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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的两种方案及其得失

2024-06-07任剑涛

关键词:社会发展现代化

摘要:现代化是一个复杂的词汇,它既用于界定15世纪以来社会变迁的特定状态,又用于展现一种合于人类期望的发展性价值观念,因此成为人类追逐的世间理想。这样的理念,促成了务实改进社会的原生现代化与实现理想目标的批判现代化两种现代化模式。两种方案,都追求社会的发展。相比而言,前者在承认社会总存在不足的前提条件下,尽力寻求财富的增长、福利的改善与公益的增进;后者则认为社会是可以从根本上重建的,因此希望超越具有缺陷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一并解决物质财富增长、福利提升与人性升华的社会问题。前者所取得的现代化成就,成为可借鉴的社会发展模式;后者所尝试的现代化跃升,常常导致社会进步的曲折发展。这是致力追求实现现代化目标的国家,需要审慎分辨、理性选择的现代化不同进路。

关键词:现代化;批判现代化;社会发展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107

收稿日期:2023-07-26

基金项目:本文系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现代国家运行理论研究”(2023508002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任剑涛,男,四川苍溪人,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中西政治思想与中国政治研究,E-mail: rjthxx@sina.com。

“中国式现代化”命题一经提出,便促使人们从不同维度审视现代化的种种理论命题。现代化是一场旷日持久、复杂无比的社会变迁。从社会变化过程来看,现代化起自中世纪晚期,成于18世纪欧洲,19世纪成为全球潮流;从构成上看,现代化不仅指趋向“现代”的社会运动,也包含批判现代化与反现代化的社会尝试。如果说面对这场可能永远也难以厘清的社会大变动,人们试图获得一个相对清晰的社会画面的话,那么,从寻求发展的既定视角看,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构成了这场社会演进最令人瞩目的两种类型。两者都寻求社会发展或现代化目标,但前者是在社会现实基点上的努力,后者则是力图超越社会现实的理想追求,它们构成了现代化的两种方案,共同促成了人类的现代发展。

一 两种现代化方案

现代化是一个从欧洲肇始,而后广及全球范围的社会变迁。普尔认为:

(1)欧洲的现代化综合症已经输出到西半球,即南北美洲。在西半球地区,土生土长的经济、社会、政治组织的模式与传统或者全部、或者至少是大部分已被消灭;(2)东方社会在开始其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时,很大程度上必须把这一进程中某些最显著的(如技术的)因素认定为一种输入物,不是从它们自身传统中生长出的。它们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設法在下一阶段将这些输入物与自己的传统调和起来。【汉斯-于尔根·普尔《欧洲现代化与第三世界》,塞缪尔·亨廷顿等《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罗荣渠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309页。】

以此可以说,尽管现代化始自欧洲、传布全球,但从现代化的国别角度讲,每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都自具特点。因此,现代化乃是难以给予统合观察的社会变迁过程。不过,从现代化的全球视点来看,各国现代化也显现出显著可辨的共同特性。就前者讲,各国现代化没有必要划分类型,仅需要进行个案性的研究,以突显它的个性。以后者论,各国现代化既然表现出某种共性,那么对其进行类型上的划分,就成为凸显共性的必需。取决于现代化的先发与后发,各国现代化的共性之一,就是先发现代化所具有的自发性进程特点,与后发现代化所呈现的批判性谋划特征,两者正好相辅相成地构成一个观察现代化共性的窗口。这正是中国式现代化命题中强调“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年10月16日),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2页。】的理由所在。

先发的现代化与后发的批判现代化构成现代化的两种类型,是受现代化不同处境促成的结果:先发现代化国家是在“自然史的过程”【“自然史的过程”是马克思所使用的一个概念,他以此强调,人类历史遵循一个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转移的客观历史过程,因此可以自然科学的精确眼光加以认识。这里借用这一概念,表示社会沿循其固有的、而非人为设计的轨迹演进的过程。参见:卡尔·马克思《1867年第一版序言》,卡·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版,第84页。】中逐渐实现现代化目标的,因此其现代化的过程中不存在剧烈的社会变迁;后发现代化国家则是在先发现代化国家完成现代化的情景中启动或加速现代化进程的,因此其现代化进程依赖于精英人群的倡导和促进,这就显著增加了现代化进程的紧迫感和张力性,让现代化进程成为一场与传统社会模式疏离的观念批判、精英驱动与理想追求。从现代化的可欲性(desirability)即现代化何以值得人们期望的角度讲,自然演进的现代化当然值得人们期待。原因很简单,这样的现代化进程呈现出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的自然演进状态,它不会让现代化进程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从社会状态上讲,后发的现代化即批判现代化,相比于自然历史进程中凸显的现代化模式更为激动人心,更加波澜壮阔,更显伟大突破。这样的现代化更值得人们关注,但却在现代化的收效方面不尽相同:要么它在全力追求经济发展的情况下迅猛崛起,要么它在一心批判原生现代化即自然历史进程中生成的现代化模式时陷入停滞,甚至因为它一心锻造全新的现代化模式而造成现代化进程的中断。其现代化的发展完全受制于它以何种方式对待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模式——如果它认为这一现代化模式奠定了自己的批判现代化模式的经济发展基础时,它会以此推动经济发展;如果它认定原生现代化模式限定了生产力发展,因此必须火力全开地加以批判,从而为生产力发展拓展空间。这种左右互搏的状态,既提供给批判现代化模式以两种动力,也让两种动力之间相互消耗。

