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那蜻蜓
2024-06-05陈启文
陈启文,湖南临湘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广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中国饭碗》《血脉》等30余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中国新闻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
一
我从未来过这里,感觉却像凭记忆走进来了。
我一直觉得,若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走进他的故乡。
湴塘,这个古老的地名我只认得一半。这是一方荷塘,也是一个村庄和一个人的故乡。多少年来,我一直隔着千山万水想象着它的模样,走到这里方才发现,这荷塘一如我故乡江南的荷塘,这村庄一如我故乡的村庄,我却带着某种宿命的无力,到这里来寻找一种力量或一种活法。
每一个人的活法都是从偶然来到人间开始。那一年是为公元1127年,农历丁未年,一个吉祥而温驯的羊年,却被血淋淋地撕裂为两个年号,一个是北宋靖康二年,一个是南宋建炎元年。
北宋靖康二年二月,一个看似还处于“一时之盛”的帝国,仿佛在一场大地震中顷刻间土崩瓦解,随着宋人尊称“二圣”的徽、钦二帝在胡马嘶鸣中被掳掠北去,那个做梦也未曾想过会当皇帝的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登基继位,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赵宋之世由此进入只余半壁江山的南宋时代,而一场大地震的余震还将延续一百五十余年。
南宋建炎元年九月,一个婴儿在湴塘降生了。这是南宋王朝的同龄人,但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在一个非常之世来到了人间,在他降生时没有任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星象或天意的昭示。
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走乡串户的私塾先生,杨芾,字文卿,号南溪居士。当时他已三十二岁,在那个时代属中年得子。这个人喜欢钻研《易经》,谁也不知道他在这神秘的经典里参悟到了什么玄机,悟不悟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尽管此人以文卿为字,却是一个穷酸秀才,其实连秀才也不是,这个人穷其一生饱读诗书却无半点功名。一个父亲未竞的梦想只能寄望于儿子来实现,他给儿子起名万里、取字廷秀,指望此子日后鹏程万里、秀甲朝廷,但此子将远远超过他的期望,杨万里,这是一个必将永垂青史的名字。
一个父亲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历史也会捎上一笔。这是一个“家极贫而事亲能孝”的大孝子,据《宋史·孝义传》:“(杨芾)性至孝,归必市酒肉以奉二亲,未尝及妻子。绍兴五年大饥,为亲负米百里外,遇盗夺之不与,盗欲兵之,芾恸哭日:‘吾为亲负米,不食三日矣。幸哀我。盗义而释之。”那是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吉水遭受一场大饥荒,杨芾家中的老父老母都快饿死了。他当掉衣服,去百里之外买到一袋子米,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一伙强盗,这些强盗大多是铤而走险的饥民,一个个如饿狼扑食般抢夺他的米袋。杨芾一边拼命挣扎一边苦苦哀告,这是他给老父老母的救命粮,他一路背着米袋走了三天,饿了三天,愣是没有吃掉一粒米。盗贼亦有义也,那伙强盗听了他的哀告,竟然被他的一片孝心感动了,把他放过了。
透过这个细节,也可知杨家当时何其穷困,却又从未潦倒,而支撑这个贫寒之家的就是千卷藏书。杨芾一生嗜书如命,宁可忍饥受寒也要购买书籍,“积得十年,藏书上千卷”,这也是他平生极骄傲的一件事,他时常指着藏书对年幼的儿子说:“是圣贤之心具焉,汝盍懋之!”
这个人一辈子好像就说过这样一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别的话说得再多也是白说了。那时杨万里还不知道什么是圣贤之心,但他从小就听说过一位忠烈的故事,那是他的族祖杨邦义,为“庐陵五忠”之一。就在杨万里出生的第三年,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金兀术挥师攻打建康(今南京),其时杜充为江淮宣抚使驻守建康,一看金军渡江便伏地投降。杨邦义时任建康府通判,率誓死不降的守军抗击强寇,由于众寡悬殊,杨邦义负伤被擒,他披挂着一身鲜血染红了的战袍,被押送到了金兀术的大营,兀术劝其投降并封官许愿,杨邦义咬破手指写下血淋淋的一行字:“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兀术大怒,竟命刽子手割其舌头,开其胸膛,剜其心脏。如此忠烈,连宋高宗听说后也为之赞叹,追谥忠襄,后迁葬于南京雨花台。在杨万里幼小的心灵里,忠襄之心就是圣贤之心。后来,他在忠襄公诞辰百年祭时撰写了《宋故谥忠襄杨公行状》,晚年出任江东转运副使时曾多次上坟拜祭忠襄公,并以绝句凭吊:“淮山脚下大江横,御柳梢头绛阙明。览尽山川更城郭,雨花台上太奇生。”
杨万里五岁发蒙,七岁习经,八岁时遭受丧母之痛,“予生八年,丧先太夫人,终身饮恨”。一个苦命的孩子从此便追随父亲寒窗苦读,据其自述:“予为童子时,从先君宦学四方。”而在他呆不解事的年岁,就听闻“文墨足以发身”——通过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也渐渐悟到了父亲那后半句话的意思,“汝盍懋之!”——你要勤奋努力啊!后来,他在给乡贤好友周必大的信中尝谓:“某少也贱且贫,亦颇剽闻文墨足以发身,呆不解事,便欲以身殉文,不遗余力以学之,意何所成?虽成,竞何所用?”
杨邦义以身殉国,杨万里却要以身殉文,何其悲怆。但看得出,这孩子虽说认准了一条路却依旧茫然,他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通,即便走通了又有何用。但他背负着父亲对他最大的期望,只能“不遗余力以学之”。读书,若是不为功名所累,乃是人间第一乐事;若为博取功名而读书,则是人间第一苦事。杨万里在一首《雨夜》诗中描述了读书之苦:“忆年十四五,读书松下斋。寒夜耿难晓,孤吟悄无侪。虫语一灯寂,鬼啼万山哀……”这是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几乎尝尽了人间所有的悲苦。而越是出身卑微的孩子,越是心高气傲;越是在苦水中淬炼过的孩子,越是性格倔强。
这孩子还真是一块读书的料,年方弱冠,他已把圣贤之书几乎读烂了,烂熟于心了,在诗文上也开始崭露头角。他终于上路了,那是从吉水到临安的一条路,冬去春来,他却一次次铩羽而归,二十二岁乡举失利,二十五岁应礼部试又再度落第。每一次远行赴试,只有送别,没有挽留,这是命定的一条路,父子俩都是在泪水中潸然而别:“先君泫然泣,感我令我伤。先君顾我语,汝行勿断肠。”直至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春闱,一个二十七岁的穷书生才勉强得中进士丙科。这一榜堪称南宋的龙虎榜,二十三岁的张孝祥被宋高宗钦点状元,榜眼为宰相秦桧之孙秦埙,同榜登科的虞允文、范成大后来都跻身宰执大臣之列,这一个个都是气宇不群的槃槃大才,杨万里却如麻雀跟着大雁飞,为进士最低一等,如此结果,幸哉?哀哉?但他至少比陆游幸运,陆游比杨万里还大两岁,据说因遭秦桧打压,这次竞连个丙科进士也没捞上。
这最低一等的进士,在授官时亦被列为文官最低一等。宋代文官等级森严,大体分为选人、京朝官和升朝官三个阶层。选人为文官最低一层,多为州县幕职,从九品至八品,而九品还要分正九品和从九品。杨万里步入仕途只能从最底层起步,由于僧多粥少,还得“待次”——依次按照资历补缺。
杨万里在待缺一年多后,才实授赣州司户参军。赣州地处吉州之南,两地相距不算太远。而司户参军简称司户,为管理户籍、赋税、仓库之类的小官,几近于胥吏。杨万里刚刚赴任,通判大人就命杨万里去县里催科——催收赋税。而当时尚未到征收时节,杨万里觉得应该缓一缓,通判大人却以权势压人,杨万里初出茅庐,血气方刚,哪里受得如此霸凌,他一挺脖子撂下脑袋上的乌纱帽,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将此事禀告老父亲,他不想干了!相传杨芾一听几乎气昏了,随手抄起一根烧火棍对着儿子就是一顿狠揍。若此事当真,那还真是充满戏剧性的一幕,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这样狠揍一个三十岁的儿子,看似戏剧却是悲剧。想想吧,一个寒门之子十几年寒窗苦读才得到了一份官职,这官儿再小也是领俸禄、食皇粮的朝廷命官,一家老小就全指望你了,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一家人还怎么个活法?这一顿狠揍把杨万里给猛地打醒了,一个心高气傲的书生在一根烧火棍下第一次看清了生活的现实。为了让一家人活下去,他只得弯下那倔强的脖子去给通判赔礼,又将那顶撂下的乌纱帽老老实实地套在了脑袋上。这个脑袋不是他的,而是一个司户参军的。
对于一个年轻士子,霸凌也好,屈辱也好,一切都是磨炼,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努力适应那种讨厌的官场生活,适应那些规则和潜规则。在南宋时期,选人须经三任六考的磨勘,为官一任,任期三年,每年一考,谓之循资,只有考绩合格者才能一级一级地递升。杨万里在这卑微的职位上干到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任满,考绩合格,接下来应该可以递升八品官,但依然要“待次”,那就回一趟吉水、湴塘吧。
