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凡一平，本名樊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瑞典、俄罗斯、越南、马来西亚等国文字出版。《寻枪》《理发师》《跪下》等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眼前的黄玲美的确玲珑娇美，像是稀世的翡翠，让韦瑞田心生喜欢而又恐惧。美女谁都喜欢，但这么美丽高贵的女子，轻易地来到跟前，一副投怀送抱的情势，却不免令人恐惧，何况韦瑞田生来胆小。老鼠还有偷腥戏猫那个胆，韦瑞田的胆比鼠还小。

黄玲美是陈舟年董事长介绍给韦瑞田的，是交男女朋友性质的这种介绍。之前，韦瑞田见过黄玲美，和她还有工作上的接触，但也仅限于工作，他哪敢有谈情说爱的非分之想，就算有梦，现实的黄玲美也是他高攀不起的。她就像一只孔雀或者天鹅，不是韦瑞田这种土鸟般配得上的。

一个星期前的某天上午，九点左右，韦瑞田刚陪同集团黎丰总经理吃完早餐，接到陈舟年董事長电话，董事长在电话里说：“小韦，你吃早餐了吗？”胆小却也聪明的韦瑞田说：“没呢，董事长。”董事长说：“那你过来一起吃早餐吧，柳记螺蛳粉这里。”

韦瑞田飞快来到“柳记螺蛳粉”店，只见陈舟年董事长已到，并正在下单，他想买单已经来不及了。韦瑞田不得不接受董事长的请客。螺蛳粉端上桌，一人一碗。董事长顺畅地吃着，而韦瑞田拿着筷子挑挑拣拣，慢条斯理地吃。这是今天早上他吃的第三碗粉。在陪黎丰总经理早餐之前半小时，韦瑞田还陪苏寿金副总经理吃了早餐。他陪苏寿金副总经理吃的是老友粉，陪黎丰总经理吃的是桂林米粉，而此刻陪董事长陈舟年吃的是螺蛳粉。酸、咸、辣三种不同口味的粉被三位喜好不同的集团领导分别食用，却同在一个早上，接二连三进入韦瑞田的胃里。他觉得他的胃鼓胀、翻腾，受不了了。细心的董事长也看出了韦瑞田的难受，对他说：“你不舒服？”韦瑞田忙不迭摇头，说：“没有，舒服，舒服。”说罢，他大口吃了起来，如狼吞虎咽，连汤都不剩。吃罢，已是满头大汗。董事长递给韦瑞田餐巾纸，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怜爱和信任都在纸上了。

一同走回集团大楼的路上，董事长陈舟年忽然停步，回头对跟随的韦瑞田说：

“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呢。”

韦瑞田惊愣，仿佛因为意外，也仿佛因为受宠。他手足无措站立在那儿，像一棵均沾阳光和雨露的小树。

“黄玲美也没有男朋友。我把她介绍给你。”陈舟年董事长直截了当地说，说一不二是这位领导的风格。

“这……这……”韦瑞田瞠目结舌，他被吓住了。

见韦瑞田错愕，董事长说：“我知道你胆小。这样吧，我来为你们安排。”

董事长所做的安排，就是派韦瑞田和黄玲美出差，一起去迪拜。

韦瑞田和黄玲美共同来到迪拜，人住帆船酒店，一人一房，隔得不远。刚入住不久，黄玲美就找上门来了。她更衣换妆，焕然一新，像雕琢过的璞玉，高端、精致、优雅，妙不可言。当然，在从国内到国外的一路上，黄玲美的体貌也是不断地夺人眼球，但那是另一种风格的美，是大众所爱的美。而此刻的黄玲美，独特、别致、罕见，仿佛是为他韦瑞田而容，也明显是为取悦他韦瑞田而来。只见她把韦瑞田未关的房门关上，然后进入房间的中央，在大床边沿坐下。她看着如鱼得水般欢喜又如惊弓之鸟般慌乱的韦瑞田，笑逐颜开，说：

“你果然……胆子是真小。”

韦瑞田不敢直视黄玲美，他盯着自己来不及穿鞋的脚，说：“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信。”