认定批判现代化模式是一种现代化模式,是需要解释的一个说法。假如以批判现代化自我定位的全面超越现代化来看,似乎就没有理由将其认作是一种现代化的模式,因为它在自我期许上已经超出现代化的框架,需要另外给出一个评价框架。但如果从批判现代化付诸实践的国家几乎都在被迫追赶先发国家的经济发展步伐来看,这些国家的施政目标,常常不得不首先落实经济发展的任务,因此这种所谓补课性的经济发展,让这些国家仍然行走在原生、先发的国家发展轨道上,就此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说,这些国家依然没有越出现代化的轨道。故而,将其放在现代化的大框架中加以审视,也是成立的。加之批判现代化是建立在先发现代化基础之上的理论与实践模式,先发现代化的价值观念、制度蓝图与发展追求,都会对后发的批判现代化发挥影响力。换言之,无论批判现代化的理论火力或实践创意有多强,它几乎是被先发现代化规定了批判方向与改进可能的一种现代化模式。就此而言,批判现代化可以被认定为是不同于原生现代化的另一种现代化模式,旨在全面克服先发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的所有缺点并开创一种全新的现代化模式。

对先发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两种模式的认识,需要从观念史与社会政治史两个视角切入。从社会政治史的角度看,先发现代化,尤其是其中的原生型现代化,乃是一个社会政治顺势而为的结果,其间尽管也充满了社会政治变迁的种种张力,但没有对社会基本结构的彻底重造或颠覆。在顺应社会变迁趋势的情况下,社会演进与政治演变相互促进,因此合乎人们意愿地成就了现代化转变。在这里,有必要区分先发现代化与原发现代化。从现代化的世界进程来看,欧洲的现代化均属于先发现代化类型;就现代化领先于所有国家而成型来讲,英格兰的现代化属于唯一的原发性现代化模式。从现代化的强势驱动上讲,欧洲大陆的现代化是受英格兰现代化的驱动而最终成就的,是受惠于英格兰现代化进程的结果。作为原生型现代化典范的英格兰现代化模式,不是一种人为设计与压力驱动的结果,而是各种必然和偶然的因素在不断的磨合中成就的业绩。这在历史人类学的观察中得到了全面呈现。英格兰之所以率先实现非凡的现代转型,“头等重要的是,开启现代性大门的钥匙必须丝丝入扣。这不仅是要把每一个零件都弄正确,而且是要把每一个零件和其余零件的关系摆正确。所以,宗教和政治的关系、家庭和经济的关系、游戏与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关系,等等,都必须恰到好处。这种契合得以首次出现的概率是几千分之一,甚至幾百万分之一。但是它终究出现了,而且,成功之后它又充当了第一个逃离农耕文明的样板,供其他社会效仿”【艾伦·麦克法兰主讲《现代世界的诞生》,管可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这是一个千年绵延的社会现代转变过程,是一个逐渐将凸显出来的现代个人作为文明根基的演进历程,是现代要素逐渐累积的结果。从全球范围内看,没有其他任何国家办得到这一点。英格兰现代化的原生性就此确立起来。

在比较现代化视野中的先发现代化,包括欧陆尤其是西欧的一些国家,诸如荷兰、法国、西班牙、葡萄牙、德国等国家的现代化,都是悉心效仿英格兰社会发展模式的结果。这些国家的现代化尽管处在全球范围的先发位置,但却不是原生型的现代化,而是早期开启模仿现代化历程的国家。相比于原生型的现代化国家来讲,先发的现代化国家已经出现了推进现代转变的种种难以克服的矛盾,诸如对原生型现代化国家典范性的欲迎还拒,两类国家之间的观念与利益冲突比较尖锐,在保留传统与接纳现代之间犹疑不决,在现代体系的建构上残缺不全,在国家发展战略上常常贸然行事。其中,法国对英国的爱恨交加,德国对英国的因利仇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从总体上讲,先发现代化国家之间的摩擦与冲突不是根本性的,即便这种摩擦与冲突引发了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最终整合出来的国内与国际秩序都大致落定在现代秩序的规范范围内。

但后发的批判现代化模式,则与原生和先发的现代化迥然相异。本来,对现代化原生模式进行批判,最初是发生在先发西方国家之间的。马克思是批判现代化最系统、深入的阐释者。他与恩格斯撰写的《共产党宣言》及其《资本论》迄今仍然是批判现代化的思想源泉。在前者,马克思、恩格斯一方面充分肯定了现代经济发展的巨大成就,另一方面又指出这一经济形态在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无法克服的矛盾【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版,第422页。】,并因此指出它必须承受“武器的批判”,以进入社会化大生产与公有制相匹配这一无矛盾的优化结构。在后者,马克思对现代经济形态在商品与资本生产之间谋求增长的特点进行了系统深入的分析,核心命题则是资本主义的现代发展形态走向社会主义的发展新形态的必然性【马克思为《资本论》确定的著述宗旨“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参见:卡尔·马克思《1867年第一版序言》,卡·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3页。】。这是对先发现代化模式的一种彻底批判和重构。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现代化的彻底否定。但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先肯定、后批判、再颠覆的思想进路来看,他将现代化的原生与先发模式视为其他所有国家必不可免的一个发展阶段。就此而言,马克思没有否定原生与先发现代化,而是试图在超越这一现代化模式的基础上,寻求一种更值得期待的现代化模式。因此可以说,批判的现代化不是对现代化的简单否定,反而是以对现代化经济发展目标的优先追求而构成了现代化的另一个类型。这一现代化模式经列宁的理论改造,在斯大林那里成就了苏联的现代化模式,成为人们理解批判现代化模式的国家样板。