这是杨万里步入仕途后第一次归乡长居。湴塘,这是一个在时空中有些错位的地名,那时为吉州吉水县中鹊乡新嘉里南溪滥塘村,今为江西省吉水县黄桥镇湴塘村。而在当时,杨万里几乎无家可归。他祖上在湴塘盖了三间茅屋,穷得连大门都是族人捐助的。由于杨芾长年累月在外辗转任教,在老人过世后这无人居住的老屋越发破败了。杨万里为此唏嘘:“我少也贱,无庐于乡,流离之悲,我岂无肠。”他的第一个梦想只是小民安居的梦想。这几年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加上父亲多年教书的一点积蓄,他于故里南溪北涯卜居。其后,他曾赋诗一首“我住南溪溪北涯,闭门草长不曾开。风窗只怪灯花喜,雪径传呼县尹来……”
这北涯之居,就是杨万里在故乡立起的第一座门户,也是唯一一座,从此他不再无家可归。而一个人回家不是回家,一家人回家才是回家。父亲在三十二岁时生下他,他在三十二岁才盖起一座房子,这是他为父母(继母)盖的一座安身立命的房子。那么,这又是怎样的一座房子呢?据杨万里在诗文中描述,这绝非官家的宅第,只是一座“采橼土皆如田舍翁”的平常民居。后来,杨万里暮年封侯,一座民居晋升为“父子侯第”,经后世多次增修才有如今之格局,但看上去依然低调平实。这是一座两倒水式的砖木结构四合房,墙壁是由石灰、细粗石和黄土砌成的土筑墙,一半土墙,一半青砖,土墙有土墙的倔强,青砖有青砖的棱角,墙头为平檐单垛马头墙,但均只有一层半高,一层住人,中间为品字形堂屋,左右厢房为卧室,采光主要靠筑在大门之上的天窗。那上半层如同低矮的阁楼,不能住人,只能储物。窗棂是砖砌的,以猫身为大小,供家猫出入。这房子在门楣、屋檐、门棂、柱础、木枋头、雀替、天花板上也有一些堆塑、彩绘、花卉木刻,一看就出自乡下工匠的手艺,简朴、笨拙而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天真,这就是返璞归真吧。当然,古人卜居,风水还是要讲的,这一座门户开向东南角,恰与“坎宅巽门”的风水理论相吻合。
所谓风水,“盖犹木之有本,水之有源”。相传杨万里盖起了一座房子,便在宅前百米外的南溪湴塘开了一方荷塘,但那时还没有湴塘,只有滥塘,一听这名字就感觉是一口滥泥淤积的池塘,但若种上“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那就是另一番境界了。他还在宅旁栽植了一株罗汉松、两棵香樟树,如今这香樟树下还立碑铭记:“文节公手植双樟。”若真是文节公手植,这两棵苍劲的古樟在世间已活了八百多年,在时空中撑开了一片空茫。
那卑微的官员早已接到朝命,从湴塘奔赴一个更远的远方。
二
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十月,杨万里被任命为永州零陵县丞,正八品,依然是卑微的选人,他在给友人的诗中哀叹:“我岂登名晚,今仍作吏卑。”
永州是唐人柳宗元“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的贬谪之地,在南宋又贬来了一个王朝的托命之人——主战派领袖张浚。张浚一度成为“总中外之政”的宰相并知枢密院事,因遭秦桧及其党羽构陷,被宋高宗先贬连州、再贬永州。张浚一生三贬永州,绍兴二十年(1150年),他携长子张械谪居永州。到杨万里赴永州零陵任职时,张浚已谪居永州近十年。其谪居之所至今尚存,是零陵唯一一处宋式古院落。张浚还在宅前开凿了一口井,他被称为紫岩先生,这口井便叫紫岩井。这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他守着一口石井,一次一次清洗着自己,从来时的黑发里洗出了一根根白发,却怎么也洗不掉脸上的斑点和身上的污渍。
杨万里从小就对这位如高山一样遥不可及的老前辈心向往之,这次有幸走到了他的身边,自是渴盼得以一见。但张浚哪怕被贬,依然是一个被朝廷紧盯着的大人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嫌疑,他在被贬之后一直杜门谢客,谁也不知道这位深藏不露的老臣又在那如囚笼一般的密室里谋划什么。杨万里在《上张丞相书》中恳求:“某也与天下同仰先生之道,而未得与天下同瞻先生之容。作吏此来,而及门者四三焉……先生试静听而深察之。”我在此猜测,杨万里那么渴望拜见张浚,不仅仅是因为敬仰,他或许如我一样,也想寻找一种力量或一种活法。据《宋史·杨万里传》:“万里三往不得见,以书力请,始见之。”但据其他史料佐证,他“以书力请”也未见之,直到他与张栻结识后,两人才有了见面的机会。
张栻比杨氏小六岁,这是一位非凡了得的人物,后来成为一位被朱熹誉为“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乃至垂万世的理学大家,他还擅长诗文。而杨万里与张栻结识,首先是一位诗人和另一位诗人的结交,而且是终身莫逆之交。这不是猜测,有诗为证:“殷勤来相府,邂逅得诗人。”这是杨万里写给张械的诗句。其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正月,杨万里和张栻在陪同张浚出游时还共同创作了一首充满易学意味的《望月词》:“玉虫晕以贯虹兮学林之颠,阒其宵兮圣贤毕参于前。心超兮千载,忽乎纳自牖兮光寒而静娟。吾兴视兮何祥,望舒推毂兮辚大圜。生两仪兮虚白,饰万物兮清妍……”
在张栻的力荐下,杨万里终于得到张浚的接见,执弟子礼以拜见师长。张浚比杨万里年长整整三十岁,当时已经六十二岁。一位如紫岩一般孤绝的老臣,一位仕途低迷的晚辈,在相见之后,沉默的时间比交谈更多。张浚不仅是一位忠贯日月的铁血英雄,也是一位立言醇粹的易学家和理学家,他对于《周易》钻研尤深。而杨万里少时受教于父亲,对易理之学也颇有悟性,这一老一少应该谈及了这一话题。几年后张浚去世,杨万里作《故少师张魏公挽词三章》,如其所云:“读易堂边路,曾闻赤舄声。心从画前到,身在易中行。”据此可知,张浚在谪居之所建有读易堂,或将其谪居之所名日读易堂,他时常在堂边的路上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易理之学。赤舄,为赤色、重底之履,乃是古代天子或诸侯所穿的鞋子,张浚官至宰相并知枢密院事,足以穿上赤舄,杨万里因以尊称之。而杨万里在此诗的后两句赞叹张浚的心境已经达到了伏羲画卦之前的先天境地,全身心都穿行于易学的世界。
这次见面,张浚也谈到了北宋元符年间、宋徽宗当政时有多少高官贪污,几乎把国家和天下百姓掏空了,只有极少的官员刚正不阿却难以回天。面对如此严峻的现实问题,张浚时常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而一旦开口,就像打开了一扇天窗,他对眼前这位后辈勉之以四个字——正心诚意,“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北宋大儒程颐将其推为儒家道德修养的第一境界。一个仕途低迷的小吏,一听此言还真是眼睛一亮,尽管此前他对此语早已耳熟能详,却还从未有如此豁然开朗之感,尤其是一个“诚”字,在张浚的点拨下他才懂得了其间的真谛。
这次拜见张浚,是杨万里人生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从此他终身服膺张浚的教导,执弟子礼以事之,并将自己的书斋名之日诚斋,后又自号诚斋野客。多年后他还在诗中追忆此事:“浯溪见了紫岩回,独笑春风尽放怀。谩向世人谈昨梦,便来唤我作诚斋。”
一个儒家士子的人生进入一个关键转折点,随后,一个王朝的历史也进入了一个重要转折点。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金国第四代皇帝完颜亮统率数十万大军扑向了与采石矶隔江相望的长江北岸,采石矶是长江中下游之间的一道命门,只要拿下采石矶,就可以攻取建康直捣临安。
杨万里原本与这场战争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他以另外一种方式记录了这段历史,这就是他的辞赋名篇《海鳅赋并后序》,从广义上说也是其散文的一篇代表作。此文一开篇便以突兀之笔书写敌军首领之汹汹气势:“辛巳之秋,牙斯寇边。既饮马于大江,欲断流而投鞭。自江以北,号百万以震扰。”而此时,“自江以南,无一人而寂然”,几乎是无人之境。在众寡悬殊之下,一场战争的胜败几乎没有悬念,但金军却遭受了宋军海鳅船的逆袭,海鳅即南宋水师快艇,那些剽悍的金军铁骑,却难敌这种水战利器,一时间,“海鳅万艘,相继突出而争雄矣!其迅如风,其飞如龙。俄有流星,如万石钟;陨自苍穹,坠于波中;复跃而起,直上半空。震为迅雷之辚隐,散为重雾之冥蒙。人物咫尺而不相辨,贼众大骇而莫知其所从。于是海鳅交驰,搅西蹂东;江水皆沸,天色改容;冲飙为之扬沙,秋日为之退红。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这海鳅如此神奇,愈加衬托宋军将领“战伐之奇,妙算之策”,更有将士的忠勇效命、奋不顾身,才得以大破渡江南侵的百万金兵,完颜亮率残兵在夜幕掩护下仓皇逃窜,这位不可一世的金国皇帝随后为乱兵所杀,他也成为金朝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帝之一,如杨万里所云:“牙斯匹马而宵遁,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
此文堪称采石之役的一部形象史,杨万里把一段历史写活了,从金军到宋军乃至海鳅船都写得活生生的,哪怕远隔八百年,依然如在眼前,活灵活现。而这次宋军的总指挥就是与杨万里同年登科的进士虞允文。他原本只是一个受命犒师的文臣,但他在危机之中由犒师一变而为督师,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位叱咤风云、力挽狂澜的抗金名将。此役,扼守住了一个王朝的命门,创造了中外军事史上最罕见、最不可思议的一个经典案例。但在杨万里看来,扼守这道命门的并非长江天险,他在最后叙写自己抵达现场、反复察看后,指出天险不可恃,只有仁政、人才和民心才是抵御强虏、捍卫江山的最坚固的城墙,如其后序:“吾国其勿恃此险,而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材为河山,以民心为垣墉也乎!”
