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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种的瓜

2024-06-05魏炜

上海故事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老爷差役种瓜

魏炜

冯家世代以种香瓜为生。到了冯金城这一代,种瓜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种出的香瓜行销整个州府,他因此赚了不少银钱,买地置屋。他正想大展宏图之际,却出了岔子。

这天,冯金城正在地里忙碌,大儿子冯碌急慌慌地跑来,说有两个差役上门来找他了,也没说啥事。冯金城也是一愣。差役上门,哪有好事了?但细想,确实没惹到官司啊。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回家。

他刚一进门,那两个差役就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张名帖,说道:“知县大人新得了一个宝贝,他不愿独享,诚心邀集各方乡贤去同赏,还请冯先生跟着我们动身。”

冯金城打开名帖一看,大略也是这个意思,心里想,宋知县不知道又耍的什么花花肠子。但民不与官斗,他只好换了衣裳,跟着差役出了门。

知县宋秉来,人没多坏,就是一肚子弯弯绕,没人能猜透他到底在想啥。民间有关他的传言很多,但冯金城不太感兴趣。冯金城就是个种瓜的,奉公守法,跟知县大老爷打不着交道啊。谁知今日,知县大老爷请上了他,也不由他心里不打小九九,但始终想不出知县大老爷请他干啥。

知县后衙,已有几位客人先到了,宋秉来不在。冯金城跟这几位一攀谈,才知这几位都是种地高手,也都是被知县大老爷请来赏宝的。说话间,又有一位客人来了,是冯金城的远房亲戚,也是种瓜的好手,名叫陈焕生。陈焕生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表哥,你看出来了没?宋知县急眼了,要明抢!娘的,出了衙门我就去告他,你给我当个证人!”冯金城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不会吧?我还没听说宋知县要过钱呢。”陈焕生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说道:“以前没轮到咱,咱哪知道?公差说是请我,我不肯来,他们把我架来的!”

这时,宋秉来笑呵呵地从书房里出来了,说道:“宋某今天请各位乡贤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赏宝。宋某这后衙又窄又小,书房仅能容身,故而只能请大家轮流进去赏宝了。各位,请吧。”

甜棒罗先站起身走进书房。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从书房里走出来,满脸迷惑的表情。宋秉来说道:“再请一位进去观赏吧。”陈焕生抢先走进去了。没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出来了,坐到冯金城身侧,小声说道:“狗屁都没有!什么宝贝呀,就是拿来诓咱们的!”冯金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别人都进去过了,冯金城还坐在那里没动。宋秉来提醒道:“冯兄,你不想赏宝吗?”冯金城连忙站起身,心怀忐忑地进了书房。宋秉来的书房很窄小,除了一壁的书籍,就是一桌一凳。冯金城看桌边放着一个青瓷薄胎缸,缸中放着许多卷轴,他打开来看了看,都是些书画,他不大懂。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更没啥宝物了。

宋秉来看他们都出来了,就笑呵呵地问道:“各位乡贤,可曾赏了宝?”陈焕生气嘟嘟地问:“我都没见到宝,又怎么能赏到宝?大人你直接告诉我们吧,宝物在哪儿?”宋秉来露出极为失望的样子:“本官的宝物,你们竟视而不见?”

大家都摇头。

这时,差役过来说,饭已备好。宋秉来说:“请各位先用餐吧。”大家跟着宋秉来来到餐堂,果然已备好了一桌饭菜。虽不甚丰盛,但也凑了七个盘子八个碗。宋秉来先举起酒杯,感激各位应邀而来。大家不敢拂他的意,都干了。宋秉来这就跟大家聊着吃着。这时,忽然听到鸣冤鼓响。宋秉来低声咕哝道:“晦气!连顿安生饭都不让吃。”他跟大家抱拳致歉,然后就匆匆出去了。

宋秉来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众人吃完了饭,见天色渐黑,宋秉来连个影子都没有,就有些急了。陈焕生站起身,边披外衣边说:“我得走了,再晚就出不去城了。家里那么多活口,还等着我伺候呢。”差役拦住他,冷冷地说道:“大老爷没发话,谁都不许走!”陈焕生生气地问道:“他一辈子不回来,我们就一辈子不能走了?”差役点了点头。陈焕生咆哮:“哪有这个理?莫不是大老爷要把我们软禁在此?”差役说:“你要是非不想在此,那咱们就换换。监牢里头,有的是地方。”陈焕生咬咬牙,没敢再说话。

