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原型的诗意重构
2024-06-05苟吉木基
苟吉木基
阿库乌雾是自20世纪80年代起活跃于中国当代诗坛的彝族著名诗人,是当代彝族诗人群中影响深远、成果卓著的代表性诗人之一。1994年,其首部彝文诗集《冬天的河流》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也成为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彝文现代诗歌集。《冬天的河流》精选了阿库乌雾的85首彝文诗歌,分成“温暖彝乡”“记忆森林”“灵魂之花”“黑土箴言”“情感之泉”五辑内容。下面,我们就通过这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彝文现代诗歌集《冬天的河流》,试图走进阿库乌雾扑所迷离、神秘莫测的诗歌世界,对其诗歌文本中的文化原型作个浅显的阐释。
一、诗意地再现和重构的预谋
文化原型是新时期彝族诗人们在喧嚣的世界中目睹文化精神的深度变迁后,焦灼的灵魂探寻皈依的精神家园。他们深受原型的诱惑,把悠远、神秘的民族文化记忆重新在诗歌文本中盘活的同时,又放置在现代文明的大背景下理解、解构、提升和重构,企盼以自己的生命体认来构建多元化的新的文化精神。阿库乌雾便是这类诗人群中的一员。
我们细品《冬天的河流》这本彝文诗集,就会有一连串的原型意象闪现在脑海里。比如:“远古的狩猎主题原型”“放牧主题原型”“宗教原型”“神话原型”“英雄原型”和“图腾原型”等等。而这些原型积淀着彝族先民们在千百年来发展历程中。“人类的精神和命运的碎片,有着我们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的残迹。”①
神话思维时期是人类思维发展过程中很重要、经历时间很长的一个阶段。它其实就是远古先民们“尚未将自身同周围自然界截然分开,将自身属性移于自然客体所致”②;是先民们原初的宇宙观和价值观的神性体现。他们把自然物象都赋予了生命意识,然后,将人与自然世界的相互抗争和相互依存的生存态势赋予神话形式和意义。神话是一种叙述程式,按照一定的原则把文字组织起来并为特定的阅读设定。彝族先民在发展与演进的历史长河中,凭借他们的智慧和想象建构了丰富多彩的神话。如:英雄神话、洪水神话、图腾神话等等。弗莱说:“神话是主要的激励力量,它赋予仪式以原型意义,又赋予神喻以叙事原型。因而神话就是原型,不过为方便起见,當涉及叙事时我们叫它神话,而在谈含义时改成为原型。”③对于从小被母语文化熏陶着成长的阿库乌雾来说这些神话也是他早前学习的原初“课本”了。这样,在他文学创作中深受神话思维的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是雷公和
雷公被铜网网住的世界
这是六种有血有气和
六种无血无气
都是一个先祖的世界
这是像石级那样白蒙蒙
猴的谱系和人类的谱系
错综复杂的世界
这是所有的女人都
跟随野生动物私奔的世界
这是男人们随意去流浪后
成为牲畜主人的世界
这是生子总是不见父的
世界
……
——《祖先的记忆》
面对现代都市科技文明下人性的变化和精神的裂变,诗人试图通过对民族神话原型的诗意回溯来超越现实的困惑和灵魂的焦灼。为无所寄寓的生命寻找一处宁静、温暖的精神故地,以便自己的灵魂能够重新洄游在人类的本真状态。这也是诗人“逃离”母体后毅然决然地“回归”故地、“回归”族群记忆深处神性的“极乐世界”的另一哲学意义。
我们从阿库乌雾的诗歌文本中可以感受到:诗人毫不含糊地认同孕育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同时,以自己所具备的文化品格、时代精神和艺术文化素质修养来客观、敏锐地透视和反思着文化母体。企图在体认母语的光辉过程中又进行自我“解剖”,颠覆自我封闭的状态,从而达到高度自觉的文化重构预谋。
我啊我——
扛起利斧
奔向屋后莽莽的森林
……
我啊我——
回到久违的故乡
不是亲信虎狼的谣言
莽莽的森林啊
总是覆盖着我的双眼
……
站在火塘边
总是有种站在荒野的感觉
走在屋檐下
总是感到走在草丛间
……