这一场以寡敌众的战争,打破了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此前,宋高宗和主和派朝臣一直畏敌如虎,为了与金军媾和,以张浚为代表的主战派长时间遭受贬斥和压制,而采石之役扭转了宋金对垒中越来越被动的趋势,主战派在朝廷再度得势。翌年六月,宋高宗赵构禅位于养子赵昚,是为宋孝宗。这是南宋第二位皇帝,也被史家推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他也确实是南宋最有作为、最贤明的皇帝。赵昚即位之初,随即平反岳飞冤案,重新起用主战派领袖张浚为枢密使,封魏国公,未久拜其为右相。一位孜孜为国、白首不渝的老臣又开始厉兵秣马、以图恢复之志。
这一年杨万里迈进了人生的第三个本命年——三十六岁的门槛,在古人看来这是一道命门和人生的大坎,但他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并未出现命运的拐点,依然蹉跎于低迷的仕途,但透过一篇《海鳅赋并后序》,他的文风正在发生变化。而在此前,据说他创作了大量诗文,后世却再也找不到了。而你一旦寻找,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狠人,干了一件狠事,他竟然把自己此前所作的诗篇一把火烧掉了。一个人该有何等决绝,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举啊。但这个人却异常冷静,他是这样说的:“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年(1162年)七月皆焚,大概江西体也。”
这里先就诗论诗吧。谁都知道,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造极之世,这是宋人也是后世难以超越的巅峰。人道是“诗至唐代已无诗”,尽管宋诗不乏名篇佳作,然再也难有巅峰之作,一直在唐诗的惯性中滑行,如强弩之末。宋人一直在唐诗的阴影下左冲右突,想要闯出了一条突围之路,这一条就是唐诗向宋词的大转向,从而把宋词推向了又一个难以超越的巅峰。而当诗歌之路几乎被唐人走到了穷极,连王安石那样的一世之伟人也只能哀叹:“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他只能穷而后工,在炼字炼句炼意和修辞上狠下功夫,他最见功夫的一句诗就是“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如点铁成金,这是一个炼字的经典,绝妙!既是绝妙,那就极为难得。而更多的宋朝诗人开始钻进书斋,转向学术,如严羽所说:“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宋代诗人在左冲右突之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尊杜甫为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宗(一祖三宗)的江西诗派,这是宋代最有影响的诗歌流派,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歌流派,其影响从北宋延续至整个南宋诗坛,余波一直延及近代的同光体诗人。
江西诗派或江西体以吟咏书斋生活为主,其突出特征就是黄庭坚提出的要有“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之髓和“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之法。具体说来,一是注重文字的推敲技巧——炼字,“一字一句,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尤其注重对关键字词的锤炼,“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这是“句中眼”或诗眼,如此才有点铁成金之妙。二是重视句法。黄庭坚诗云:“无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意思是,诗歌应有如秋月澄江、明晰可感的句法。他最推崇杜甫的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如此方显“夺胎换骨”之法。三是讲究章法。黄庭坚把章法结构喻为“锦机”,其诗法度严谨,说理缜密,这是江西体乃至宋诗不同于唐诗的典型特征。但其虽讲诗法却并不固守诗法,主张“循规矩而主变化”,最终超越诗法,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
杨万里生为江西人,在早期诗歌创作上便深受江西体的影响,对黄庭坚尤为推崇。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杨万里在一首诗中将黄庭坚比作禅宗六祖慧能:“要知诗客参江西,政似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言下之意,慧能是禅宗南宗创始人,黄庭坚则是宋代开一代诗风的创始人。
他还曾在《荆溪集自序》追溯前辈对他的影响:“余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
陈师道,号后山居士,其诗世称后山体。据其自述,他“于诗初无诗法”,后见黄庭坚之诗,顿觉相形见绌。这也是一个狠人,他把自己过去的诗稿一把火烧掉了,追求辞意独造,提出“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这与杨万里的追求是一脉相通的。
王安石,号半山,其诗世称半山体或王荆公体,他从重炼意和修辞到后来以其清绝脱俗的七绝而令人称绝:“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
杨万里不只受半山、后山之影响,他对陶渊明、谢灵运、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等人的诗歌皆博采兼纳。唐人中,他最推崇的是李白,如其夫子自道:“平生爱诵谪仙诗,百诵不熟良独痴。舟中一日诵一首,颂得遍时应得归。”
应该说,杨万里在此前的诗歌创作上并未走弯路,每一个诗人,即便是李白那样的“诗仙”也不是横空出世,皆是在师承前人的基础上走过来的。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创者,他的大方向是对的,一直是对的,但后来走着走着就走偏了,更多是在形式上“循规矩”,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但在意境上“少变化”,刻意追求“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尤其崇尚奇崛和瘦硬奇拗之诗风。而随着理学崛起,宋代诗人中很多都是理学家,理学家中有很多诗人,或以诗讲理,或以理赋诗,几乎成了诗理一家,这样的诗富于哲理,却少了空灵之气和活泼泼的生气。如此一来,以江西体和理学诗为代表的宋诗,点铁依然如铁,夺胎而不换骨,以至于为炼字而炼字、为作诗而作诗、为讲理而讲理,渐渐失去了“夫无意而意已至”之髓,把诗写得越来越死板、越艰深蹇涩。
杨万里在前半生与江西诸君子一样,一直难以走出唐人的阴影,而且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因袭。然当局者迷,杨万里在诗歌创作上一开始也是心高气傲的,他和张栻结交后,曾拿出自己的诗集请聚集在张栻身边的一帮诗友评点,众人纷纷点赞,却有一位诗友直截了当地说(大意):“你这都是因袭前人之作,没什么新意。”这还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杨万里在深受刺激后,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那些“得意之作”,越看越羞惭,也越来越觉得,如此因袭前人之辞或前人之意,“学之愈力,作之愈寡”,非但无法超越前人,断然不会有出路,这让他做出了焚稿烧诗之举。这是浴火重生的悲壮之举,但独自闯出一条新路、获得重生更是何其之难。对于他,这将是比人生仕途更艰辛、更渺茫的一条路。
三
就在杨万里焚稿烧诗的第二年,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秋天,杨万里零陵县丞届满,经枢密使、魏国公张浚的举荐被授以临安府教授。这意味着,他还未走完三任六考的磨勘历程,就已提前脱离“选海”,从选人跻身京官行列。宋代京官与历朝不同,仅指与选人品秩相近而在京任职的低级文官,再往上才是有资格上朝议政的升朝官,简称朝官。杨万里能够入选京官已是破格使用了,一帮同僚好友早已约好为他设宴饯行,这个人却留下一首《夜离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劳,留二绝简诸友》,便匆匆上路了。这倒不是他急于奔赴京师为官,只因他一向过惯了清简的生活,生怕给同僚增添了给他送行的麻烦,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夜浮一叶逃盟去,已被沙鸥圣得知”。
据《宋史·杨万里传》:“除临安府教授,未赴,丁父忧。”而根据其他史料佐证,杨万里并非未赴临安,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正式就职,就在隆兴二年(1164年)上元节前夕接到了父亲病重的家书,他一听就什么也顾不上了,随即告假回家探望父亲。从临安到吉水迢迢两千里,他一路冲风冒雪赶回湴塘,进门时,那眉骨上凝结着一层白花花的冰雪。
这是杨万里步入仕途后第二次归乡长居,可惜,那刚刚有了转机的仕途又戛然中止。而此时,一个“敬父如天,敬母如地”的大孝子,怎还顾得上什么仕途。他白天四处奔走,为父亲延医治病,夜里在病榻前侍奉汤药,他身上和父亲一样也散发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草药味。然而一片“敬父如天”的孝心终是无力回天,父亲在老病交加中挣扎了大半年后,于当年八月撒手人寰。老人家实在舍不得撒手啊,在闭眼之前一直抓着儿子的手不放。
杨万里刚刚遭受丧父之痛,又传来了张魏公病逝于贬逐途中的噩耗,这两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去世,真是痛上加痛,人生之大悲莫过如此。杨万里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失声恸哭,又挥泪作《故少师张魏公挽词三章》,如其一:“出昼民犹望,回军敌尚疑。时非不吾以,天未胜人为。自别知何恙,从谁话许悲。一生长得忌,千载却空思。”这不仅仅是为一个王朝的托命之人而哭,更是为一个王朝而哭。尽管他处江湖之远,却也听说了从朝廷传来的消息,随着张魏公率师北伐遭受重挫,大宋江山又开始向割地议和的一方倾斜。而隆兴北伐并非败于金兵,而是败于内讧。自靖康之难以来,这个王朝并非没有战胜外寇的实力,却总是在自己打败自己。
那一个个如同轮回般的历史教训,在杨万里眼前一幕幕闪过,他却不想就此一掠而过,这惨痛的教训应该进行一次彻底的反思了。这次乡居,他从回家照顾父亲,接下来又丁忧三年,他在湴塘住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个卑微的儒家士子日日夜夜都在为国而忧、为民而虑。那从天窗里透过的一道光,照亮了一方被阴影笼罩的斗室,那是他的书斋——诚斋。他端坐于光影之间,正心诚意,如圣徒一般地参悟,一颗脑袋开始闪烁出光芒。每当夜深人静,他还在点灯熬油,也熬着自己的心血,最终撰写出了一部长篇政论《千虑策》。
我一直想看清这个人,这部六万多字的长文给了我三十个观察的角度,全篇分为君道、国势、治原、人才、论相、论将、论兵、驭吏、选法、刑法、冗官、民政等凡三十篇。他深思天下安危之本,痛陈国家之利病,针砭朝政和吏治之弊端,没有一句空洞的说辞,一条条皆直接命中一个王朝的软肋或要害,甚至直指当时的皇上。如其论及隆兴北伐后的朝政之变,他痛心疾首地说:“前日之勇一变而为怯,前日之锐一变而为钝。”面对中原沦丧、唯余半壁江山的局势,他慨然进言:“今天子以天下之半,带甲百万,表里江淮,安坐而指挥天下之豪杰,以图恢复祖宗之业,而澡靖康之耻。进则成混一之功,守则成南北之势。何至于以一小折自沮,而汲汲以议和哉?”这是针对孝宗皇帝的诘问。在他看来,隆兴北伐失利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为什么要割地求和、一味苟安呢?他向天子与朝廷疾呼:“为天下国家者不能不忘于敌,天下之忧,复有大于此者乎?”赵宋一世,最大的屈辱莫过于靖康之耻,此乃中国之大耻、臣子之深愤也!