“你都同我到了国外了，还怕啥？”

韦瑞田说：“怕丢脸。”

“丢谁的脸？”黄玲美说，她指着自己，“我吗？”

韦瑞田点头，说：“是，我太寒碜了。”

黄玲美起立，说：“走。”见韦瑞田纳闷着不动，她上前拉了拉他，“跟我走。光脚也行。”

韦瑞田还是穿上了鞋。

不久，两人打车来到了哈利法塔。这是世界第一高楼，韦瑞田之前没来过，但他知道。此刻，这世界最高楼实打实出现在眼前，如一柱擎天，比老家上岭村的山都高，让韦瑞田服气。他跟随黄玲美步入塔楼，进入电梯。电梯在60秒内把他俩升至124层。黄玲美捂着耳朵出电梯，从50层开始她就捂耳朵，叫嚷耳朵痛。韦瑞田对黄玲美生出怜惜，却无可奈何。到了124层观光台，才想起口袋里有一瓶风油精。他把风油精找出来，递给黄玲美。黄玲美摇摇头，把捂耳朵的手放开，将头部前倾。韦瑞田会意，给黄玲美抹油。他浸染风油精的手指，相继在她的耳郭、耳背、太阳穴、印堂揉摩、按压，像是给一幅图画盖印。除了风油精的气味，韦瑞田还闻到另一种香气，香气幽幽迷人，因为他离黄玲美很近。观光的时候，他离黄玲美依然很近。他们一直挨着，将朱美拉棕榈岛，以及他们住的帆船酒店尽收眼底。站在高耸入云的塔楼上，韦瑞田兴致勃勃、身心松弛，像腾在空中的鸟，没有丝毫的恐惧。黄玲美发现了韦瑞田的勇敢，惊喜地说：

“我还以为你恐高呢。原来你胆子并不小。”

韦瑞田说：“我不恐高。我小时候经常登山。其实我只是不怕高，总体上说我还是胆小。”

黄玲美说：“意思是说，你是怕事怕人呗，是不是？”

韦瑞田一怔，然后说：“那得看是什么事，是什么人。”

“那你怕不怕我？”

韦瑞田看了看妩媚且温柔的黄玲美，说：“现在不怕了。”

“那你怕不怕……做我的男朋友？”

似乎受到挑战，身心高高在上的韦瑞田不假思索，冲动地说：“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

几天后，韦瑞田和黄玲美出差回来，已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说是一对恋人也是恰当的，因为两人亲亲密密，成双出入。特别是对在情爱方面懵懂、渴望的韦瑞田来说，终于不再愚钝和孤单了。这趟迪拜之行，他登上了世界最高楼，也坠入了爱河。

韦瑞田来到董事长陈舟年的办公室。他穿戴全套在迪拜购买的衣鞋，帅气逼人，精神抖擞，满满的感恩之情写在脸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礼盒，捧给董事长。董事长打开礼盒，见是一个海柳的过滤烟嘴，雕着一条龙。属龙的董事长陈舟年看似十分喜欢，当场将烟插在烟嘴里，抽了起来。他透过烟雾，看着对面恭敬温顺的韦瑞田，说：“建议你趁热打铁，早点和黄玲美结婚吧。黄玲美那么优秀的女孩，夜长梦多，保不准她不反悔哦。”韦瑞田点头称是，似乎他的心愿和忧虑，全被董事长说出来了。

与黄玲美在一起的时候，韦瑞田欣慰地对她说：“你替我选定的礼物，董事长很喜欢。当时选购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好呢，太便宜了，想买贵的东西。董事长不缺钱，他要的是心意和健康，你说对了。”黄玲美一边玩手机一边听，漫不经心地说：“董事长还说了啥？”韦瑞田欲言又止，不敢说。黄玲美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敢不说：“董事长建议我们早点结婚。”黄玲美听了，停止玩手机。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使自己冷静，然后说：“我也只能嫁给你了，晚嫁不如早嫁。在迪拜那几天，我们都不采取安全措施，而我又是危险期。我现在老想吐，估计是怀孕了。”韦瑞田愣怔，然后释然，像是面对不可控的事情又找到了存在的合理性。他感动和激动，对她说：“我一定一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还做一个好父亲。”