从观念史的角度看,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构成一部现代化思想史的主体。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同属于一个现代化阵营,它们与反现代化不能等量齐观。反现代化的基本精神表现为敌视现代化、颠覆现代化,试图回到传统,或者直接进入理想状态。它不像批判现代化那样,对现代化是采取一种欢迎态度的。差异明显在于,批判现代化力求实现一种更加合乎期待与理想的现代化目标,而反现代化则对现代化加以全面否定。在现代思想史上,一切围绕现代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的整合性模式展开正面阐释或全力辩护的都属于支持现代化的思想阵营,就此而言,约翰·洛克展示了他的政治思想宗旨,亚当·斯密陈述了他的经济思想旨趣,马克斯·韦伯则对其进行了总体特征的概括。批判现代化尽管严厉指责资本主义经济的残酷、民主政治的虚伪,但它并不打算回到前资本主义社会,也不打算跳过资本主义阶段而径直跃进到理想社会,而是力图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实现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理想目标。这是一种出于现代化而又超出现代化的现代化特殊类型。概括言之,批判现代化,就其面对经济社会发展来讲,具有更多现代化范围内的特性;就其面对社会政治与价值观念而言,则具有超出现代化的更多意涵。

二 寻求实效:先发现代化的特征

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是可以在一个现代化框架中理解的社会变迁过程或现代化模式。这不仅是指二者在经济发展上的追求目标高度一致,也指二者在相互关系中确定自身结构关联上具有不离彼此的特性,更是指在现代化总体进程中它们从相异性辨认向趋同性认知的演进。

确认现代化这两个类型确实属于现代化范畴有三个基本理由。

第一,原生与先发的现代化是以经济发展作为主要驱动力的。尽管在政治上限制或规范权力是现代化的第一支撑点,但这个支撑点在缺乏经济基础的情况下,发展一直缓慢。这就是英国从1215年《大宪章》到1688年光荣革命的长期政治转变所显示的现代化状态。直到18世纪后期工业革命的兴起,给予了现代政体建构以强大支持,促成了工商经济与民主政治的“强强联手”,才向欧洲社会、进而向全球社会显示了现代化的强大力量与扩展效能。这构成了批判现代化虽然自认比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更为理想,但却始终扎根于资本主义经济沃土中的深厚理由。旨在克制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根本缺点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不是以否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而是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取得的经济成就为基础,谋求经济的更公平、更长远的发展。这就是马克思强调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卡尔·马克思《1867年第一版序言》,卡·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82页】。这不仅是针对资本主义国家工业发展的先后关系而言的,也可以用来理解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工业发展的关系。

第二,在批判现代化的理论阐释中,两种现代化模式有一种继起性的关系,即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兴起,是以超越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为前提条件的。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呈现出的实际态势并不是完全替代意义上的继起关系,而是局部相别意义上的共存关系,因此,在理论上界定何谓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与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时候,在实践方面理解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运行机制的时候,离开彼此,便无从下手。这便是邓小平所指出的“资本主义也有计划”,“社会主义也有市场”【邓小平《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1992年1月18日—2月21日),《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3页。】的重叠性所展现出的两种现代化模式的内嵌性。

第三,在批判现代化的理论阐释初期,也就是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阐释初期,强调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根本区别,尤其是强调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具有全面优越性方面,是批判现代化理论阐释的出发点与根本宗旨。在社会主义实践的早期,也就是苏联草创时期,由于国家建立在必须推翻资产阶级国家的、全新的社会主义国家基础上,在意识形态斗争、经济体制选择、政治机制设计上,都试图鲜明地呈现两种现代化模式之间的尖锐对立特性。但在计划经济遭到重创之后,苏联不得不以“新经济政策”的方式回调,并且在此后不断地引入市场经济的微观运行机制,最后不得不宣布斯大林模式的失败。苏联由此走向1970年的全面缓和政策,且在理论上以“发达的社会主义”与“发达的资本主义”相对应,结果就是两种现代化模式即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趋同来展现其愈来愈小的差异性和越来越明显的相似性。【杰弗里·W·哈恩《发达社会主义理论是苏联的趋同观点吗?》,罗伯特·海尔布罗纳等《现代化理论研究》,俞新天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23页。】

现代化的两种模式既然具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而且表现出某种趋同的特点,那是不是就有理由将其合二为一、等量齐观,没必要进行类型上的划分与特点上的甄别呢?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很简单:尽管在现代化的经济发展目标与工业化的机制上,两者具有明显的趋同特点,但两者之间的差异性还是非常显著的。这样的差异性,不仅体现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教育诸方面,也体现在现代化两种模式的总体特征上。就前者而言,尽管计划与市场的内嵌性被双方承诺,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模式并没有彻底融合;政治上的机制之别、社会上的体制之异,文化上的发展之分,在教育上的启发式机制与灌输型分流都提醒人们两种现代化模式不能混为一谈。就后者而论,其总体特点可以一言以蔽之,原生与先发的现代化模式具有非常显著的现实主义特点,而批判的现代化具有格外明显的理想主义特点。基于此,两种现代化模式仍然需要在各自的框架中加以认知。

一般而言,现代化是人类社会漫长进程的一个特定阶段,现代化也是人类社会漫长进程中生成的一个特殊结构。就其作为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特定阶段来看,现代化与前现代、后现代是相对而言的,没有对前现代和现代化的比较分析,就无法理解现代化之作为古今之变的结果何以成就;没有对后现代的展望,就无法构想现代化的未来命运与发展趋势;自然,不在现代化的特定时空中去确认现代化究竟为何物,现代化就可能成为一个缺乏实指的空洞名词。就现代化作为一个特殊结构而言,它以解决经济的持续发展、政治的合理秩序与社会的自治自律为基本目的,方式上尽管有别,目的上却没有不同。这是观察现代化及其不同类型的存在方式与运行机制的两个基本维度。循此思路可知,各国现代化的共性是自然而然存在并表现出来的,但只是从社会发展阶段与特定现代结构两个角度看待这种共性,还并不充分。我们需要从现代化发展阶段与状态的视角进一步审视:原生或先发现代化国家,因为其文化背景条件的相对一致,总体上都以追求实效的方式,实现了现代化的国家转型目标;而后发国家尤其是东欧、亚非国家,则以大为不同的批判现代化方式,也就是对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模式的不妥协批判与超越为预设,寻求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发展目标,且为国家确定了比原生现代化更为远大的发展目标。