若要读懂诚斋之诚,一部《千虑策》就是探悉的密码,一个“诚”字贯穿始终,既有赤诚,又有赤胆。他绝非以痛陈利病、针砭朝政为目的,而是对症下药,提出了一整套对症下药的治国方略,为一个王朝寻找活路,为天下苍生寻找活路。此时,杨万里还只是一个八品官,他的政治才能还没有机会施展,而一部《千虑策》既是他在政治上综合思考的笔录,也是他政治才能的集中体现。他在书成之后赴长沙拜访岳麓书院山长张栻,张栻对《千虑策》赞叹不已:“吾子三十策,字字起三叹。岂欲求人知,正自一心丹。”
从文学意义看,这也是杨万里乃至南宋散文的一部代表作,堪称一部长卷思辨体系列散文。一个正心诚意之人,胸有浩然之气,这个人地位卑微却没有仰视政治权势,他引古证今、以类比推理而雄辩滔滔,又抓住扎扎实实的论据有的放矢、反复诘问,无论你觉得多么刺耳,都有一种令人难以招架而不能不折服的力量。在语言形式上,他如孟子一样大量使用排偶叠句等修辞手法,顷刻间如强弩连发,文气磅礴,若决江河,形成了排山倒海的论辩气势。尽管这是一部在政治思想中诞生的作品,却也是一部具有文学性质、极具艺术表现力的大散文,其中的警策金句数不胜数。
我在观察一个逆着时光的背影和他背后的世界,他在观察眼前的世界。在为国事思虑的同时,这个人也一直在为民生而操心。从《千虑策》论述民政的篇章看,这位中世纪的士人,还真是具有令人震惊的超越性眼光,他并未将国家命运系于那些居庙堂之高的天子与朝臣,他更看重的是人民,“民者,国之命而吏之仇也!”用现在的话说,只有人民才能承载国家的命运,而那些违天逆理、戕伐国本的官吏只会压榨人民,在激起人民的仇恨和反抗后又将人民视为仇敌。而在湴塘乡居的这段岁月,他走得离老百姓更近了。
此前,他虽说出身贫寒,但少时“从先君宦学四方”,自谓“吾生十指不沾泥”,而这次长居湴塘,让他度过了几年“冲雨学稼当辞勤”的田园生活,这让他在仕途之外找到了一种率性而洒脱的活法:“不愁官马送还官,借牛骑归不用鞍。”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的率性与洒脱又是多么虚妄。就说隆兴二年(1164年)吧,这是一个闰年,吉水遭受跨季节大旱,大片稻子一望如云却连片不黄,几近绝收。入秋后,那田里的荞麦又因寒霜来得太早,只开空花不结果。每逢饥荒,那日子原本就度日如年,偏偏又赶上一个闰年,比往年多了一个月,这让饥荒的日子又延长了。杨万里看着这灾难深重的土地和那些忍饥挨饿地度着残岁的农人,眼里深含着忧虑和悲悯,苦吟出一首《悯农》: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
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他不是借诗逃避现实,只因现实需要诗。他的苦吟,是贾岛之外的另一种苦吟。贾岛为诗而苦,杨万里则是为民生而苦。古往今来最令人悲悯的就是农人,却也是最难以书写的题材,难以写出新意,也难以超越前辈。而杨万里在田野里找到了一种超越的方式,那就是放低自己的身段。从此以后,无论在家乡湴塘,还是辗转多地为官,他从不以士大夫自居,时常打着赤脚走进田间,躬身俯察稼穑之艰辛、民生之艰困,这让他对农人有一种比悲悯更深的体恤,也让他的诗风为之一变。
诚然,这乡居生活除了悲苦,还有天趣,那是在无意间、不经意间发现的生活乐趣和情趣。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正值梅子青黄、柳絮飘飞的季节,杨万里午睡方醒,想看看书又没有看书的心情,一双眼兀自望向窗外,只见一群孩童正在池塘边捕捉纷飞的柳絮。那天真而充满了童趣的欢声笑语,一下冲淡了杨万里心中的郁闷,一群孩童仿佛唤醒了一个岁月深处的孩童。他悄悄走到池塘边,掬起一捧水泼洒在芭蕉叶上,泼洒出一片雨打芭蕉的响声,一滴滴水珠飞溅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那些小家伙还以为真的下雨了,一下惊呼着跑掉了。杨万里看着这情形乐得哈哈大笑,他已好久没有这样爽快地笑过了,笑得就像一个捉弄了人而特别开心的坏小子一样,一张口就吟出了《闲居初夏午睡起二首》: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
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这诗就像泉水一样从杨万里心里流出来了,那么浅显又那么清新活泼,那么天真又那么自然逼真,更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巧妙情趣,还有一种孩子般的谐趣。一瞬间,他忽然悟到了什么。以前写诗,他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那遣词造句倒是越来越精练了,几乎无可挑剔,但越是用心越是失真,这其实就是为写诗而写诗而失却了真心啊。这个真心,他无意间在孩子们身上找到了,这就是童心。孟子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童心就是孟子所说的赤子之心,为初心,为真心,为仁心,为恻隐之心,大人者,一旦失却了童心便失却了真心、失却了真人。所谓正心诚意,说透了就是要找回一颗赤子之心。而现在,这个脸上长了皱纹的中年汉子,感觉自己又找回了失落已久的童心,也重新找到了一种活法,这是人生的活法,也是诗歌的活法。
我甚至觉得,一个人,一生一世能写出这样两首小诗,便没有白活。
四
杨万里在家守制三年后,又该上路了。这个人其实更适合也更喜欢乡居生活,但他又不能不走。这一年他已年届不惑,家中添丁加口,作为一家之长,不说为国事民生而操心,这一大家子人也全靠他来养活。说来,在那个年代,杨万里结婚也晚,直到中进士后才娶了邻县一位罗姓女子为妻,一生没有纳妾,夫妇俩共生了九个孩子。此时他长子杨长孺年约十岁,有的还在嗷嗷待哺。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他只能再次出发。那是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寒冬腊月,在那个雨雪交加、万家团圆的除夕夜,杨万里一个人孤零零地投宿于临川战平墟的一家客栈里,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他用一首《除夕宿临川战平》让我看到了八百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还有那个难开愁眼、雪染双鬓的旅人:“一腊天频雪,千山梅未花。终年不为客,除夕恰辞家。雨又垂垂落,风仍故故斜。难开愁里眼,只益鬓边华。”
翌年正月,杨万里带着一部《千虑策》和张栻给宰相陈俊卿的推荐信抵达临安。据《宋史》载,杨万里“会陈俊卿、虞允文为相,交荐之,召为国子博士”。对于一个八品选人,若能得到两位宰执大臣的推荐,那真是莫大的幸运,但这却是历史的误会。杨万里抵临之前,陈俊卿已罢相。虞允文此前一度外放,恰好于当年二月再次入朝,授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杨万里和虞允文虽是进士同年,但两人年龄悬殊,虞允文比杨万里年长十七岁,在那个时代算是两代人了。而两人的地位更加悬殊,一个早已是宰执大臣,一个还是八品选人,杨万里此前未就职的临安府教授也只是一个正八品京官,他回家待了三年多,这个位置也不可能等他三年多,那雄心抱负暂且不说,他亟须谋得的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官职。
据说,一部《千虑策》起了关键作用,虞允文一睹便如是惊叹:“东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荐两人,当以此人为首。”
但从接下来的事实看,杨万里至少被闲置了两三年。直到乾道五年(1169年)八月,陈俊卿、虞允文拜左右相,杨万里的命运才迎来了转机,但并未召为国子博士,却于翌年三月出任隆兴府奉新(今江西奉新)知县。这其实是为他担任国子博士所做的过渡性安排,国子博士为正七品朝官,按宋代官制,由选人入京,朝官必须先任知县。杨万里本人也知道这是一段短期过渡,只要不出啥问题就可以按部就班去当他的朝官,但一到奉新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那牢中关满了未按时缴纳税赋的百姓,而官署府库却依然空空如也。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官吏都把问题一股脑推到了拒不纳税的“刁民”身上。杨万里不信这个邪,他在微服私访后发现,由于县里对老百姓应缴纳的税赋、期限一直没有明确公示,官吏们借机暗箱操作,每每借征税之机肆意盘剥、鞭打、拘捕百姓,那变本加厉的税款都落到了官吏的腰包。此前,杨万里担任赣州司户参军时,就多次被逼下乡催科,深知赋税之重、民生之苦,若加上官吏的层层盘剥,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了。他随即释放未缴纳税赋的全部囚犯,放宽缴纳的期限,并下令“戢追胥不入乡,民逋赋者揭其名市中”,这一句话看似简单,却是一条在当时极具创造性的新政,县里不再派胥吏下乡催科扰民,对百姓拖欠的税额、应缴期限一律张榜公布,一看榜单就一清二楚了。那些官吏没有了暗箱操作、鱼肉百姓的机会,只能暗地里兴风作浪,而老百姓则纷纷自觉前来纳税,不出一月就将积欠税赋全部交清,史载“民欢趋之,赋不扰而足,县以大治”。
杨万里在奉新履职只有短短半年,这一新政是他在政治上的初次实践,对于一个过渡性官员这也是充满风险的,他触动了统治集团内部的利益,却也为一个王朝赢得了民心,筑牢了一个帝国坚实的底部。对此,只有那些真正能称得上政治家的人才能明智地看清,而虞允文就是这样一个政治家,当年十月,杨万里被任命为国子博士,这是学官也是朝官,他后来在给虞允文儿子的信中充满感激地说:“忽有命自天,擢某为国子博士,盖先师相荐之,孝宗皇帝而用之也。”
人生仕途,说穿了就是一登一陟的过程,杨万里以诗歌的方式说穿了:“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
从乾道六年(1170年)十一月至乾道九年(1173年)十一月,这是杨万里担任朝官的第一阶段。宋朝官制等级森严又复杂多变,各级官府层次重复如叠床架屋,在这三年里,杨万里历任国子博士、太常博士、太常丞、将作少监,从正七品累迁至从四品。这里边自有杨万里的勤勉忠耿,也少不了虞允文的栽培提携。他对虞允文是非常敬重的,没有把虞允文当作进士同年而是师长。但在乾道七年(1171年)三月,他却同虞允文发生了争执。这个争执是因另一个争执而起。当时,张械担任吏部员外郎,他发现不少“宠臣近习”——皇帝身边的宠臣和外戚执掌要职,与宰相虞允文发生了激烈争执。虞允文何尝又不讨厌这些“宠臣近习”,但他只是一位宰相,并非一国之主,对于最高层的利益也难以触动。要改变这样的现状,一如北伐只能徐徐图之,需要高度的政治智慧和人生智慧。但张栻一如其父,大义凛然又有一身书生意气,在虞允文面前,那话说得太过激太刺耳了。虞允文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他也担心张栻如此过激会翻船,便命张栻出知袁州。这并非贬谪,只是外放,知府乃是一方太守,若是贬谪,按张拭现有品秩最多能担任一州通判。这些道理,这样的安排,杨万里应该是懂的,他却致书虞允文为张栻据理力争,这当然只是徒劳之争,而他如此仗义执言,却也凸显了刚正耿直的个性,一直深为世人称道。好在,一位宽宏大量的宰相也没有难为他,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里连续递升。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正月,杨万里除知漳州,这是他以继母年老而乞请朝廷外放任职。但他突然生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因病未去漳州赴任,随后又告假回湴塘家居三年。这是杨万里步入仕途后第三次归乡长居。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归来,逝者如斯而静水深流,那一方荷塘或一个小池却一如既往,却又于无声处照出了一副苍凉的容颜。此时,他还不算太老,但那眼角已长出了很深刻的皱纹,满头黑发继两鬓染霜后又长出了缕缕白发。
当年六月,虞允文因积劳成疾而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五岁。杨万里闻之又一次恸哭失声,他作《祭虞丞相文》和《虞丞相挽词三首》以悼,又为虞公撰写了神道碑,他赞颂虞公在采石之役中“公奋孤忠,转败为功。北敌射天,岱嵩压之”,将张浚和虞允文并推为社稷之臣,“维宋中兴,两社稷臣。前张后虞,皆蜀之人。相望有伟,与宋靡已。作颂以纪,太史万里”。
随着又一位主战派大臣的去世,一如杨万里在挽词中的悲叹:“东风好西去,吹泪到泉台。”一个偏安江南的王朝,又开始在战与和之间摇摆,一个徒呼奈何的士人,亦在出仕与归隐之间徘徊。古代士人皆有陶渊明的情怀,却难以达到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湴塘不见南山,只有南溪北涯和一方荷塘,一个充满了悲情的士人或诗人在南溪与荷塘之间往复徘徊。
淳熙三年(1176年)春夏之交,这个季节比任何时候看得更清楚,仿佛一眼可以看穿千年岁月。此刻,一个我从未见过又似曾相识的身影就站在一方荷塘边。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在晴朗的天气与柔和的清风中伫立着。他一直静静地看着,相传这塘边还蹲着一个孩童,也正入迷地看着。这个孩童兴许就是他自己,一个住在他心里的小孩和一个装着童心的老小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一方荷塘。就是那个“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的小池吗?此刻,在树影掩映下,眼前是满塘如伞、连成一片的碧荷,那隐秘的泉眼是看不清的,那从泉眼中悄然无声地冒出的涓涓细流也是看不清的。那该是一场风雨过后,一滴滴雨珠如露珠一样在荷叶上滚动,有的滚落进荷叶中央,有的悬在荷叶的边缘,一朵小荷正从荷叶的缝隙间静悄悄地钻出来。一只蜻蜓蹁跹而来,连那拂动翅翼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清晰,那小精灵就像他脑子里飞出的一个念头,试探着立在了小荷尖尖的角上,一首《小池》仿佛在一念之间诞生了: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首诗根本不用抄录,每个中国人心中都装着这样一首诗。
这是我儿时记住的第一首诗,从此我就知道了一个叫杨万里的南宋诗人。
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把莲花或荷花写得最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敦颐,感觉一篇就够了。一个是杨万里,感觉一百篇还不够。除此之外,还有谁?我真不知道还有谁。
这不是一首诗,这是从小池中吹来的一阵清风,整个空间一下轻盈了。这绝不会一掠而过的一阵风,从这个小池开始,将在南宋诗坛吹起一股飘逸而灵动、清新而活泼的诗风,它将以天真单纯一扫江西体的繁文缛节之风,以自然天成一肃宋诗的暮然之气,再度唤醒世人对诗的鲜活感官。
少时,我觉得我早就把一首《小池》读懂了。及长,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最难读懂的一首诗,感觉就像一个深奥的谜语。一首绝句写得这般轻盈、这般天真,却又实在不是一个孩子所作。杨万里写这首诗时已年近天命,这对他兴许又是一种“忽有命自天”的感觉。当我活到他这般年岁,当我和他阴差阳错地站在同一个地方,我却是越来越迷惑,那无所见又于无声处的泉眼与细流,到底是错觉还是幻觉?世间从来没有如此清透的荷塘,荷塘也未必在泉眼中诞生,却大抵在淤泥中发生。眼下的湴塘或此前的滥塘,原本就指淤泥较多的池塘,即便如周敦颐那样的高尚之士也没有撇开荷塘里的淤泥,他尤“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也,这才是愈显高洁的花之君子。那么,这个清新而通透的小池,是一种令人充满憧憬的想象,抑或是一种迷人的幻觉?