韦瑞田和黄玲美的婚礼不算盛大，在规定的不超过200人范围内举行。集团同事50人，主要是高中层领导。双方亲友140人，绝大部分来自女方。男方只请了父母和兄弟，不到10人，他们全部来自农村，几乎是第一次到南宁。婚宴上，乡下人不约而同或坚定不移坐在一桌，生怕走失似的。尤其韦瑞田的父母，本应是去坐主桌的，但二老像犟牛似的，谁也请不动，拉不走。但在座的亲人恐怕都没有这二老幸福，因为他们一分彩礼不出，半分心不操，就得了一个城里人家的有房有车的儿媳妇。而且婚礼的费用也都由女方开支，关键是还不收礼。少数人区区的100元礼金，不过杯水车薪，超过的一律退还。有人把这一切归咎于韦瑞田穷，这是事实。也有人归咎于韦瑞田胆小，这也是事实。主要是胆小，如果胆大包天，何不趁机搂草打兔子，多捞一笔是一笔。

陈舟年董事长、黎丰总经理、苏寿金副总经理等集团主要领导悉数参加了婚礼，见证了集团办公室副主任韦瑞田与采购部代主任黄玲美喜结良缘。他们都不给自己的两位下属送礼，就算送，谅两位新人也不敢收，尤其韦瑞田。

不过婚礼后没多久，韦瑞田被任命为集团办公室主任。韦瑞田觉得，他的提拔和获得重用，就是集团领导送的礼物，而且是厚礼。他觉得一个早上陪三位主要领导吃三碗粉值，太值了。他还觉得是婚姻给他带来的福利，娶了黄玲美，他的运气就来了。

还有，黄玲美的采购部代主任的“代”字，本来也要去掉的，但黄玲美没有接受。不仅不接受，她还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她要保胎、生孩子，不能因此耽误集团的工作，给集团的利益带来损害。对于妻子的辞职，作为丈夫的韦瑞田心里即使不愿，也只能同意。因为他怕呀，保胎和职业，孩子和集体利益，当二者不能两全，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保胎、生孩子自然是最好的抉择，何况黄玲美28岁了，再不生就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了。

辞职后的黄玲美在家精心养胎，为了胎儿的健康，把所养的猫狗都送人了。也是为了胎儿的健康，知道妻子怀孕后，韦瑞田克制欲望，停止了夫妻生活。妻子黄玲美时不时有所暗示甚至是引诱，丈夫韦瑞田却咬紧牙关坚持着，坐怀不乱。他拼命地工作，积极地加班，除了的确忙，也是为了把旺盛的精力转移，让时间不够用，让身体疲惫不堪。禁欲和忘我，都是为了保护孩子，保护妻子。

尽管妻子如何科学和迷信地养胎、保胎，但她还是早产了。

妻子早产的时候，韦瑞田正在国外。他随同董事长陈舟年在南非，洽谈项目。岳母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女婿，玲美生了，虽然是早产，但母子平安无恙。之所以生了才打电话，是不想让韦瑞田担忧。现在韦瑞田可以放心了，不用着急，更不要提前回国，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了。

接了岳母的电话，韦瑞田心里的小鹿横冲直撞，惊诧、自责、焦急、庆幸等各种情绪喧哗纷乱，甚嚣尘上。他归心似箭，多想立刻飞回国，拥抱妻子和孩子，但是却不能。他甚至不敢把妻子生产的消息告诉董事长，生怕董事长知道消息后，因此改变工作的行程，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公大于私，他只有把私心克制住，就像咬紧牙关控制欲望而不祸害妻儿一样。尽管韦瑞田装模作样，若无其事，陈舟年董事长还是看出了异常，他对递错了文件并神思恍惚的韦瑞田说：“是不是想家啦？”

“没有。”韦瑞田口是心非。他当即发现递错了文件，收回来，惶惶地连说几个对不起。

董事长说：“你很快就是当父亲的人了。办公室的工作又那么重、那么忙，如果你承受不住，可以提出来。我们班子研究调整。”