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模式的成就,依赖于制度的逐渐摸索与思想的自觉阐释。原生现代化的英格兰,确实是在漫长的社会变迁中,逐渐积累起现代化的成就,并在君主立宪制度和工商经济的确立中,完成了现代化的临门一脚,成为现代化的首个成型国家。如前所述,英国的现代化不是那种面对紧迫局面的现代化转型,期望一蹴而就的现代化骤变。1215年到1688年的持续推进,英国终于实现了规范王权即国家权力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不是没有起伏,如1215年签署的《大宪章》,直到1297、1300年诸宪章与补充条款的确认,才确立其宪政的章程地位【英国1215年的《大宪章》被称为约翰王敌人的作品,虽然一再颁布,直到80余年后的宪制文件的颁发,它才真正具有了宪政的实质意义。参见:詹姆斯·C·霍尔特《大宪章》(第2版),毕竞悦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56页。】;又如1640-1688年英国共和建国尝试,以克伦威尔的独裁而声名狼藉地终结【保罗·莱《英国共和兴亡史》,祝晓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97-304页。】,王在议会、王在法下的立宪君主制终于确立起来。英国自13世纪以来的政治史,总体上是缓慢但稳步地迈向立宪制度的历史。这与英国人并不期待一场革命解决所有政治难题具有密切关系。至于英国在18世纪兴起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也不是技术含量极高、气势磅礴地席卷而来的社会大潮,而是人们在不经意之间,逐渐接受不同于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工业生产方式。那种期望一次性弯道超车,从落后的农业国家一跃而为强盛的工业国家的强烈意愿,并没有出现在英国的工业革命进程中。【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工业与帝国:英国的现代化历程》,梅俊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3-10页。】至于英国社会领域中的现代转变,也是在一个顺其自然的渐进变化中实现的,并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以及经由一场社会革命来达到解决一切社会不完满的遗憾、缺点与缺陷的社会期盼。

“秩序是世间一切事物的核心”【阿萨·勃里格斯《英国社会史》,陈叔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页。】这一理念,让英格兰人在社会变迁中尊重既有的社会惯习,从而遏制了革命意识的蔓延。在这中间,既无欧洲大陆以种姓制为结局的社会对峙,也没有从臣民社会一跃而成公民社会的遽变,没有因权力的无比颟顸而造成的普遍愤懑。社会在自然进程中不断生产平等意识,推动臣民演变为公民,促成权力与权利的博弈习性。最终,现代化的“英格兰道路”呈现在世人面前。正是由于英格兰(以及1714年以后并入英国的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具备了有效调控生育率与死亡率的恰当人口结构,保障人民政治权利的政治自由,基于开放的个人权利的新型社会机制,从农业转型为工业的财富生产方式,以及科学的、世俗的认知方法,让英国逐渐具备了成为现代化国家的五个条件。这五个条件所具有的共时性存在,在当时世界上除英国以外,没有第二个国家具备过。这正是英国在全球现代化转型中一骑绝尘的原因所在。【艾伦·麦克法兰主讲《现代世界的诞生》,第21-22页。】

与英格兰的现代社会变迁进程相适应,同一时期英国的现代思想成长,虽不乏激进理念,但总体上维持了一种因应社会变迁需要的观念体系,因而英国没有遭遇18世纪后期法国现代转变关键时期那种掀动浩大社会革命的激进思潮的洗礼。在英国共和制与君主制的缠斗时期,像霍布斯那样的现代政治思想开创者,一方面明确无误地为个人主义鸣锣开道,另一方面则半真半假地为君主制辩护,调和的意图明显可辨。洛克的分权观念对君主制所具有的挑战性显而易见,但他并不倡导革命,而是将革命限定在守约的范围内,并且以政府解体来缓解国家崩溃的危机。而在18世纪法国发生政治与社会大革命之际,伯克以保守主义自由的立场对法国革命进行了抨击,并明确张扬了英国在保守基点上维护人民自由权利的主张。即便是在19世纪后期的哲学激进主义运动中,由边沁、詹姆斯·密尔与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等人表达的激进社会改革主张,也都自觉限定在议会运动的范围内,而没有诉诸像法国那样的暴力化社会革命。这是英国原生现代化模式在思想与社会变迁上有效互动的表现,是一个现代化转变的社会维持了基本社会理智的体现,也是英国能够在全球范围内率先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特殊理由所在。

英格兰的现代化是寻求实效的现代化。这与明确逃避哲学的美国式实用(实效)主义具有较大的差异。英格兰得到明确阐释的现代观念,是以道德哲学信念为基础的,自然法在其中发挥着确立现代价值的导向作用。为此,甚至有人明确指出,洛克在表达社会政治理念时的自然法预设,与他的经验主义哲学主张存在明显的不一致。但这恰恰可能是洛克的高明之处:没有必要强行将哲学与政治统合在一种知识立场上。倒是后来苏格兰学派以经验立场统合了哲学与政治表述,结果却由经验立场导出历史主义,走向了反现代的另一面;而且因为主张幸福就是快乐而导出了功利主义,又走向了颠覆自身的社会主义一端。可以说,英国的寻求实效的现代思想,乃是一种在哲学、政治学、经济学与社会学不同视角去解释并解决实际问题的思想与行动方式的体现。它不以一种人为设定的理想目标来强行推进某种现代化方案,也不以务虚的理想主义来应对现实需要。英国的现代化总是在遭遇社会挑战的当下,去努力发现一条有利于解释与解决问题的切实进路。英国在現代化进程中尽管也不断地出现乌托邦理念,但这些理念并没有左右英国的现代化进程。