五
故乡,或许是最适合疗疾养病的地方。这一回,杨万里在、碰塘住了三年多,从四十七岁一直住到天命之年,当他再次上路时已看不出一点病态,看上去就像四月的阳光与春风一样舒畅自如。
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四月,这个因病未赴的漳州知州又奉旨改知常州。
作为士人,他的仕途依然未入佳境。作为诗人,他的诗歌已渐入佳境。
自三十六岁焚稿烧诗后,这个人一直在为诗歌寻找一条活路、一种活法,如其所谓:“戊戌作诗,忽若有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安石)、陈(师道)、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欣如,乃是一种舒畅自如的精神状态,这就是佳境。
南宋诗论家严羽则称他“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这是非同一般的机杼,这是天机。但若说杨万里“尽弃诸家之体”,则是一种过于绝对的说法,杨万里自己也说过他“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在他的传世之作中依然可以看到唐人的影子,而最明显的影子并非他“舟中一日诵一首”的李白,而是白居易。人道是“乐天之诗,情致曲尽,人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又“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得语,皆他人所未发”,这也是杨万里诗歌的一大特点。如果说乐天之诗“老妪能解”,万里之诗则童子能解,他的多首经典之作皆可当作儿歌或童谣传诵,这里就以他一首《稚子弄冰》为例吧: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
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
这首诗是杨万里知常州的第二年——淳熙五年(1178年)所作。一个雪天,他在清晨起来,他没有一个字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雪天,但他看到一个儿童,从铜盆里取出了一块夜间冻好的冰块,用彩色丝线穿上后当作银锣,然后拎着银锣似的冰块在树林里边敲边跑,发出玉磬般清脆悦耳之声。忽然,儿童手里的冰块掉在地上,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迸发出一片亮闪闪的响声。
这是我儿时干过的事,应该也是他儿时干过的事。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太简单了。若没有经历过复杂,便不知什么是简单。若不历尽沧桑,便不知什么是童心。这样一首天真的诗,看上去绝不是一个遐览渊博、才思健举的士大夫所作。这个人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对这个世界和任何事物永远充满了好奇的孩童。这样一首诗根本不用解释,一切的解释都是多余的,每一个字都用不着推敲,一经推敲就会失真。
杨万里在常州任上一直干到淳熙六年(1179年)初届满,一位视生民为“国之命”的知州,那政绩在常州百姓的口中一直传颂至今,这里就不再赘述。是年春末,杨万里又踏上了还乡之旅,当他途经衢州时,看到一家人正在插秧。这农时一刻也不能耽误,而天公却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了,一家几口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那斗笠就像古代打仗时的头盔——兜鍪,那蓑衣就像一身铠甲,这插秧简直就是一场紧张的战斗,那雨水从他们头上渗进衣领,一直湿到肩胛。过了一会儿,田妇喊田夫停下来吃早餐,也好歇息一会儿。看来,这些农人一大早就起来干活了,直到现在还饿着肚子。那田夫却依然低头弯腰,忙得连答话的时间也没有。但他没忘了叮嘱妻子一句:“眼下这秧苗的根系还没长稳,秧苗还没有栽完,你可一定要照管好家里的小鹅小鸭啊,别让它们下田来弄坏了秧苗。”
是的,这就是杨万里留下的一首《插秧歌》,我只是哕哕唆唆地复述了一遍,而一位诗人写得太简单了: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此刻,他眼里没有《悯农》那种深含着的忧虑与悲悯,他写的也不是灾难深重的农人,而是常态下的农人和他们劳作的场景,而他的乡土田园诗也越来越趋向白话,读来如同一曲乡村民谣或民歌。杨万里也确实越来越多地汲取了民歌的特点,如其《竹枝歌》,更像一首采自民间的山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去且休休。”这是杨万里诗歌的一大特色,往往“假辞谚语,冲口而来”,那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俚语、口语一旦被他化入诗中,就化作了自然平易又活泼生姿的诗篇。
当一个人把诗写到这个境界,再也没有遣词造句上的推敲,我们更不必去推敲,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一切都在不期然中发现,就连寻常的生活细节和自然景物一到他的笔下便能别出机杼,化作绝唱。这个时候的杨万里全然摆脱了江西诗派那种瘦硬奇拗、艰深蹇涩的诗风和斧齿凿痕,已然不知有前辈的存在了。他在一首《迓使客夜归》中就是这样说的:“起视青天分外青,满天一点更无星。忽惊平地化成水,乃是月华光满庭。笔下何知有前辈,醉中未肯赦空瓶。儿曹夜诵何书册,也遣先生细细听。”从师法前人到师法自然,由“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到“万象毕来,献予诗材”,在他接下来的诗篇中几乎容纳了天地万物,却又处处留有余地、处处都有出口。
或许,一个人只有完全成为自己,才有可能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吧。
杨万里一路西行,回到吉水大约又是春夏之交了。这一回,他在湴塘住了大半年。当年年秋天,三子杨寿俭“年十九,喜读书,方能作举子文,一夕不疾而殒”,杨万里在丧子之痛中接到朝命,一走就是三个月,于淳熙七年(1180年)春抵达广州。
岭南历来为发落贬官之地,但对于杨万里却是重用。那时的广东为南宋的一路,相当于省级行政区,但不设路一级的行政主官,而是按职责分设监司,监司主官由朝廷直接掌控。杨万里赴岭南的第一个官职为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这个提举的品秩跟知州差不多,但宋朝将茶盐生产、运输和销售控制在政府手中,茶盐公事关乎国计民生,也是令人垂涎的肥缺,那些茶盐商人为牟取垄断经营的特权和高额利润,往往用重金打点掌控茶盐公事的官吏,这衙门里几乎个个得过好处,而历任提举更是捞得盆满钵满。
广东原本是重要的海盐产地,杨万里一来就发现这海盐产地的盐价竟然高得出奇,老百姓一个个怨声载道、拦轿哭诉。杨万里刚刚安顿下来,便有盐商给他送来奇珍异宝。他一一笑纳,还请部属一起来鉴赏。这些部属一见新来的提举与前任如出一辙,一个个心中窃喜,这是自己人啊。他们便将盐商上下打点的价格告知杨万里。杨万里随即便将那些奇珍异宝登记造册,当众退还,随即开始整顿茶盐市场,又推出了一项创造性新政,准许小商贩购买“盐引”进入市场。他推出的新政往往都能直击要害,此举一下瓦解了那些大盐商的垄断经营权,盐价应声而落,但盐税总额不降反升,这让百姓和朝廷都能得利,这个利就是从那些欺行霸市的盐商和贪官污吏手中夺来的。
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杨万里又改提点广东刑狱(正四品),其时有一个名叫沈师的大海盗,“啸聚甚众,犯南澳,岭东震动三月”,也震惊了朝廷。杨万里作为一路司法长官,调集了数郡之兵力,于当年十月率师开赴岭东潮州,“帅师往平之”。这是杨万里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指挥作战。宋朝原本就是一个以文驭武的王朝,杨万里在《千虑策·论兵》中的军事韬略终于从纸上谈兵而付诸实施。他采取徐徐图之、步步为营之策,用了两个月时间,于十二月平定了“海上剧寇”沈师之乱。这一战虽不是采石之役那样扭转乾坤之战,却也解除南疆的一个大患,宋孝宗在欣慰之余,也开始正视一个一直没有被重视的人才,据《宋史》载:“孝宗称之日‘仁者之勇,遂有大用意,赐直秘阁。”直秘阁是一种表恩荣的贴职,却也是极为难得的殊荣,还可加领一份俸禄。
杨万里不只有仁者之勇,还有一双像猫头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随时随地都能发现问题,并发出追问。譬如说,朝廷在岭东惠州、潮州一带皆有驻军,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啸聚甚众的海上剧寇?那些军队在哪里?据杨万里在淳熙十一年(1184年)的一份札中说:“臣前任广东提刑,尝因求盗,经从惠之外砦,问其巡检公廨,则化为瓦砾之场矣……”而当时,“惠、潮等州外皆无军营,将士皆居城中”,那些海盗可以从海上长驱而人,在州城之外打家劫舍,若要攻城,连一道城外的防线也没有,就直接兵临城下。而“将士皆居城中”倒是养尊处优,还时常侵扰百姓,这么多年来却从来没有哪个主管官员提出异议。杨万里一旦发现问题,随后便上书朝廷,“请于潮、惠二州筑外寨,潮以镇贼之巢,惠以扼贼之路”,即在潮州筑起坚固的外寨以镇守盗贼的巢穴,在惠州筑起坚固的外寨以扼住盗贼的道路,并在诸路乡间外砦盖造廨舍营房,将城中军队迁入城外的廨舍营房驻守。
从这一个个历史事实看,宋孝宗没有看走眼,杨万里确实是一位堪当大用的人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淳熙九年(1182年)七月,又一个噩耗传来,他的继母罗氏病故。他只得从广东离任,赶回湴塘服丧。说来,虽然罗氏是杨万里的继母,但这母子俩却一直犹如亲生母子,他在诗中多次深情地写到继母:“吾父先归吾未可,吾母已行犹顾我。”在他心中,继母即吾母,他是那样贴心贴肺牵挂着继母的疾苦冷暖:“吾母病肺生怯寒,晚风鸣屋正无端。”
一个人能为亲生父母尽孝,那是血肉人伦之情。一个人能为继母恪尽孝道,那已是超越亲情的大孝。杨万里在父亲去世后一直赡养继母直至终老,其长子杨长孺所撰《杨万里墓志》中也特意记载了一笔:“事继母尽孝,禄养三十年,人不知罗之为继母也。”
六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年)十月,杨万里服除,奉召入京,担任尚书右郎,这是他第二次担任朝官。翌年五月,又兼吏部员外郎,协助吏部尚书、侍郎分掌文武官诠选之事。杨万里一直力主“兴国在人”,在《千虑策》中辟有论述人才、驭吏的专章。其时,王淮为相,他问杨万里:“宰相先务者何事?”