拆是要拆了
旧年老屋要拆了
撬是要撬了
老屋房基只得要撬了
惹恼神灵也不得已
惹恼鬼怪也不得已
……
——《我》
这里的“我”是一个用心良苦的文化拯救者,然而却背负着“叛徒”的文化身份,这是诗人早已预想到的精神之痛。因为,古往今来所有的启蒙都要背负极大的压力和苦痛。所以,我们可以发现阿库乌雾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是何其的深沉,哪怕“惹恼神灵”、哪怕“惹恼鬼怪”他也置之度外地对母体进行着重构的精神预谋。
荣格认为“伟大的诗歌应该是从生活中汲取力量”。而民族集体无意识里所囊括的原型世界何尝又不是阿库乌雾汲取诗歌力量的又一源泉呢。通过其诗意地再现和重构的深层预谋,把当代时代精神氛围中很缺乏甚至急需的文化原型带到现实社会,力图为一个个失落的灵魂搭建温暖的寄寓家园。
二、解构与重构的精神冲突
诗人远离自己的故土而冷静地畅游在各种文化中,目睹了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中人的性格逐渐被异化,人类精神面临空前的裂变危机。阿库乌雾敏感的心灵感受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危机迫在眉睫,因此,他很紧迫地以诗人天赋的灵性与大爱冥思突围的出口。身处多重焦灼的诗人义无反顾地抉择了“回归”,他突然腾空向后飞翔,返璞归真,反扑记忆深处那片宁静的诗性家园。把焦灼的灵魂寄寓给族群记忆深处重复出现的原型意象,以此来超越此在的心理焦灼和紧张外,心底深处又“盘算”着对母语文化解构后又重构的精神预谋。
彝族传统文化在多重文化裹挟的当前形态,从文化模式、文化精神和价值取向上都深受碰撞。然而,诗人深谙在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救赎,首要的举措就是大胆地进行“自我解剖”,废除封闭的存在状态而走向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因此,他一开始就高举着文化“叛离”的旗帜,运用后现代主义的理论思想对母文化进行理性、冷静地反思与解构。如:若不剃头/似韭菜/若无毛发/似石板/……//黑土是姑娘/它们是饰物/黑土是房屋/而它们是窗口……//有的是同胞/有的又是生人……当然,阿库乌雾的这种文化“叛离”或者文化解构,其实是因为他血液里流淌着诺苏人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文化因子,是作为这种文化主体的彝人之子对母体完成应该所要完成的历史使命。
可是,我们不可否认这样一种精神事实。在诗歌文本中盘活母体这一尘封多年的精神资源,然后对其敏锐地解构与重构的审美追求的过程,诗人的精神却承受着巨大的磨难和痛楚。因为他无可避免地要去考虑“以何种方式解构?解构与重构的界线又如何把持?解构后的重构以什么为范本?重构后的文化态势又会怎样?”等一系列的自我心理拷问。当这一系列文化命题接踵而至,就促使阿库乌雾的艺术创作负荷强烈的文化解构与重构的精神冲突。诗人被挤夹在解构与重构的精神缝隙,无论在审美思维还是艺术表达都会有所显露。因此,这样的精神焦灼在《冬天的河流》里的具体诗作中我们能够有所感悟。
白昼虽想跟随太阳啊
可太阳阴晴变万千
黑夜虽想跟随月亮啊
可月亮圆缺变万千
房屋总是摇摇欲坠
在原地
欲像鸟儿那样
飞到树梢搭巢窝
可又怕不住祖地
灵魂无归宿
可像苍石那样
裸露在黑土
又怕苍穹星光无骨气
……
——《房屋与人们》
“艺术是创造。创造是冲突,是痛苦,但惟有人的生命全部投入的创造活動中,才能使真理敞亮,与存在对话。惟有创造,才带来一个全新的世界,人才真正地而非表面地进入历史之中,从而担当苦难也担当欢乐。”④诗人深悉这样的文化历险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痛苦,若稍有差池“文化罪人”与“文化英雄”也就只在一念之间。因此,他在文化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升华中进行着理性地思考与掂量,并且很巧妙地用象征和隐喻的表达手法刻意将自我的精神冲突掩埋于语言的背后,留给读者更大的挖掘空间。