而欧陆在现代化进程中却走了一条长长的弯路之后才回到现代化的正轨。走上这条弯路,是因为这些如今被称为先发现代化国家的国度,大都在政治变革、法律制度、社会演进与实际处境上都与英格兰的情况迥然相异:

13-18世纪,几乎所有的欧陆国家都走上了另一个方向……其一,国家和教会之间结下了盟约(pact),最生动的例证是十字军圣战(Crusades)、野蛮镇压阿尔比教派(Albigensians)、成立宗教裁判所……欧陆对各种背离(deviation)行为的控制已经非常强硬。但是英格兰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其二,各身份群体或各等级(estates)之间的法律区分越来越严格,越来越制度化。于是,欧陆有了制度性的世袭贵族阶层、受过良好教育的布尔乔亚阶层、专职的僧侣阶层,以及人数众多的农民阶层……国王成为绝对君主;贵族阶层成为高高在上的种姓;男人天生比女人优越;父亲是子女的绝对统治者;城市和农村分离;宫廷和全国分离。【艾伦·麦克法兰主讲《现代世界的诞生》,第350-351页。】

实施中央集权、豢养庞大常备军、沉重地课税、设立大型的中央官僚机构阻碍了欧陆的现代化转变进程。这不仅让欧陆在现代化发展上明显落后于英格兰,而且也让欧陆国家尤其是德、法等国经历了严重的曲折发展,才进入现代化的正轨。相比于其他国家来讲,欧陆这些国家仍然跻身于先发现代化国家的行列,成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学习与效仿的对象。这与欧陆国家主要都是文化同源国度,都存在强弱不同的现代化内源驱动力,且与地理上的相邻关系所注定的紧密磨合等因素相关,这些是中东欧以及亚非拉国家所不具备的现代化转变条件。

三 追求理想:批判现代化的旨趣

就后者即批判现代化的现代化模式来看,之所以这一现代化模式会以一种看上去似乎悖谬的样式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因为它一方面对原生或先发的现代化采取了严厉的批判甚至是拒斥的态度,因此表现出对现代化的严重不满,有一种抵制现代化的倾向;另一方面它又对现代化取得的成果诚心承认、欢喜接受,表达了一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大现代化成就的强烈意愿。这让批判现代化的矛盾性特征突兀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也正是这一特征,让人们意识到批判现代化与原生或先发现代化在模式上的构成差异性:后者是基于务实解决问题以求得实效而成就的现代化模式,前者则是在批判后者的基础上谋求的一种理想性现代化模式。因此,前者对后者的批判与超越,成为它令人瞩目的特征。这是两个不同的指向:批判主要是一种思想取向,超越则是一种社会行动的目的。前者为后者奠基,后者试图实现前者的思想谋划。

批判现代化的理想性特征,首先与这一现代化模式的思想先行关联在一起。从历史角度看,现代化先行,批判现代化随之而起。这不仅促成了两种现代化模式的先后关系,也注定了批判现代化总是具有针对原生或先发现代化的弱点进行针对性批判与理想性超越而展开的特点。批判现代化的思想发源几乎与现代化的初起在同一时间。但这样的批判,在初期并没有击中现代化的要害,它们主要表达对现代化已经引发的贫富差距的不满,以及因此而对私有制的强烈指责。这一时期的批判,在从16世纪开始到19世纪达到高潮的空想社会主义那里得到系统的呈现。直到一个不仅诉诸“批判的武器”,而且倾向于“武器的批判”的新阶段,也就是1848年马克思、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时,批判现代化在思想上的成熟形态才呈现在人们面前。不同于早期的批判现代化思潮,马克思、恩格斯有力推进的批判现代化思想,不是仅仅着力指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私有特性与导致的贫富不均,而且全力从社会发展的规律角度,揭示这一新的生产方式的必不可免性质,并且以当时正取得知识显著优势的科学奠基,对其进行有力的社会科学论证,从中引发出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趋势论。这就不仅系统揭示了原生或先发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属性,而且对其进行了“科学的”分析,进而对制度前途与命运进行了诱人的刻画。在时间向度上,马克思、恩格斯对现代化的研究,完整呈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推移情形;在空间向度上,他们对资本主义被社会主义所取代的方式方法与进路,进行了系统描绘。基于此,批判现代化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从道德批判所支持的虚幻的空想性试验发展到社会批判支持的政治经济结构重造。批判现代化模式从一种理论思考架起一座通向实践模式的桥梁,横架在思想与实践的鸿沟之上。

批判现代化的思想建构与批判现代化的实践探寻,就此在两个方向上向同一个着力点接近。不过,在苏联建立起来以前,批判现代化显现出强于思想批判而弱于现实批判的特点。直到苏联建立并稳定呈现出它的现代化样式以后,才展现出其现实批判胜于思想批判的新特点。然而,如果不是先在的思想批判,也就是以“批判的武器”对原生或先发现代化根本弊病的揭示,那么批判现代化就可能永远停留在空洞指责原生现代化的状态。就此而言,马克思、恩格斯对现代化原生模式的深入研究与击中要害的批判,构成批判现代化的真正理论基础与行动指导思想。