韦瑞田更加惶恐，把领导的关心和好意当成批评与处罚了，他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地说：“董事长放心，我不会再出任何差错了。”

终于到了回国的那一天。韦瑞田人在飞机上，心早已融入妻儿的生命。长长的飞行途中，飞机发生了几次剧烈的颠簸，每次都把韦瑞田吓得魂飞魄散。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后妻子怎么办，儿子怎么办。他连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如果就死了，没有父亲的儿子会有多么悲催和凄惨。假使是有继父，儿子不是得改姓吗？那么他的墓碑（如果有葬身之地），还有可能刻上儿子的名字吗？他的死算不算因公殉职？如果不算，那么年迈体弱的父母谁来赡养？游手好闲的两个弟弟肯定是指望不上。黄玲美年轻貌美，肯定是要再嫁人的，再嫁的丈夫，能比他韦瑞田爱她吗？韦瑞田担惊受怕，浮想联翩，就是不想坐在头等舱的陈舟年董事长是怎样的心态和状态。他绝对想不到前方的董事长，是那般气定神闲，竟像猪似的吃了睡，鼾声如雷。

回到家，终于活着见到挚爱的妻儿，韦瑞田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他一一重复地拥吻妻子儿子，心满意足、踏踏实实的样子，像是雨过天晴，空缺的球队补位。正如岳母所说，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处理得妥妥帖帖。一个月嫂一个保姆，全方位伺候着妻儿。八个半月早产的儿子，看上去白白胖胖、活泼水灵，与正常足月生产的孩子无异。他像是一块完美的玉佩，被父亲起名为韦鸿佩。韦无疑是姓，鸿是辈分，上一辈是瑞，上上辈是吉。韦鸿佩既是儿子，又是孙子，让从上岭村上来的爷爷韦吉整是喜不自胜，返老还童般地牙牙学语，平生第一次活学活用普通话，逗孙子：“好孙死（子），乖孙死（子），伤（长）大了，生儿死（子）……”他夹着壮语且有歧义的普通话让儿子韦瑞田心惊胆战，立刻被韦瑞田勒令停止。

温馨的氛围中，妻子平静、轻描淡写地告诉丈夫早产的原因和经过。早产的前一天，黄玲美心血来潮，去看周杰伦的南宁站演唱会，她相信偶像的歌声是最好的胎教。她花了几倍的钱购买了黄牛票。进场的时候，她一直很小心，没怎么受拥挤。她坐在五排中间的位子，周杰伦和周杰伦的歌，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高潮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观众欢呼跳跃。可能是这个原因，散场回到家，肚子就痛了，然后去医院，第二天就生了。简述后，黄玲美看着韦瑞田，等他的责怪。韦瑞田看看内疚的妻子，又看看健康可人的儿子，宽慰地说：“儿子将来成为明星的话，那一定归功于周杰伦，在娘胎就受艺术熏陶了。”

韦瑞田一如既往地上班、加班。难得的一天不加班，办公室的同事像鸟放出笼，嚷嚷去看当天的周杰伦演唱会。韦瑞田听见一愣，说：“周杰伦上月不是来南宁开过演唱会吗？怎么又来？”同事们面面相觑，说：“没有呀！哪有？上月来的是林俊杰，不是周杰伦。”韦瑞田傻了，周杰伦和林俊杰，难道一向对明星了如指掌如数家珍的妻子分不清吗？会记错吗？妻子无疑是在撒谎。那么，早产显然也是撒谎。她是十月怀胎，自然分娩。那么，孩子显然不是他韦瑞田的种。儿子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黄玲美先是和另外的男人怀孕，之后才接触交往韦瑞田，然后闪电结婚，一定有猫腻，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抑或是阴谋诡计。黄玲美是以恋爱婚姻的名义，掩人耳目，暗度陈仓，偷梁换柱。策划、促成这一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

韦瑞田一想，就知道了是谁。他细思极恐，不寒而栗。那个将黄玲美转嫁给他为妻的人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他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像山大王。他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他是带花环的毒蛇，他是饕餮的老虎，他是喂不饱的狼。