杨万里应声而答:“人才。”
王淮又问:“孰为才?”
杨万里早已胸有成竹,随后便向王淮呈报了一部《淳熙荐士录》,一口气推荐了当时名士六十人,首为朱熹,次为袁枢,其余或为学者,或为廉吏,每人名下,对其学术、人品、才干、性格、特长等均有精简的评语,以备选用。从这一部《淳熙荐士录》,就足以看出他这个兼任的吏部员外郎在发现人才上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这又何尝不是正心诚意,心正则有知人之明,意诚则能举贤荐能,否则,一个人才就在你眼前你也不会发现,也不会举荐,甚至会嫉贤妒能,后者往往比前者更甚。
这也是杨万里最受宋孝宗器重的一段时间,孝宗又“亲擢万里为侍读”,陪太子赵悖读书,而杨万里“皆随事规警,太子深敬之”。一个人臣,能够受到当今圣上的器重,又能得到未来圣上的敬重,这仕途真正进入了佳境。设若杨万里能抓住这次极为难得的机遇,极有可能跻身宰执之列,但他接下来的表现却让孝宗皇帝大失所望,甚至被他气得吐血。
当时,东南发生地震,杨万里应诏上书——《上寿皇论天变地震书》:“今也天变频仍,地震辇毂,而君臣不闻警惧,朝廷不闻咨访,人不能悟之,则天地能悟之。”他借天灾而论时政,一连提出了十条意见——论时政十事,前两条是奉劝孝宗“姑置不急之务”和“精专备敌之策”,而触怒天子的还是人才问题。在杨万里看来,最让敌国敬畏的就是人才,“古者立国必有可畏,非畏其国也,畏其人也”。这个,孝宗皇帝没啥说的,但他竟然直接挑衅皇权:“天下之事,有本根,有枝叶。臣前所陈,枝叶而已。所谓本根,则人主不可以自用。”他劝孝宗皇帝不可刚愎自用,“人主自用,则人臣不任责,然犹未害也”。意思是,如果皇帝什么都自作主张,人臣就越来越不负责任。尤其刺耳的是,他还劝孝宗“勿矜圣德之崇高,而增其所未能”,这把孝宗看成了怎样的一个皇帝?从历史事实看,宋孝宗还真不是大权独揽的皇帝,为了谋划再次北伐,他还加重了张浚、虞允文、陈俊卿等宰相的职权,何来“人主自用”?尽管孝宗对杨万里的刺耳之言耿耿于怀,却也没把他怎么样,只是给了他一个判语:“直不中律。”大意是,你这厮耿直是耿直,但也太不懂规矩了。
淳熙十四年(1187年),杨万里除秘书少监,依旧当东官侍读。当年十月,太上皇赵构驾崩,宋孝宗对高宗一直事之极孝,下诏说自己要为高宗守制三年,在守制期间创建议事堂,命太子赵悖与宰辅大臣一并参决政事,给未来的皇帝提前历练的机会,这也表明孝宗确实不是一位“人主自用”的皇帝。但杨万里又上章劝谏,并再三告诫太子:“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一履危机,悔之何及?”此言令“太子悚然”,却让孝宗愤愤道:“万里以朕为何如主?”意思是,你把朕看成了什么样的皇帝?
淳熙十五年(1188年)三月,又发生了一件事。按历朝之典,在高宗驾崩后要选择过世的文武大臣配享太庙,这对已故人臣是至高的尊荣。对于配享高宗的备选名单,由翰林学士洪迈拟订。洪迈乃是一位“博极载籍”、品性高洁的鸿儒,眼里连一点污渍也容不下,尝赋诗云:“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使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一个如此博学又如此高洁的鸿儒,按说是既懂规矩又爱惜羽毛的。按宋朝规章,他在拟订备选名单后应当先交尚书省大臣集体商议,然后再呈皇上御览,但这次他却将备选名单直呈孝宗御览,孝宗认可后才请大臣来详议。天子认可,即为圣裁,谁敢违拗圣裁?于是乎,“议者皆以为宜,遂从之”。此事原本与一个秘书少监的职责无干,但杨万里一看配享名单上列着吕颐浩、赵鼎、张俊、韩世忠四人,却偏偏少了一个王朝的托命之人——张浚,他随即便上疏提出异议,在奏疏中历数张浚的五大功绩,认为张浚最该配享。说来,洪迈也有洪迈的智慧,孝宗亦有孝宗的苦衷,只因高宗和张浚如一对生死冤家,若让张浚配享高宗,这对孝宗来说显然是大不孝,对洪迈来说显然是太不明智。对此,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难道杨万里不知道?但他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跟孝宗对着干,他竟然在奏疏中指斥洪迈以张俊配享高宗而弃用张浚,无异于指鹿为马。这是骂洪迈为秦之赵高,那不也是骂孝宗为昏君胡亥吗?孝宗又一次愤然质问:“卿以朕为何如主?”
宋孝宗当初对杨万里“遂有大用意”终又未予大用,主要就是因为这三件事,有人称为“杨万里三气宋孝宗”。杨万里也被后世称为政治家,一部《虑策》就足以体现其高度的政治智慧。若论这次配享之争,他绝非为张浚一人而争,谁配谁不配,这里边也蕴含着丰富的礼制和政治内涵,那背后其实是主战和主和两派在庙堂的较量。政治往往是人格特征的集中表现形式,杨万里两次担任朝官为时都只有三年多,几件载入史册的事迹凸显了其铁骨铮铮而不畏权势、立朝谔谔而不惧皇威的鲜明个性,这也是他最突出的人格特征。一个如此耿直刚正的士大夫,也足以用高山仰止来形容,但若以平常心而论之,这个人又似乎缺少了一些人生智慧,太书生意气。看看他激烈抗争的两个人,一个虞允文,一个宋孝宗,都是励精图治、志图恢复的君臣,这和杨万里的政见是高度一致的,而他们的争执只是大历史中的几个小细节,然而在这些细节问题上杨万里的确表现出了偏执乃至偏激的一面,用《宋史》的话说“万里为人刚而褊”。而在当时,他凡事都“争之不得,因去位焉”。一个任重之器原本有可能成为社稷之臣,就这样错失了在更高位置上施展自己政治智慧的机遇,沦为政治的牺牲品,终归只是一书生,他最终也被《宋史》载入了儒林列传。
杨万里对自己的仕途或政治前途,心里似乎也很清楚。此时他已六十二岁,这让他萌生了告老还乡之念。而宋孝宗也和他一样萌生了退意,但他没有批准杨万里告老还乡,而是特批“洪迈、杨万里并求补外,可与郡,而无职名”,这两位大宋鸿儒一同被贬出朝堂、外放州官,那直秘阁之类的贴职就没有了。
杨万里这一次外放是出知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朝臣中也有人为他鸣不平,如后来官拜参知政事的袁说友作《送诚斋二首》,其一云:“谁作朝阳一凤鸣,公朝今复叹斯人。抗章宁夺三军帅,去国尤轻一叶身。政以青蒲姑夕驻,更闻白简为前陈。只今小试回天力,它日擎天看柱臣。”对一位老臣来说,“它日擎天看柱臣”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去国尤轻一叶身”倒是实情。如此一去,最难以割舍的不是庙堂,而是西湖的荷花。
就在去年六月,杨万里送好友林子方赴福州任职,两人一大早从西湖附近的净慈寺出来,初升的阳光照亮了接天的莲叶与荷花,这个人一见荷花就来神了,一出手就是神来之笔: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而现在,又轮到他来同西湖告别了。这时还是早春季节,西湖还没有映日的荷花,只有去冬残留的枯荷。一个老人伫立在枯荷中,静默。深入大地的静默。一阵风倏地吹过,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似是一些呼吸或细语,这枯萎的莲荷心还未死啊。
杨万里出知筠州还不到一年,淳熙十六年(1189年)二月,宋孝宗便禅位于太子赵悖,是为宋光宗。随着太子登基,一位此前陪太子读书的东宫侍读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机。光宗对这位老师的教诲一直铭记在心,曾亲笔为其题写“诚斋”两个大字。如今甫登大位,便将师傅复直秘阁。杨万里八月奉召,九月入京,十月除秘书监。光宗即位之初,连下三诏求言,杨万里连上三札:“一曰勤,二曰俭,三曰断,四日亲君子,五日奖直言。”(《第三札子》)对于杨万里的耿耿直言,赵悖也是领教过的,孝宗尝日杨万里“直不中律”,宋光宗则称杨万里“有性气”,他这个性气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了。事实上,宋光宗对这位“有性气”的老师并未重用,杨万里复直秘阁后并未参与朝政,秘书监只是一个清高的职位,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杨万里的主要职责是以秘书监兼实录院检讨,主持撰修《孝宗日历》,是为宋孝宗主政时期的编年史书。
其间,杨万里还担任了一生中最尴尬的一个临时职务,据《宋史》载:“绍熙元年,借焕章阁学士为接伴金国贺正旦使兼实录院检讨官。”首先,这个“借焕章阁学士”的身份就是非常尴尬的,因秘书监为正四品,而接伴金使至少要三品官才能充任,他只能借用一个三品学士头衔去履职。而他以诚斋自号,如此冒充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更尴尬的是,这个人一生力主抗金,却要负责接伴金国使节。当时,南宋与金国每年互派一次“贺正旦使”,于正月初一日向对方的皇太后、皇帝或皇后朝贺。从时间看,杨万里应是淳熙十六年(1189年)十一月底从临安出发,沿江南运河一路北上,入淮河至盱眙迎接金使,而一路陪伴到临安,朝贺完毕,还要将金使送至盱眙,一共往返四次,直到绍熙元年(1190年)春满才告一段落。
杨万里在往来江淮之间迎送金使时,一边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如此才能不辱使命,显出大宋乃礼仪之邦,一边目睹半壁江山和中原遗民沦陷于金军的铁蹄之下。淮河本是大宋中流,而今却成了撕裂大宋江山的一条边界,淮河两岸原本是骨肉同胞,而今却为一江阻隔、骨肉分离。他多么渴望南宋再造刘锜、岳飞、张俊、韩世忠那样宣国威的中兴四将和赵鼎、张浚这样筑皇基的中兴二相,如此才能恢复中原、一统江山。然则,这一切恍若梦幻,唯有北去南来的鸥鹭还在淮河两岸自由自在地飞翔。而一个泪湿秋风的老臣,在波痕交涉间长久地怅望,那心中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屈辱和悲愤,这一切只能以诗的方式抒发。他第一次抵达淮河前线,就奋笔疾书《初入淮河四绝句》: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构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八月,杨万里主撰的《孝宗日历》修成,按例应由他作序,而这个时候又出麻烦了,一说有大臣以太上皇(宋孝宗)不喜欢杨万里为由,另嘱他人作序,这是明显的违规操作。杨万里倒不在乎作序不作序,他只在乎规矩,这个规矩不能随意被强权破坏,他自知无法与强权抗争,于是自劾失职,请求去职。另据《宋史》所载:“会进《孝宗圣政》,万里当奉进,孝宗犹不悦,遂出为江东转运副使。”而在《诚斋集·谥文节公告议》中则是这样记载的:“首召先臣万里为秘书监,屡欲擢侍从官,大臣有不乐者,先臣万里不肯少屈,出为江东转运副使。”
无论是何缘故,都不能改变一个历史事实,杨万里随后出为江东转运副使,奔赴任所建康,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段仕途,他原本想平安地干到任满后告老还乡。而就在他即将任满之际,绍熙三年(,1192年),朝廷下令于江南诸郡行使铁钱会子。这是一种以铁钱为本位的纸币,“此令一下,军民心皆惶惑”,杨万里上疏痛陈利害,并两次拒不奉诏,因而又得罪了宰臣,命其改知赣州。杨万里不赴,于当年九月辞官而归。至此,他作为政治家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而他的政治智慧也只是纸上的智慧和头脑中的风暴,但作为诗人,他的生命还将继续延续。