真到监牢里去了,没人搭理你,十年八年关下去,或许能关上一辈子,那结果只有一个:倾家荡产。眼下,只有忍气吞声了。几个人干坐着,不敢动地方,也不想说话。这一宿的工夫,十分漫长,真是度日如年啊。

日上三竿时,宋秉来才回到后衙,抱拳行礼:“对不住各位了。昨天下晌时,本官接了个案子,忙着去查看,天晚了没能进城,各位可吃好了睡好了?”几位也不敢责备,打着“哈哈”说还好还好。宋秉来道:“昨天没能尽兴,今天继续。昨日下晌,天色昏暗,想是各位没看清楚。现在天光正好,各位再去宋某的书房中寻宝赏宝吧。”

有一个人先到书房中去了。陈焕生忽然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大声呻吟:“疼啊,疼死我了!”冯金城会意,也马上捂着肚子蹲到地上,有样学样地叫唤着:“肚子疼啊,疼死我了!”宋秉来忙着命令差役:“快去请郎中!”陈焕生说:“我家有偏方药,我得赶紧回家吃!”说着,他就往外跑。冯金城也说:“一般郎中治不了我的病。我家有陶胆,灌满了热水,暖着肚子,病才会好。”也不等宋秉来说啥,他就跑出了县衙。

一回到家,冯金城就问冯碌,家里可出了什么事吗?冯碌摇了摇头,说家里一切正常。冯金城心里更不踏实了:难道宋秉来把他叫去县衙,果真是为了赏宝?可他压根就没看到宝,还赏个屁呀!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瓜。来到瓜地,再一看瓜苗,他就觉得不对劲了。正该是瓜苗茁壮成长的时候,可今天这瓜苗看上去却蔫头耷脑的样子,没有一点水灵劲儿。瓜苗已经扎下了根,能吸收地里的水分,今年天时又好,墒情也不错,怎么会蔫呢?他拔起一棵瓜苗,却见根被剪断了,茬口还是新的。他又拔起一棵看,还是这样。他顿时怒不可遏。剪断瓜苗的根,这是要断了他家的生计呀!他四处看了看,没看出端倪,叫过冯碌问,冯碌也是一脸蒙,他马上进城,狠敲鸣冤鼓。

差役出来,把他带上大堂。冯金城这才看到,陈焕生已经跪在堂上,宋秉来正在审案呢。他只得先站到一旁听着。听了几句,冯金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陈焕生家的瓜苗也被人偷偷剪了根,陈焕生先到衙门来告状了。宋秉来问完陈焕生,又把冯金城叫到案前,问他为何告状。冯金城就把发现瓜苗被剪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宋秉来蹙眉问道:“你可有仇家?”

冯金城说:“仇家谈不上。但有些过节的,还是有几家。”宋秉来说:“你一一说来,本官命捕快去查。”冯金城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宋秉来一一记下,让捕快去查,冯金城和陈焕生回家等消息。

冯金城和陈焕生出了县衙。陈焕生问:“表哥,你咋想?”冯金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想不出谁跟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居然能干出这么阴损的事来!”陈焕生白了他一眼,嘴巴贴在他的耳根上,小声问:“你觉得这事会不会是宋知县干的?”冯金城心下一抖,颤着声地问道:“宋、宋知县?他为啥要这么干?”陈焕生狠狠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咱们都不开窍!都被宋知县请来赏宝了,还不识相,不肯主动送钱,他就来了这么一手敲山震虎!咱再怎么有仇家,也不会同时偷剪了咱两家的瓜苗!况且,要剪这么多瓜苗,得用多少人呀。一般的人,调动得出这么多人手?我觉得就是他。我得查他。查到了证据,先到州府去告他!”