这一批判现代化思想有三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一是对现代化生产方式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历史进步的作用进行了充分肯定。“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

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5页。】这是批判现代化一个非同小可的思想转向标志:从空想社会主义的批判现代化对资本生产方式的一味指责,转向了对现代化的生产方式所产出的财富的惊叹与礼赞。这也是批判现代化在相当程度上承接了原生现代化的一个重要体现,批判现代化仍然将生产力的发展作为自己谋求社会进步的基础性事务。

二是对资本生产方式遭遇的不可克服的内在障碍进行了揭示。由于社会化大生产与资本的私人所有制之间的矛盾,“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资产阶级用什么办法来克服这种危机呢?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办法呢?这不过是资产阶级准备更全面更猛烈的危机的办法,不过是使防止危機的手段越来越少的办法”【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6页。】。换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不足以解决自身的危机问题了。这就为批判现代化谋求不同于原生或先发的现代化模式确立了现实理由。

三是以彻底解决社会化大生产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矛盾为鹄的,设想一种与之完全不同的现代化体制。《共产党宣言》指出:

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与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雇佣劳动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竞争之上的。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于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12页。】

唯有批判现代化的替代方案,才能解决原生或先发现代化在生产力发展上的根本弊病。这三方面的批判,在《资本论》中有更加深入系统的展开。但在基本方向上,《共产党宣言》为《资本论》确定了思考基础。至于现代化最终指向的理想社会目标,则以物质极大丰富到按需分配、个性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两点为要,但那已经是现代化范畴之外与之上的最高理想定位了。

马克思对批判现代化作出了两个杰出贡献。一是将批判现代化的思想水平推向了一个高峰,从而确定了后起的相关思潮的思想方向。这样的批判,最近的标志性成果就是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托马斯·皮凯蒡《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二是将批判现代化从书斋推向了社会,最终促成20世纪这一现代化模式实践的滚滚洪流。其中,最具示范效应的是苏联的相关现代化尝试。如果说批判现代化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当纳入思想史另做专门考察的话,那么后一方面对人们理解现代化的两种方案,就更具有事实的比较呈现作用。促成这种转换的有两个关键人物,一是领导十月革命的列宁,二是塑就苏联计划经济体制的斯大林。列宁对批判现代化成型的重要贡献,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他将马克思重在理论分析的批判现代化转换为重在组织行动的批判现代化,并以国家与革命的理论建构确立起推翻旧的国家体制的大思路;其次,将马克思在现代经济生产方式显现出巨大能量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建立社会主义的进路,转换为在生产力落后国家也可以先建立支持先进生产关系的国家体制,从而打开了俄罗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大门;再次,在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以后推进国家主导的刚性计划经济受阻的情况下,“新经济政策”的制定将经济发展的事项确立为新生国家的重要事务【周尚文《列宁政治遗产十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9-115、204-240页。】。相比马克思而言,列宁对批判现代化模式走出书斋而具有现实性品格,作出了决定性的贡献。三个贡献相比而言,前两者主要是突破原生或先发现代化模式,尝试突入崭新的社会机制的转换,而第三方面则是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仍然坐实到现代化经济建设上面来的标志。这是批判现代化在现实运作形态上可以被认定是现代化类型的基本理由之所在。批判现代化的理想性品格在现实中需要以其现实性品格来共同呈现。

尽管列宁对批判现代化模式的实际落实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因为他在苏联建立后不久即去世,因此无以实现批判现代化模式的完型任务。斯大林接续列宁打造现实版的批判现代化模式的旗帜,以“一国可以率先建成社会主义”为指引,以铁腕手段推进苏联的工业化,强力塑造出批判现代化的完整模式。这一模式具有它的突出特点:一是以公有制即国家所有制作为实行计划经济的强有力保证;二是在政治上以强有力的单一政党规划、部署与落实勿需商议的发展意志;三是以国家机器为保障的一整套工业化与农业集体化强硬举措;四是建立起集权政治、指令性经济与垄断性体制相匹配的特殊体制以保证政党-国家意志的落实【陆南泉《苏俄经济改革二十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5-26页。】 。正是以国家权力作为强有力的后盾,苏联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就实现了从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这种新的现代化模式令世人震惊。

在斯大林的论述中,这种现代化模式已经完全超越了原生或先发的现代化模式,或者说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模式已经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模式。“现代资本主义基本经济规律的主要特点和要求,可以大致表述如下:用剥削本国大多数居民并使他们破产和贫困的办法,用奴役和不断掠夺其他国家人民特别是落后国家人民的办法,以及用旨在保证最高利润的战争和国民经济军事化的办法,来保证最大限度的资本主义利润”【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斯大林选集》下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68页。】。而与此不同,“社会主义的基本经济规律的主要特点和要求,可以大致表述如下:用在高度技术基础上使社会主义生产不断增长和不断完善的办法,来保证最大限度地满足整个社会经常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的需要”【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斯大林选集》下卷,第569页。】。在这样的对比陈述中,似乎两种现代化模式有了根本的对峙性特征,但实际上,不管是追逐利润,还是满足需要,都必须以现代化生产方法奠基。这就促成了工业化作为两个现代化模式的最大共同点。只不过批判现代化模式并不止于工业化所生产的巨量物质财富,而且还寻求生产方式革命之外的社会政治革命,进而寻求一场洗心革面的道德革命,以此将人类推进到几无缺点的完美状态,但这已经不是在现代化这个特定的社会发展阶段与特殊的社会结构意义上所要面对的问题了。