这天，趁着董事长陈舟年不在办公室，韦瑞田收拾东西。他从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捡了一个烟蒂，包好。儿子用的奶嘴已经是收纳在身了。他把烟蒂和奶嘴两样东西，送给在医院当医生的高中同学。一个星期后，同学告诉他，DNA检测结果，支持A2023051159002号检材所属个体和A2023051159001号检材所属个体符合亲生关系。这个结果在韦瑞田的意料之中，不过是进一步证明他的判断是准确的，是确凿的事实。

不过同学强调和重申，这个亲子基因检测是偷偷摸摸做的，因为韦瑞田提供的检材所属个体隐姓埋名，因而只具有科学依据，不具备法律证据。

韦瑞田再次解释说：“这都是因为我胆子太小了，前怕狼后怕虎。我做的这个事，已经是胆大包天了。你不是我同学我都不敢求你。”

对个中缘由能猜出八九不离十的同学说：“老同学，我建议你把胆子好好练一练。这毕竟关乎名誉、道德和尊严。”

即使没有同学的建议，韦瑞田也觉得自己需要练胆，是使自己勇敢的时候了。

练胆的首要对象是黄玲美。这个韦瑞田曾经深爱现在依然爱着的妻子，要对她下狠心出狠手，是很难的。与爱人抗争甚至分离，这不是切西瓜，不是退货。

这天，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黄玲美，说了一声：“我渴了。”

按往常，韦瑞田听见了，会乖乖起身去倒水，端给黄玲美喝。但这次没有，近在咫尺的他明明听见了，却装作听不见。他也拿着手机，装玩。黄玲美瞄了一眼韦瑞田，又说一声：“我渴了。”韦瑞田忽然声色俱厉，说：“我受够了！”黄玲美吓了一跳，手机落在了双腿上。她看着从来百依百顺而此刻违逆的丈夫，瞠目结舌，其实是喜出望外，仿佛看到一个软弱的男人忽然有了阳刚之气。她出乎意料地乖巧，自己去倒水喝，还给韦瑞田倒了一杯，端来。一不做，二不休，韦瑞田扬手把杯子打掉，凶道：“装，装，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面对气焰嚣张的丈夫，黄玲美再次出人意料地服硬，她骂不还口，超常隐忍和克制，像一匹悬崖边上意识到了危险的母马。

尝到胆大的甜头，韦瑞田变本加厉，其实是再接再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肆意攻讦、百般刁难黄玲美，指着满屋的名包、满抽屉的金银珠宝，以及手握三套以上的房产证，反复盘问是怎么来的？谁送的？钱从什么地方来？然后掘地三尺，触及最根本的问题，那是韦瑞田心中的痛，奇耻大辱。韦瑞田说：

“陈舟年董事长，我现在还称陈舟年董事长，是客气。他把你介绍给我为妻，是什么目的？”

被盘问得差不多疯了的黄玲美，说：

“陈舟年有老婆，我不能嫁他，我总得找一个人嫁。”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人老实，是部下，想提拔，听话。”

“还因为我是胆小鬼，对不对？”

“你现在的胆子可不小了。”

“孩子是不是我的？”

“韦瑞田，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无论你干什么，都不要伤及孩子，他是无辜的。”

“敢情你嫁给我，也是为了孩子？”

“你可以不把我当人，但我认为我也不是猪。不是我喜欢的人，我是不会嫁的。”

至此，夫妻之谜大白，韦瑞田的胆量在求得真相的过程中也与日俱增，无惧豺狼虎豹了。不日，他把准备好的举报陈舟年的材料，实名投送给了集团的上级纪委。他提供的材料一查一个准，不久，集团董事长陈舟年落马。

纪委在审查陈舟年违法违纪结果的通报中，没有通常贪官常见的一条：权色交易。或，与异性发生不正当关系。

韦瑞田在举报陈舟年的材料中，故意漏掉了这一项。

他也没有同黄玲美离婚。儿子韦鸿佩依然无忧无虑成长着，被父亲韦瑞田视同己出。

黄玲美问丈夫：“儿子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举报？”

韦瑞田说：“归根结底，我还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