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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送炭

2024-06-07黄晓萍

金沙江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马识途滇西瑞丽

文学家、书法家马识途先生与楚雄的一段缘分,多少有些传奇性。

1989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山狗吠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如果没有记错,此书是楚雄州业余作者(楚雄州至今没有专职作家)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的文学类书,还是省外著名出版社出版,其积极意义用现今一个新词来表达就是“出圈”。当时,州委宣传部和州文联对这本书的出版相当重视,给了最大的支持和有些拔高的鼓励。薄薄一本小书,定价1.95元,印数6000册,记得当时我的月薪是48元,这个价码还是让比我更拮据的文学爱好者望而却步。

此书是一套丛书中的一种,叫“处女书系”,是四川省作协为四川文学青年出版的第一套文学作品。我这位“处女”当年42岁,“老黄花”也不准确,我有一双女儿分别在上初中和高中。更让我羞愧的是,这套丛书是为四川文学青年而出,隔山隔水我已在云南安家,名不正言不顺,有些羞愧。这次机缘,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高度,使我有了往前再走一段的野心。原因无他:此书所收的29篇散文,被转载和编入选本的有7篇,而且都是很牛气的选本和刊物。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北京大学著名教授佘树森著)给了我这样一段评语“黄晓萍艺术感觉灵妙而余味悠然,富有个性的追求如实如梦、似真似幻,缥缥缈缈空空灵灵,奇妙如童话般美丽”。

当时我那些散文,在楚雄被当成错误百出、语法不通的捣胡乱说,在个别高手中成为笑谈,还有批判文章寄来《金沙江文艺》编辑部,羞死先人,是芮增瑞老師保护了我文风“怪”和“峭”的个性;是众多散文评论大家认可了我的野路子,认为不按常理作文也是文风之一种,麻辣味加蛮性,也是独特的审美。我是写小说进到州文联的,得此认可,很长一段时间我鼓劲写散文,后来在文学界被多次提及的,还是我的散文。《山狗吠月》还荣获省级文学奖一等奖,1000元奖金,在当年相当于我两年的工资,领到奖金我数来数去,像极了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位守财奴葛朗台。当时无百元钞,1000元是有些分量的。

一切成果,或者说一切荣誉,来自我至今未曾谋面过的著名作家、书法家的马识途先生。起因,缘起一次滇西笔会。

滇西八地州笔会始于哪一年,我记不太清楚。八地州都很重视这样的文人集会,轮流做东。主角是八地州的业余作者,贵宾却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手笔们。大手笔们都很忙,文债太多,一般情况不太请得到场。但如果是滇西文学活动,大都会拨冗前往,他们爱山爱水爱民俗。滇西有云南7种“直过民族”,风俗习惯保持着初民与天地万物共生存的原乡,文明和文化赋予岁月,又不让你轻易断代岁月的经纬,于文学艺术太有吸引力。贴着山山水水,随手写来灿然满篇太阳花,美得让人心醉。州文联对我,经费再紧也网开一面,凡滇西笔会都让我参加。滇西山高路遥,每到一地我打过路车主意,省车费却费时间,走一段歇一段,有一次还被货车司机“幽了一默”,把我放在山头鸡毛店,连夜走了。

1985年的滇西笔会选在德宏瑞丽。孔雀振羽累不收的四月,瑰丽芬芳绿浓红肥四月,国境线上的瑞丽繁花绽放:改革开放的潮、异国情调的浪、泼水节的欢,既养眼又刺激,陌生中的快乐,物质的和精神的都是内地少见的鲜美。

我是迟到者,弄不清那次笔会来多少贵宾。记得北京一群中有《十月》的编辑骆一禾。笔会结束后,一禾老师在昆明还有公干,没有在德宏乘飞机返京,而是和我同路乘长途汽车到昆,路过楚雄时还在我家住过一宿。北京来的其他贵客,我一个也不认识。

笔会中的省外贵客,人数最多的是成都一群。原因很人情:德宏州文联主席是川人张承源;瑞丽的掌门人是川人刘鸿渝,两人都是川大毕业,谢师和助力两场麦子一场打,来的人自然多。那群成都贵客多是诗人和资深编辑,年岁在天命和花甲之间,70余人的笔会就数他们最活跃。他们的“脱口秀”都有苏东坡味。诗酒趁年华,随心而活;每餐都来点小酒,半醉半醒中出口多是赞词“故乡无此好湖山”类。蜀中人崇仰苏东坡,理所当然。我人微言轻,一般不开口。知我老家在重庆,邀我参加他们的龙门阵,鼓励我说:“女娃子,你啷个不开腔说几句嘛?”我说不出来,怕放黄腔。这群成都文学前辈都叫我女娃子,至于我姓甚名谁,恐怕只有与我娘同龄的女诗人王尔碑记得。她给我留了地址,许我后会有期。