四 现代化的复位

作为一个社会发展的特定阶段与特殊结构,现代化不是一个合乎人类理想的社会机制,它不过是人类社会演进的漫长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性和暂时性的机制。因此,现代化需要人类务实地解决之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前现代化进入现代化的理由即在于此。在前现代化的漫长历史中,人类对诸如限制或规范权力,满足人类需要的物质生产方式,以及在日常生活宽容或接受相异的宗教信仰与价值信念等方面都显出重大的缺失。专制暴君的出现、物质匮乏造成的暴力征服、价值偏狭引发的公众对峙,都是前现代化社会的一些难以克制的根本缺陷。现代化让人类在务实的状态中,以“野心对抗野心”【美国开国领袖汉密尔顿或麦迪逊明确强调,“防止把某些权力逐渐集中于同一部门的最可靠办法,就是给予各部门的主管人抵制其他部门侵犯的必要法定手段和个人的主动。在这方面,如同其他各方面一样,防御规定必须与攻击的危险相称。野心必须用野心来对抗”。参见:汉密尔顿、杰伊、麦迪逊《联邦党人文集》,程逢如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64页。】,即以权力限制权力的方式解决了规范或限制权力的问题,而不是耽于想象如何以道德的软力量规范政治的硬力量;同时以自由的财产权安排促进物质生产的飞速发展,而不是以“以义制利”的道德设防来囿限人们对财富的追求;再者以宽容的理念与制度安排来解决人们在价值上的对立与纷争,确立起不同信仰与信念的人群彼此融洽相处的理念与制度,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伟大突破,也是现代化替代前现代化,成为势不可挡的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的深厚理由。但现代化并未穷尽人类的发展前景,相反,由于现代化在诸多方面彻底突破了人类在前现代化处境中的想象力与行动力,因此开拓出一个让人类有希望逼近理想境界的发展新阶段。循着现代化的路径前行,必然出现各种各样的、试图超越现代化的理想主义设想,批判现代化便是其中一种。批判现代化的确定限于它在承诺工业生产方式的基点上对其理想主义取向的现实面相的认知。这是对现代化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的意义上所作出的确认,当批判现代化在展现其逼近人类理想目标的面相时,它实际上已经超出了现代化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批判现代化具有两个相宜的构成部分:属于现代化的部分与超越现代化的部分。后者不是在寻求物质财富增长与社会福利改善的基点上所说的现代化范畴,站在前者的角度讲,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是在追求发展,甚至是一心谋求发展的意义上构成现代化的两种类型。

在现代化过程中凸显出的两种基本类型,让人们知晓现代化在其演进中出现了分流而为的态势。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模式,是在历史演进中纳传统于自身的现代形态,它与传统的紧张,并不像今天一些学者所理解的那么尖锐,因此需要在克制现代弊端的前提条件下回归古代或古典。这样的说辞,只是在后发现代化处在尾翼位置的国家,尤其是在批判现代化国家中才显得尖锐与突兀。由于在这些国家中,现代化是在毫不妥协地批判原生现代化不可克服的弊端的基础上开启的,因此将传统与现代兀自对立起来,从而凸显出一个要么捍卫传统,要么接纳现代的对峙状态。分析起来,在批判现代化进程中的先发国家与后发国家,也会因此出现重要的差别:先发的批判现代化国家,因为地缘政治、经济往来与文化传统与先发现代化国家的关联度较强,因此相对比较容易接受先发现代化贡献的工业化生产方式,并在相当程度上接受这一基础上的现代文化;而批判现代化进程中后发的国度,由于地缘距离、经济贸易与文化传统都与先发国家明显疏远,又有自己頑强的历史文化与政治统治传统,故而在接受现代化工业化、民主化与生活方式上,出现显著的差距。由此可以推知,批判现代化中后发的国家,会与原生现代化国家构成现代化进程中高度发达与有欠发展的两极。这就会让两极之间的国家呈现出维护现代与拒斥现代的两个极端,但这并不等于说后发现代国家就可以自外于现代化进程,而不受现代化世界进程的影响。相反,由于后发的批判现代化国家在发展上的愿望是相当明确的,因此它总是试图在追赶现代化步伐中与先发现代化国家平起平坐,这让现代化呈现出一派你追我赶的生动景象。

不同现代化模式,会将现代化曾经非常明确的内涵模糊化。一方面,原生与先发的现代化国家,一直处在发展的锋线位置,因此也一直在处理现代化的前沿问题,这不会让现代化成为一个静态的结果,故而它总是构成现代化世界进程的一个前沿组成部分,这也让批判现代化的国家心态难以平衡,不仅会加剧它们对原生与先发现代化国家不义行为的批判,而且会引发它们弯道超车的极度热情,要么推动疾速崛起,要么引发现代化的夭折。前者可以英美及其招人愤恨佐证,后者可以苏联的国家崩溃为证。另一方面,原生与先发的现代化国家因其不断向现代化的纵深处推进,故遭遇的现代化难题,已经跟批判现代化国家迥然不同。在某种意义上,由于批判现代化国家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总是处在欲迎还拒、被批判与建设的矛盾所困的状态中,因此在解决经济发展方式方面并不顺畅。于是,现代化发展中浮现的原生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两种类型之间自始存在的差距很难被弥合,这就会导致原生与先发现代化国家总在处理现代化的前沿问题,而批判现代化国家总在尾随前者处理经济发展方式问题而无暇处置或处置不好其他问题(如社会福利问题)。再一方面,由于批判现代化是建立在观念上全面批判原生与先发现代化模式的基础上,因此,在发展中两者的外在对立情景一直会以不同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由于两者由此会呈现出现代化的务实推进与理想追求两极态势,因此很容易将现代化固化为务实型与理想型两个类型,这就会将人们关于现代化的思维推向两个端点:任何务实的现代化发展成就值得肯定却不值得推崇,因此必须接受不断的批判甚至颠覆才有望得到改进;而任何理想型的现代化发展追求,值得推崇但难以实现,因此必须回归到现代化的平实状态。在两极之间,会存在光谱不同的种种现代化转变形态,这就让现代化究竟为何物的认知变得让人茫然了。