就在杨万里辞官而归的那一年春天,杨万里投宿于临安和建康之间的新市徐公店,这是一个如今难以确定的地方,一说为浙江省德清县新市镇。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随时随地皆在捕捉生活细节的诗翁,于此邂逅一群追逐捕捉黄蝶的儿童,倏忽间又来神了,一首《宿新市徐公店》脱口而出: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杨万里往往抓住某个稍纵即逝的细节,以写生的笔法和人格化手法描摹出自然万物和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这正是他为宋诗找到的一种活法,如钱钟书先生所说:“放翁善写景,而诚斋善写生。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
这样的诗,你感觉有多浅就有多浅,它也确实浅近明白。你觉得有多深就有多深,它也确实情致深婉。无论深浅,都让你觉得意味无穷,一如那只在儿童的追逐下飞入油菜花丛中的蝴蝶,你眼睁睁看见它飞进去了,纵使你寻它八百年,也依然无处寻觅……
七
一位老人经历了漫长而崎岖的路途,一经归来便不再出走。庙堂虽高,终归不是真正的归宿,一个人无论走得多远,故乡既是他的出发点,也是他的归焉之地。这个人脱下一身繁重的官袍,化作一位长须赤脚的老翁,“自此幽屏,便与世绝”,他以最后的归来享受了生命中最后一段悠游自在、不受外界干扰的安逸生活。
此刻,我如梦游一般,沿着一条古道在一个人的故乡走来走去,仿佛就在他诗歌营造的意境中寻寻觅觅。这里有太多的古迹,有的在他生前就已存在,有的在他身后逐渐增设。
眼前,便是坐落在湴塘村口的一座御书楼。这里原本是杨万里晚年读书讲学的诚斋,他将宋光宗赵悖御书“诚斋”二字“退而宝藏于家”,并“敬刻之金石,以侈寒士千载之荣遇”。他去世后,后世子孙在诚斋原址增建御书楼,并将御书“诚斋”二字锓石矗立于大门口,又制匾额高悬于楼内。从诚斋的一道门进去,又从御书楼的一道门出来,一个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穿过一石牌坊,便是一座谁也必须经过的南溪古桥,那座筑在桥头的四角凉亭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正心诚意”。这是一种进入的方式。这座古桥上为风雨廊桥,下为三孔石拱桥。一个长须赤脚的老翁,时常站在桥上,或在阳光下,或在月光下,看着一方由南溪水聚成的荷塘和一条从桥下婉转流过的南溪,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乃至忘机的状态。他再也不必去写什么《千虑策》,再也不必担心会醉倒在异乡。一个人活到这般境界,才活出了一个真正的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如其《夏夜玩月》所云:
仰头月在天,照我影在地。
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
不知我与影,为一定为二。
月能写我影,自写却何似。
偶然步溪旁,月却在溪里。
上下两轮月,若个是真底?
唯复水是天,唯复天是水。
这兴许便是人生最好的一种活法,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个人不是想开了,而是把自己全然放开了。据明人陈宏绪《寒夜录》:“宋杨诚斋自秘书监退老南溪之上,敝屋一区,仅庇风雨,长须赤脚,才三四人,吟咏于江风山月间,醉则以天地为衾枕,其高致如此。”
从杨万里一生行状看,他给世人留下了一个铁骨铮铮、立朝谔谔的刚正形象,而一旦把自己放开了,你会发现这也是一个幽默诙谐、机智活脱之人,在其诗中也常有幽默诙谐、机智活脱之笔,如清人吴之振说“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这也是杨万里诗歌的一大特色,如其《戏笔》,便是杨万里晚年乡居生活的一首即兴小品:
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
天公支予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
那一朵朵金黄的野菊、一片片铜绿色的苔藓,就像各自在铸造铜钱,还两相争妍、如同炫富一般,这样的笔墨还真是令人忍俊不禁,却又是自然生发、自成妙谛。这是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支予一位穷诗客的铜钱,但这钱只能买得清愁却买不了田地。但他从来不像陶渊明一样哭穷,在他的自我解嘲中分明有一种享受自然的自得其乐。
然则,哪怕你是一位“只买清愁”的诚斋野客,那庙堂里依然有人惦记着你。
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年),太上皇宋孝宗驾崩,宋光宗因精神病发作而拒绝主持丧礼,随即导致一场宫廷政变,在太皇太后(孝宗皇后)吴氏的支持下,赵汝愚、韩侂胄等大臣迫使宋光宗禅位于太子赵扩(宋宁宗),史称“绍熙内禅”。韩侂胄既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又是宁宗皇后韩氏的曾叔祖,以拥立之功拜相。随后,吴氏又将西湖之滨、南山脚下的一片皇家园林赏赐韩侂胄,韩氏在南山穿山出泉、起榭盖亭。这南园虽好,必须有记,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万里。此公虽说仕途蹇塞,却是深受推崇的诗坛盟主,连自诩“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放翁对此公也推崇有加:“诚斋老子主诗盟,片言许可天下服。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陆游虽有自谦的成分,但也可见杨万里在当时诗坛地位之高。若以为韩侂胄只是为了附庸风雅,那还真是低估了他。为了立不世之功,他又祭出了崇岳贬秦、恢复祖先之大业的旗号,“欲网罗四方知名士相羽翼”,杨万里也是他拉拢的对象。
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春,杨万里告老还乡的第五个年头,他收到了韩侂胄“属公为之记”的信函,一个独揽朝纲的宰相如此盛情相邀,并“许以掖垣”,这掖垣指皇宫的旁垣,意思是门下、中书两省的高官。这该是让多少人受宠若惊的一桩大好事,而杨万里却感觉是奇耻大辱,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既无文采又无军功、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宠臣近习”,当即予以回绝:“官可弃,记不可作!”韩侂胄的羞愤可想而知,转而又请陆游作记。放翁老笔尤健,一出手便将一篇《南园记》写成了传世之作。然而此记一出,一个天资慷慨的陆放翁“由是失节,清议非之”,世人皆指斥他有失文人的气节与风骨,而谁又知道他当时已落到“贫不自支,食粥已逾数月”的窘境,但他也不仅是为稻粱而谋之,他和另一位有矢志北伐、白首不渝的老臣辛弃疾一样,都是冲着韩侂胄恢复祖先之大业的召唤而来,这也表明他们在政治上和军事上还真是没有杨万里清醒。
说来也怪,尽管杨万里得罪了韩侂胄,但在韩氏擅权柄国期间,他却享受了越来越隆重的礼遇,宋宁宗先是给了他一个待制焕章阁、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的三品奉祠官,其后,又进封吉水县开国子、擢升宝文阁待制,再进封吉水县开国伯、诏进宝谟阁直学士,直至暮年,杨万里已进封庐陵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一个四品官,在告老还乡后如此加官晋爵,直至封侯,这也是奇迹了。
又无论有多少恩荣,历史已经注定,这个人不是一位创造和改写历史的人物,他在历史上扮演的第一角色是“一代诗宗”,这是他的第一副面孔。这个人一生以忠节立德、以诗文立言,在一个并不属于诗的时代,他在诗歌里活了一生,终归也以诗的方式确立了自己永恒的存在,成为宋代也是中国诗歌史上一位具有关键意义的诗人,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合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据说杨万里一生写诗两万多首,那也实在太多了,几乎天天都在写诗,估计大多被他烧掉了,其家刻版《诚斋诗集》现存诗四千余首,这也够多了,其存诗量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排名第三。但杨万里作为诗人的更大价值不在于高产,而在于其开创了一种新的诗体。南宋一代,仅有他一人开宗立派,这并非后世的追认,而是当世的评说,如与杨万里同朝为官的经学家项安世所称:“雄吞诗界前无古,新创文机独有今。”
在南宋诗论家严羽看来,“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对于开宗立派,杨万里是非常谦逊的,他曾在诗中表白:“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谦逊归谦逊,他也说得很明白,若寄于黄庭坚、陈师道等江西诗派宗师的篱下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何况还有陶渊明、谢灵运那样的前辈走在前头,只有不傍人篱下、不随人脚跟,才能别转一路、自成一家,这就是诚斋体、活法诗。
活法,我此前反复提及的活法,这是生命的词根,也是诚斋体最核心的创作法则,如南宋文学家张镃诗云:“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
活法,一开始并非杨万里的发明,最早由两宋之交的吕本中提出,但直到杨万里才真正找到了或激活了宋诗的一种活法,如南宋后诗词家刘克庄所云:“后来诚斋出,真得所谓活法,所谓流转圆美如弹丸者,恨自紫微公(吕本中)不及见耳。”
追溯南宋一朝,一种背负着北宋覆没的十字架,天下士人都充满了杜甫式的沉郁与悲愤、困顿与挣扎,谁若于诗中欢唱,一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对陆游和杨万里做了比较:“放翁学力也似杜甫,诚斋天分也似李白。”陆游确如杜甫一样是一个穷而后工的诗人,而杨万里还真没有李白那样超脱,他也是一个上悯国难、下痛民穷的士大夫,但他给沉闷的宋诗注入了一种鲜有的活力。以我平心而论,这个人并非江西诗派的叛徒,只是找回了江西诗派的初心。他也没有超越唐人,更不是宋诗的托命之人,他并未改变宋诗的主流,但他确实为宋诗找到了一种续命的方式,那就是为宋诗找到的一种活法,一条活路,从而把走得离人间太远了的、远得不着边际的宋诗又从天路幽远处拉回了人间。我觉得不是他把诗写活了,而是生命把诗激活了,只有将形形色色的生命、各种各样的活法倾注诗中,才能在诗中形成各种活泼生姿、千变万化的生命形状,从他的文字里你能直觉那种活生生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别的,都是多余的。