那次笔会《孔雀》杂志出了专号,我的一题《边城瑞丽》出了风头。成都前辈曾伯贤来信说:“专号里最有味的是你那一篇瑞丽风情。女娃子,我们对不起你,在瑞丽没多和你交谈。来成都补起。”后,北京李姓编辑写信来,表扬语比曾前辈还要直白,并和我约稿。北京来的多是国家级报刊的编辑,我仰如泰山北斗,当时没敢近前。

4年之后,我有机会去西北大学当老童生,每年都要往返成都几次。家境不宽,从昆明坐火车硬座到成都一天一夜,腰酸背痛,狼狈不堪。于人地生疏的我而言,那群成都诗人便成了我的依赖,投宿王尔碑前辈家,打扰三五日他们才让我去西安。王尔碑一生无出,母性大发的她拿我当女儿看待,邀来参加那次笔会的前辈们陪我泡茶馆,他们还是叫我女娃子。这群人的聚会太有魏晋名士风度:随意、信口、旁若无人,烟茶钱各付各的。风雅而前卫,比年轻人还闹腾。

也就是在这种场合,他们几次提到四川省作协要为本省文学青年出一套处女书系,并鼓励我一试。

凡写作者,谁不愿意有本专著?我暂时还不敢有此非分之想,那道门槛太高:一审、二审、三审,我经不起审;缺少相应的指导,别去招那风险,何况我的写作路子太偏,如果出书后初始销量为零,情何以堪?

其实,我随身就带有散章,那是为写毕业论文准备的材料。

我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供职于云南省楚雄州文联,不符合他们的要求。

热心的前辈们为我扎起(四川方言),请来具体操作的王敦贤,让他去说服老板——他们叫当时的四川省作协领导马识途先生为“老板”,风趣幽默中有股浓浓的人性味。重庆那时还没有直辖,前辈们给王敦贤出点子,我是重庆人,嫁出去的女娃子,娘家也有照看的责任。

怎么运作的我不知道,3个月之后,出版社通知我去成都校清样,我的作品真的进处女书系了!据说此事是马识途先生拍的板。马识途前辈我不认识,但读过他的《清江壮歌》。这部长篇小说,我以为是《红岩》的序幕,书中写的鄂西北与川东北山水相连,都是革命老区,无数革命者为实现信仰出生入死,英勇献身。马识途出生的忠县,在重庆下水一段,我们是同乡。马识途先生的文章读来方言如珠。我不曾经历过上世纪40年代社会万象,吸引我的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干人(四川方言,指穷苦大众)们支持中国共产党的种种自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本书是我的精神伙伴,伴我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至于马识途其人是民是官,我半点不知。想不到20年之后的20世纪80年代末,身居高位的识途老马,会牵著我这只吠月的山狗迈进文坛,奇谈、奇事、奇缘。

书成之后,时任楚雄州委宣传部部长马荣春同志和州文联主席芮增瑞同志比我本人还激动,原因在于马识途先生写的那题情深意长、真诚尖锐的序言——雪里送炭。二位领导八方奔走,让州新华书店进了2000册书。州新华书店时任经理王怀高立刻安排并将书分发至各个分店。一时间,吠月的山狗在山区读者中产生反响,跟着叫几声的不是少数。年前,青年评论家杨荣昌还发来他的高中语文老师30年后重读《山狗吠月》的感叹。我不会用手机,对那位读者说声谢谢都没有办到。为一位业余作者推销2000册书,州新华书店仅此一次,王怀高经理当时的压力可想而知。

1998年寒冬,成都的文学前辈建议我带点云南老树茶登门谢谢这位推我一把的马识途大先生。我平生最怕见高官,觉得自己不算老几,大恩不言谢,努力习作可能是对前辈最好的报答。马老的书我倒是见一本读一本,特别崇敬他形象生动、灵活幽默的民间叙事;壮怀激烈、忧国忧民的革命精魂。那部由马老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让子弹飞》,我不止一次去接“飞弹”,很是崇拜。

雪里送炭的,还有一位热心人叫王敦贤。可怜可敬这位写散文和诗的巴山秀才,为这套20来位作者的第一本书,川东川北川西,一家一家企业去化缘,亏本买卖出版社也经不起几遭,何况那时已进入市场经济时代,我拉不来赞助,也写不来企业广告,只有拜托王氏敦贤兄去找经费,谢了谢了谢了!

时至今日,我没让马老失望,如他在序言中的寄语一样:“将第一本书作为艰难万里长征的出发点,书一本本出下去,走到创作的佳境。”

我想,是应该登门拜访恩师了。如恩师在庆祝110岁生日说的那样:“亲戚朋友一起来热闹,打拼伙,凑份子,办生日酒——干杯。”这是马老在今年1月31日生日前定下的祝寿规矩,再次让我见识了马老幽默中的真性情。75天之后的3月28日,110岁的马老走完他流光溢彩的岁月,在悠长岁月的高原之上去攀登高峰,那高峰是摸天岭吗?

马老,我始终无勇气去叩您的书斋,为我作序的提携、赐我前行勇气的大恩,怎么表达都显得矫情。110岁高龄、86年党龄的革命作家,在我国文坛坐标上,很少。我必终生怀念,发自肺腑。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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