冯金城一听,也有几分道理,顿时气上心田,问道:“我能帮你干啥?”陈焕生说:“你回去也找村里人问问,看有人见到过偷剪瓜苗的人没。”冯金城点头应了。

冯金城还没走到家,就先泄了气。半夜三更,正是睡觉的时候,谁没事往地里跑呀?没人往地里跑,就不会看到偷剪瓜苗的人了。而且他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地不能闲着,种啥呢?眼下这个节令,种瓜是来不及了,种谷子却正合适。节令可耽误不得。耽误一天,就会耽误一年的收成。冯金城掉头回城,到粮铺里买了谷种,回家就忙着种谷子了。

十几天后,陈焕生来找他,问他打听得怎么样了,冯金城说一无所获。陈焕生懊恼地说,这个宋秉来,到底是读过几天书的,做起事来竟滴水不漏。这些日子,他已问过了许多人,都没看到偷剪瓜苗的人。既然查不到,那就自认倒霉吧。没凭没据的,谁也不敢去告知县大人。不然,那诬告的罪责,他们这平头老百姓,可也承担不起。

陈焕生一拳砸在大腿上:“这口憋屈气,我咽不下呀!”冯金城只得好言相劝。送走了陈焕生,冯金城也暗自琢磨:宋秉来真是那样的人吗?他要是真掉进了钱眼里,想方设法捞钱,必定还会想些恶毒的法子,那可真要防着点儿了。

但是,没再发生什么事。冯金城留意观察,宋秉来又像以前那样,有时到处走走,详细探查各村镇的风土人情,有时又到附近的名胜处游览,吟诗作画,却也没再请乡绅富户们到衙门去赏宝,下面也没有他收受钱财的传闻。那回请他们几个人到后衙去赏宝,却又不见宝,到底是个啥意思?冯金城想不透啊。

到了秋上,冯家的谷子大丰收。这一年,山东、河南的许多地方闹起了旱灾,收成少了,粮价高企,粮商纷纷过来趸粮,冯家倒没少赚。收下银钱,冯金城不觉又提心吊胆,生怕宋秉来想辙讹钱。他把银钱藏好,又教给冯碌怎么说话。但宋秉来根本没理他,他倒过了一个肥年。

过完年,该盘算地里种啥了。冯碌建议就种谷子吧。头年种了谷子,收成好,银钱也没少赚啊。冯金城却摇了摇头,说道:“账可不能这么算。头年,山东、河南很多地方大旱成灾了,粮价才上去的。今年赶上风调雨顺了,各地的谷子都丰收了,还能卖上价去吗?咱家最拿手的是种瓜,还是种瓜挣钱最稳妥。”冯碌说:“那就种瓜吧。”

头年没种瓜,也就没留瓜种。冯金城去淘换瓜种。问过了几个种瓜的人家,都没有多余的给他。情急之下,他去找陈焕生。陈焕生正急着要出门,说去枣阳的傅家买瓜种。冯金城雇了头毛驴,一起出发了。

来到枣阳,寻到傅家,傅家人说,别的瓜种还有,但没有白沙蜜和绿宝石了。冯金城单种白沙蜜,陈焕生单种绿宝石。这两种瓜种都没有,他们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陈焕生急道:“咋就偏偏沒有这两种瓜种了?你们卖瓜种的,不是啥瓜种都卖吗?”傅家人说,他们原本也留着这两种瓜种的,但年前,邻县来了个公差,点着名地要买白沙蜜和绿宝石的瓜种,然后就包了圆。

冯金城不解地问道:“公差来买瓜种?他们又不种瓜,买瓜种做什么?”傅家人笑笑说,他们只管卖瓜种,谁来买,种不种,他们不问,也不知道了。陈焕生追问道:“这个公差,是哪里的口音?”傅家人说,跟你们一样的口音。陈焕生一拍大腿,恨恨地说道:“宋秉来!他是要断咱们的生路啊!”

从傅家出来,陈焕生问道:“表哥,你猜到宋知县为啥要买瓜种了吗?”冯金城说:“他料到咱们要种瓜,家里又没瓜种,定然会高价去买,他先囤下了,咱们去买时,他提高价钱,趁机大赚一笔。”陈焕生点点头:“你猜的有道理。走,咱先找他去探探底。他要价太高,我就不买了。大不了还种谷子,少赚一点,也不让他得逞。”冯金城也气嘟嘟地说:“你说得对。咱宁可少赚,也不让他得逞!”