现代化出现型变,也许是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种必然现象。这是与现代化承接传统、开启未来的一个特殊阶段与一种特殊结构内在联系在一起的。既然现代化是承前启后的一个社会阶段,那么就免不了在瞻前顾后的社会思维中,将非现代化因素引入现代化场域,给现代化带来了模糊视听的诸多杂质;而由于现代化也是一个有别于前现代与反现代的特殊结构,它就必然在这些相异结构中确证自己,结果就是前现代与反现代的价值因子与制度要素趁机切入现代化结构之中,让现代化在结构上呈现出不纯的状态。加之承诺现代化基本目标的原生与批判现代化本身,已经楔入了相互冲突与对立的因素,故而现代化在演进中不是愈来愈清晰,相反是越来越含混。

必须让现代化复位,才足以让现代化以较为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为了让现代化以较为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就需要以突显现代化的总体特征来划定现代化、非现代化与反现代化之间的界限,以免鱼目混珠。简言之,前现代是以追求权力稳定为主要目的,而现代则以追求发展为基本目的,反现代则是以恢复浪漫传统为目标。如前所述,现代化的原生类型与批判类型尽管在观念、制度、远期目标等方面有很大差异,但在追求发展的目的上则是高度一致的。何谓发展?经典的表述便是,“经济增长就是发展”【杜德利·西尔斯《发展的含义》,塞缪尔·亨廷顿等《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第67页。】。这在“发展是个硬道理”的命题中可以得到更具现实性的理解,没有经济增长,政治发展与社会改善就会缺乏物质支撑,就会陷入一个经济、政治与社会问题都得不到很好解决的恶性循环中。但发展远不止增长这一个孤立的指标,“增长本身是不够的,事实上也许对社会有损害:一个国家除非在经济增长之外在不平等、失业和贫困方面趋于减少,否则不可能享有‘发展”【杜德利·西尔斯《发展的含义》,塞缪尔·亨廷顿等《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第68页。】。以发展来确定现代化的核心含义,既是一个免于意识形态之争的做法,也是一个将不同现代化取向的国家所呈现出来的现代化尝试的共性展现出来的有效聚焦点。更为重要的是,原生-先发现代化与批判现代化所共享的现代化目标,可以“发展”二字来概观,要避免陷入现代化的各种迷雾中,那么“发展”二字完全可以发挥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功用。一旦将现代化复位到发展主题上,现代化便可以呈现出它在各国现代化进程中个性表现之外的最大共性。

“现代化”由现代化理论进行了最为深入系统的阐释。就此有必要探问,现代化理论的兴衰是不是标志着现代化自身的兴衰?回答是否定的。现代化理论是对现代化社会变迁所做的理论概括与提炼,它在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划分基础上所做的一系列理论概观,确实将复杂的现代化社会变迁简单化、教条化了。由此衍生的不同二元思维框架,招致方法与理论上的共同诟病:农业-工业、农村-城市、宗教-世俗、受过教育-未受到教育【彼得·华莱士·普雷斯顿《发展理论导论》,李小云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166页。】,以及“西方-非西方”这些二元区分,确实简单明了,但确实很难反映现代化的真实性与复杂性。现代化理论的批判性重构是必要的。现代化是一个社会变迁的过程,是指经济增长、政治民主与社会多元等趋向于人们期望的变化过程。如果将现代化理解为社会要素方方面面的发展,那么,现代化便是一个人类所必须经历的文明跃升过程。这一文明跃升过程,不受现代化理论的范围与约束,而受社会变迁自身逻辑的影响与左右。现代化仍然是當今人类社会变迁的主流。因此,“发展”依然是全球社会所共同致力处理的主题。“发展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习近平《构建高质量伙伴关系 共创全球发展新时代——在全球发展高层对话会上的讲话》(2022年6月24日),《人民日报》2022年6月25日,第2版。】。现代化的最初定位确实是追求发展,因此让现代化复位到发展主题上面,会再次展现不同国度一心追求发展的共同性。

需要承认,现代化总是与社会缺陷相携出场的,这是它呈现发展主题的理由所在,不存在没有缺陷的社会,也不存在拒斥发展的国家。发展就是要面对缺陷,解决问题,寻求进步,实现改善。现代化致力解决社会既成的缺陷,但也不可避免地需要面对新的社会缺陷,这是原生现代化体现为一个一个问题、一步一步地加以解决的特点的原因。人类无法从根本上一揽子解决所有问题与缺陷,但人类也总是会想象从全局上、根本上解决所有问题与缺陷,这是批判现代化总是以不同面目不断出场的原因之所在。

无论是对现代化的礼赞,还是对现代化的批判,都将现代化提升到与人类处境等量齐观的高度了。这样说也许有些抬高批判现代化对人类现代化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但实际上正是因为批判现代化将其对现代化的不满充分表达出来,且诉诸不同的实践进路,才构成原生现代化致力改善自身的体外动力。超出现代化的务实目标,一心追求完美无缺的“现代化”是对现代化的一个不适当定位,因为现代化只不过是人类历史漫长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它是对特定条件下人类社会活动方式的一个概观,它只能在发展方面对人类社会有所推进,而无法在完美理想的兑现上面有所突破。因此,两种现代化围绕发展主题而达成相对一致的现代化认知与行为方案,则是现代化取得更大成就的必需条件。

[责任编辑: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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