杨万里也是一位杰出的词人,更是一位善于写大文章的大家。文至唐宋韩柳欧苏也是难以超越的高峰,杨万里为文兼擅众体,步趋韩柳,或专论长治久安、恢复中原之大计,或措辞尖锐地指斥弊政,或充满悲悯地反映民生疾苦,其文章成就主要体现在论辩体或思辨体方面的大块文章,如《千虑策》和《心学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周必大乃是一代贤相,也是文章大家,他对杨万里的文章尤其推崇:“近时士子见诚斋大篇巨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扫千军、倒三峡、穿天心、透月窟之语,至于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纤悉,曲尽其妙,遂谓天生辩才,得大自在,是固然矣。抑未知公由志学至从心,上规赓载之歌,刻意风雅颂之什,下逮《左氏》《庄》《骚》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以及本朝,凡名人杰作,无不推求其词源,择用其句法。五十年之间,岁锻月炼,朝思夕维,然后大彻大悟,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夫岂一日之功哉!”后世多以此而论杨万里之诗,那就真是张冠李戴了。
宋朝是一个理学崛起的时代,杨万里也没有缺席,他开“以史治易”的先河,被后世推为理学“二派六宗”中史事宗的代表人物。
《周易》乃群经之首,治经必从治易开始。宋儒从周敦颐发轫,至程颐,通过对《周易》的诠释以建构理学,也可谓理自易出。但宋儒在易学和理学方面也搞得越来越深邃而复杂,杨万里则是理至易明,把道理讲到了极致就越是简单明了。他将《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原文分条罗列,在每条爻辞之下引三代至隋唐史实加以论证,最终撰成《诚斋易传》二十卷。这是他一生最主要的著作,也是他告老还乡后干的一件大事,直到他去世前两年才完成。据其长子杨长孺向朝廷进书状称:“凡历十七年始成,可谓尽平生精力而为之。”
无论易理,杨万里都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活法,那就是他的心性论:“性者,人之太极也;心者,人之天地也。”他的易学是激活了的易学,他的理学是行动的、务实的、经世致用的理学。在遭逢山河破碎、内忧外患的年代,他尤为注重易学和理学的经世致用和通变思维,在《诚斋易传》开篇即提出:“易者,何也?易之为言,变也。”这种通变思维不仅可以用于认识自然界,还可以用于解说社会人事与历史,试图从浩瀚的历史典籍中梳理出一贯的盛衰治乱之理,进而把注解《周易》与拯救国运的现实关切联系起来。从工夫的角度说,只有在日用常行、经世致用中体悟道、践道,工夫修养方有着落。
杨万里从不“空谈性命”,他是一位正心诚意的理学家,但他也正视人的欲望,诚实面对人对利益的诉求,这是他对儒家义利观的一种矫正。子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从孔子开始,利就变成了小人的专利,只要谈利就是小人,到了孟子更进一步,在以义利之辩中直接把仁义与利益相对立。朱熹以正心诚意为“万世学者之准程”,以至于推向了“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但他却灭不掉自己的人欲,结果变成了伪君子。而杨万里却将这些正人君子一味空谈的抽象仁义与民生财产连在一起,甚至直接画了等号:“何以为仁?曰财而已。虽有仁心,仁闻,而天下不被其仁恩之泽者,夺民之财为己之财而已。”又曰:“何谓义?教民理财,义也。”在他看来,仁就是财产,义就是教民理财,若真讲仁义,就要利益落实到生民身上。这样一个实诚、明智又极有胆识的儒家士大夫,真是让我惊叹,这才是真正的仁者和仁者之勇啊,除了诚斋先生,还有第二人乎?
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杨万里已告老还乡十五载,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早已活到了天高云淡的境界,既不伤春,也不悲秋,却依然伤国忧时。据史载:“侂胄专僭日益甚,万里忧愤,怏怏成疾。家人知其忧国也,凡邸吏之报时政者皆不以告。”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难以出门了,他拄杖而立,透过窗棂,看着百步之外的那一方荷塘,其实他早已看不清了。他正静静地看着,族侄杨士元走来了,张了张嘴,似有什么事情告诉他,却又闭嘴缄口不言。在他的催问下,杨士元才告诉他,韩侂胄发动了北伐之战(史称“开禧北伐”)。杨万里一听此言,“恸哭失声,亟呼纸书日: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
杨万里一直力主北伐,但对于北伐他又十分冷峻和慎重,他认为恢复中原非一日之计,反对轻易用兵、盲目冒进,主张“以守而取”,徐徐图之,先实国力而后图恢复。而韩侂胄为立盖世之功而贸然发动“开禧北伐”,把南宋王朝又一次推到了悬崖边上。一个“惟有孤愤”的老人兀坐于书斋中,再也不肯进食,“又书十四言别妻子,笔落而逝”,而元代史学家揭傒斯说他是“三日不食,遂至饿死”。他在去世前夕,还抒写了一首《夜读诗卷》:“幽屏元无恨,清愁不自任。两窗雨横卷,一读一沾襟。秪有三更月,知予万古心。病来谢杯杓,吟罢重长吟。”这是他写给自己的悼词和挽歌。
南宋共传九帝一百五十二年,杨万里是这个王朝的同龄人,一生历仕高宗、孝宗、光宗和宁宗四朝,活了八十岁,一个王朝的历史他已见证了一大半。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这个人选择了最艰辛的一种。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死法,这个人选择了最惨淡的一种。
一切早已没有玄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生揭开命运的谜底,而死亡就是最后的谜底。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在诗歌里的活了一辈子,但决定命运的从来不是诗,而是一些绝对没有诗意的、让你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东西。这个人无论幸与不幸、愿与不愿,一切已经注定,他只能度过这样的一生。他一辈子做着最真实的自己,活成这个真实的样子。诚斋,诚哉,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杨万里,他已把自己活得无可替代。
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正月,朝廷追赠杨万里为光禄大夫,这也是他获敕的最高官职,从二品。
嘉定六年(1213年)十二月,朝廷再次宣敕,杨万里谥文节,世称杨文节公。
仰望一座大理石牌坊,正面是“文节千秋”,背面是“诚斋圣境”。
这里的风,也是万里清风。此时,没起风,但一直在下雨,清冷的雨点敲打着老屋的瓦檐,我沿着一条南宋的回廊走进一座“三世无增饰”的老宅,像是走进了一位邻居家里。那三世当指杨芾、杨万里和杨长孺,他们在世时,对这房子都未曾装修过、扩建过。而今,一座诚斋故宅经湴塘杨氏重修,从忠襄公杨邦义、文节公杨万里的谥号中各取一字,合称“杨氏忠节总祠”,杨万里终于和他的族祖坐在一起,他们一个以身殉国,一个以身殉文,最终以各自的方式殊途同归,享受着后世供奉的香火。
每一座房子,既是人的生活场景,也是人的精神图景,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命运,也承载一家人的命运。从杨万里中后期的官位看,其俸禄也不低了,但他将俸钱赈济人民,却不肯用于装修自家的寒舍。他一生视仕宦富贵如敝屣,随时准备唾弃。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载,杨万里居京为官时,“戒家人不许市一物,恐累归担,日日若促装者”,随时准备去官还乡,而一切财物行李在他眼里都是累赘。他出任江东转运副使,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肥缺,而据《鹤林玉露》载:“诚斋将漕江东,有俸给仅万缗留库中,弃之而归。”
吉州知州史良叔即将任满时,特意来湴塘村与杨万里话别,“入其门,升其堂,目之所见,无非可敬可仰、可师可法者,所得多矣”。他将杨家“敝屋一区,仅庇风雨”的图景描画后呈报宋宁宗,拊心而叹日:“盖知谋国而不知营家,知恤民而不知爱身,其天性然也!”
这其实并非天性,这更是一种自律,如杨万里《官箴》所云:“大儿长孺试邑南昌,辞行,问政于诚斋老人。告之曰:一曰廉,二曰恕,三曰公,四曰明,五曰勤。”杨长孺一如乃父,他曾担任广东经略安抚使兼广州知州、福建经略安抚使兼福州知州,却天天粗茶淡饭。又据《鹤林玉露》:“东山(杨长孺字)帅五羊(广州),以俸钱七千缗代下户输租。”他将七千缗俸金代下民交租,去世后竟无以为殓。
杨万里晚年曾作《自赞》,最后一句是“自有二圣玉音,不用千秋史笔”,这二圣玉音,一是宋孝宗那句“直不中律”,一是宋光宗那句“有性气”,这正是他一生未受朝廷重用的原因,但他却引以为荣。而我觉得,对于杨万里的一生,最中肯的评价还是明初内阁首辅解缙的一句话:“文章足以盖一世,清节足矣励万世。”
走出诚斋故宅,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人,那是一尊白色花岗石雕像,他头戴冠冕,长须飘拂,一双深邃的眼睛凝望着一个深邃的方向,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握着腰带,一副顶天立地的昂然姿态。这是他吗?
斯人独立于天地之间,我却四顾苍茫,苍茫中唯有一方荷塘或一个小池如此逼真、如此清新、如此通透。我来这里,其实就是为追寻一个小池而来,它的存在让我相信了世间确有一种永恒的活法,那“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还像八百年前一样鲜活,那“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蜻蜓还像八百年前那只蜻蜓,那“泉眼无声惜细流”的小池却如同一个透明的深渊,一下就把我陷进去了,连同整个生命都陷进去了。它让我如此入迷,却从来迷不倒他,这是他种下的莲荷,也是他种下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