两个人来到县衙,求见宋秉来。宋秉来让差役带到了后衙。寒暄已毕,陈焕生阴阳怪气地问道:“听说知县大人买了不少瓜种?小民不明白了,大人又不种瓜,买瓜种干啥呢?”宋秉来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道:“都怪小四憨,愚蠢,愚蠢至极!”两个人忙着问是怎么回事。宋秉来这才讲起来。

快过年时,宋秉来想着该备些年货了,就喊小四憨来。小四憨虽然憨点儿,但没那么多贼心眼儿,不会昧银钱,宋秉来对他很信任,采买的事经常交给他来办。小四憨来的时候,宋秉来正跟夫人说,北方严冬太难熬,没啥瓜果可吃。若是夏秋,就有白沙蜜和绿宝石了。小四憨进来,他吩咐小四憨去买些瓜子。谁知道小四憨把这两段话连起来听了,跑到傅家,买回了白沙蜜和绿宝石的瓜种,还给炒熟了。等他看到熟瓜种,为时已晚。

冯金城脱口问道:“啥,把瓜种给炒熟了?”宋秉来点头苦笑。陈焕生和冯金城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无话可说,只得告辞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没了瓜种,种不成瓜了,只得又买了谷种,种上了谷子。

这一年,周边省县都风调雨顺,谷子丰收,卖不上价去,冯家和陈家少赚了不少,自然在心里大骂小四憨。也是这一年,邻县的瓜果也都获得了丰收,品相好,甜度高,价钱不错,有的还被朝廷定为贡品,声名远播。冯金城和陈焕生更加恼怒,但却不知道这个火儿该冲谁发。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各家各户都张灯结彩,开始过年了,街上也热闹起来。这天下晌,两个差役来到冯家,递上名帖,原来是知县宋秉来请冯金城到县衙去赏宝。冯金城哪敢说不去呀,跟着差役就出了门,心里暗想,倒不知这宋知县又憋的什么馊主意,倒要小心为是。

来到后衙,那几位种地高手也都到了。饭菜都已备好,虽不奢靡,但也算丰盛。宋秉来端起酒杯:“各位乡贤,宋某先在这里赔礼啦。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他正要干杯,陈焕生却说道:“且慢!宋大人,既然你邀请我们来赏宝,那还是先赏宝再喝酒吧。不然,我们心里总是不踏实,这酒也喝不出味道来呀。”宋秉来放下酒杯,说道:“那好,就请各位到书房中去赏宝吧!”

陈焕生先进了书房,没半炷香的工夫就出来了,说道:“知县大人的书房里,根本没宝呀!”宋秉来说:“有。只是你没发现吧。”冯金城进去,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宝。那几位也紧跟着进去,同样是一无所获。看着大家失望的神情,宋秉来狡黠地一笑,说道:“本官的书房里没有宝物,你们才不会逗留,这么快就出来了。没有宝,才是本官的宝啊。”宋秉来得意地哈哈大笑。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秉来苦笑了一下,这才无奈地说,本朝官员,多溜须拍马之辈,都想把当地的特产层层奉献。州府的官员,为了能寻到宝物,更是大费周章,到各县去勘察。邻县出产的白薯又甜又面,就被知州看中了,要当成贡品,各级官员频繁过来验查,县里花费了大笔的银钱来招待。银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跟老百姓征收。验查过了,又觉得原来的种植面积过小,征收了许多土地来种。征地的钱,又让老百姓摊交。故而,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他得知此事后,就想,若是县里啥都不出产,没有官员来,那才是老百姓的福气呢。他又知本县以冯家的白沙蜜和陈家的绿宝石最著名,另有甜棒罗等几家紧随其后,他就想尽办法,让这几家种不成。

说到这里,宋秉来释怀一笑:“宋某虽被你们称为大老爷,但这个知县的官职在上面看来,真算不上什么,若被逮住把柄,境遇也会很惨。所以,我也不敢明着来,只能背地里搞些小把戏。好在,都成功了。明年,我就该到任了,要致仕回乡。你们种什么,随意吧,我就不管了。”

几个人如梦初醒。陈焕生大声说道:“大人,你考虑得周全,全是为了我们老百姓好啊!不管别人种什么,我就种谷子!”那几个人也紧跟着说道:“对,我们就种谷子!”冯金城倒了满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起来,说道:“刚才,知县大老爷说,没有宝就是宝。我觉得,大老爷才是我们的宝。大老爷,我诚心诚意地敬你一杯。”

几个人都站起来,跟宋秉來碰杯。他们的笑容里,有崇敬,更有无奈和心酸。那些不便言明的感觉,就在酒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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