们能够切实参与学校改革。”[22]
在家长组织的建设上,有必要进一步明确家长组织的教育属性。在功能定位上,家长组织的性质需要进一步明确。家长组织建设及其对教育改革的参与应当以儿童的成长为旨归,始终围绕“育人”这一主题开展活动。家长组织的工作重心,在于引导和帮助家长促进儿童成长,包括营造良好的家庭学习环境、指导和监督孩子完成作业、推动学生与家人和社区伙伴开展互动、将课堂学习的知识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等。在制度架构上,家长组织的制度建设需要进一步完善。“在组织规范性方面,各个层级的家长委员会要制定清晰的组织规程,将家长委员会的具体工作目标、程序和方式以制度的形式确定下来,为家长委员会的行动奠定正当性基础。”[23]
(二) 从博弈到合作,发挥家长组织的同盟作用
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路向偏差的症结在于以政治运作的方式参与教育改革,将权力关系视为教育改革中的主要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学校、家庭、社会之间构成了一种此消彼长的对抗关系,处于零和博弈的状态。但事实并非如此。开发儿童潜能、促进儿童成长的共同目标构成了学校、家庭、社会相互协同的基础,故而家校社之间天然地存在同盟关系。共同解决儿童成长所面临的问题是它们的主要任务。相较而言,它们相互间的立场差异、认识差异和行动差异属于次要矛盾,并不意味着对抗的必然性。而且,正是由于这些差异的存在,更加凸显了相互沟通、理解、协同的重要性。
在推动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的过程中,家长组织应当成为促进沟通的桥梁和纽带。为此,需要做好顶层设计、构建多方协同育人的合作框架。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关于健全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机制的意见》要求“坚持协同共育。明确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责任,完善工作机制,促进各展优势、密切配合、相互支持,切实增强育人合力,共同担负起学生成长成才的重要责任”[24]。在这个合作框架中,学校应当发挥协同育人的主导作用,家庭承担家庭教育的主体责任,社会提供育人环境的有效支持。研究表明,无论是出于机构性质的考虑,还是出于可行性的考虑,在学校、家庭、社会合作的过程中,学校均应成为主导性的力量。[25]在此基础上,可以进一步探索更加细化的实施方案,明确家长委员会等家长组织在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中的职责定位。
当涉及教育决策议题时,应当构建起家长组织的参与框架,明确家长参与教育决策的定位和方式。在乔伊斯·爱泼斯坦(Joyce L.Epstein)设计的学校家庭社会合作框架中,“家长参与”分为六种主要类型,分别是抚养子女、沟通交流、志愿服务、在家学习、决策制定、社区协作。其中,“决策制定”仅仅是六种类型中的一种,这就比较明确地限定了家长群体参与教育决策的空间。而且,针对家长参与“决策制定”,乔伊斯·爱泼斯坦特别强调,“决策制定”应该是一个多方合作的过程而非权力争斗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家庭、学校和社区应当围绕共同的目标分享观点、交流看法,进而形成问题解决的方案并采取行动。[26]
(三) 从赋权到赋能,实现家长组织的服务功能
根据“赋权增能”的改革逻辑,让家长拥有更大的权力具有相当的合理性。但是,美国的经验表明,赋予家长以权力存在较大的风险,因而要审慎对待。毕竟,作为培养人的社会活动,教育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不能简单套用政治活动、经济活动或社会活动中的法则。相较于教育专业工作者,家长属于非专业群体;让非专业群体干预专业事务决策显然会产生负面影响。
为了更好地发挥家长群体的积极作用,一方面,应当强化家长的“权利”而非“权力”。赋予家长“权利”意味着支持家长参与学校教育,鼓励家长了解学校事务、对学校工作提出意见和建议,以及在必要的时候对学校工作进行监督。赋予家长“权力”则意味着让家长在教育决策中发挥实质性的作用和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教育改革的目标和方向。鉴于家长群体在教育问题上所处的特殊立场,以及他们教育专业素养的局限性,应当赋予家长更多的“权利”而非“权力”。在推动家长组织建设时,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应当进一步明确家长组织的功能定位,重点引导家长组织为家长争取“权利”,将更多的精力关注于学校内部教育质量的改进上,而非权力关系和管理体制的变革上。正如戴安·拉维奇所言,学校教育质量提升的真正抓手应该在学校内部,而非外部的管理和组织结构。“真正能发挥长期功效的措施,是改进课程和教学方法,改善师生的学习和教学环境,而不是无休止地争论学校系统应该如何组织、管理和控制。”[27]
另一方面,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应当引导家长组织在“赋权”和“赋能”两个方面同时发力,以“赋能”来弥补和平衡“赋权”的不足,使“赋权”和“赋能”成为家长组织开展工作的一体两翼。“赋权”重在让家长拥有更多的教育参与机会和更大的话语权;“赋能”重在让家长具备更强的参与教育的能力。家长组织的功能定位,既要关注家长权利的获取,也要关注家长教育能力的提升。推动家长更新教育理念、获得教育知识、改进教育方法应当成为家长组织的主要职责。从性质上看,家长赋能是一种能力建设,涉及赋能意识、意义感、自主能力、胜任力、群体归属、群体参与等方面。“家长在这个过程和结果中,既能发展个人能力,也会提升所属群体的参与能力,从而获得资源、信息和机会,更加有效地实施家庭教育和支持子女学校教育等。”[28]
四、 结语
长期以来,“家长参与”被视为一种促进儿童成长的积极力量而备受推崇。人们相信,如果家长能够更多地参与学校教育,家校之间的育人合力就能够发挥得更为充分,儿童的学业成绩将得到显著改善。[29]在此背景下,美国家长组织参与教育改革的路向偏差为我们发出了警示性的讯息。如果方向发生偏差,“家长参与”很有可能产生负面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家长参与”非但无法促进教育质量的改进,而且会被外界的政治力量所左右,最终阻碍教育事业的发展。因而,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机制的建设需要更为深入的学理分析和实践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