旧有的文化模式、精神旨趣、人生观、价值观统统都在逐渐丢失,而又无法完全适应“他者”的文化体系。因此,在旧的文化体系已经失效而新的又没及时构建的时期,人类的精神就会变得荒芜,出现迷惘、焦躁和失落等现象。诗人阿库乌雾站在时代的前沿透视着母体的“一举一动”,他肩负着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感,冒着种种精神焦灼和痛楚冥思突围的出口。诗人深知一个民族最高的精神成就是自知,要全面把握自己每条血管的容量或长度哪怕是多么细微的零件也都清晰地“解剖”方可找到最佳的“治疗”手段。而这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审视也就是诗人所高举的后现代与现代主义互渗互融的审美理想。这是一个民族先锋诗人在时代语境下无法逃脱的精神磨难,也是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当代代言人、传承者和传播者必须要完成的历史使命。因此,诗人高呼“如果终究还是倒/世上的人们/何不老屋未倒前/就要搭建新居呢”的文化创新审美策略。
三、文化创新的诗美理想
文化是文学孕育的土壤,而文学又能催生出文化的勃勃生机,这在现当代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路程里更加凸显。少数民族作家诗人们纷纷选择“回归”的艺术策略,再次扑向朴实的纯真和悠远的精神家园,用当代文化语境的思维和视野重新去翻拣和审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他们多数都系统地接受过汉文化甚至还全面地接触过西方文艺理论的经历,因此,他们的文学作品总让人感觉到传统与现代、现代与后现代、解构与重构相互渗透的审美姿态。他们期盼在这种时而和谐时而又表现得深度紧张的文化创新的努力中构建文化诗美的审美理想。
阿库乌雾是一位高度自觉的诗人和学者。他深谙彝族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彝族文化人必须高度自觉地有所作为。因为,在这特殊的时期,作为彝族文化精神的当代代言人、传承者和传播者们把握、左右着彝族文化的方向指引和未来命运。当下,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诗人敏锐地体察到了彝族传统文化面临着极大的困惑和挑战。而这些困惑何尝又不是文化人们所共同面临的呢?由此,他开始身体力行地走上自我“解剖”的文化苦旅。只有经历深层次地自我“解剖”才能保证自我阐释和建构的深度、高度和广度。我们翻开《冬天的河流》,诗人刻骨铭心地自我“解剖”的思想倾向显而易见:“羊羔如山鹰/时常/扑进母羊的乳峰之巅//裸孩狂奔于雪地/凌乱的足音/恰似驱鬼时/苏尼急促的鼓点//猎狗吐伸着长舌/将枪筒添成轻薄如叶/不知何时出意外//一群彪悍的猎人/跟随着雨点/在茫茫的草原/寻觅凌乱的足迹/谁知深夜的烟雨正如鬼神的汗滴//溪流微笑着/带走姑娘的恸哭/水底无鱼在漂流/记忆依旧很苍白/卵石依旧很苍白/阳光自缢于密林深处/青藤缠绕于老树/树林的笑声如北风/鸟儿的鸣唱如荆棘/荆棘黑压压//在山之巅/云彩断翅成鲜花/难以绽放结下果/随着山泉萦山绕/那些鲜红的草莓/召唤者野密秸/在阳光下打着火把/寻觅孩童的记忆”。诗人将天生的灵性与悟性相互谐调地对母语文化深刻的自我“解剖”。诗中诗人很巧妙地把几个意象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如果我们只是从表面的意象来看其实这里的“羊羔”“山鹰”和“裸孩”是没有什么相同的外形特征的。然而,诗人却深入这几个意象的本质并延伸开来,把羊羔扑进母羊乳峰的动作速度与山鹰联系起来,从而象征出诗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热爱与回归传统文化的迫切感,也由此暗示出诗人对自己传统文化解剖时的那种深刻、彻底和客观的精神境界。他在认同彝族远古文化的灿烂辉煌的同时,也客观冷静地体察到有些仍旧捆缚着人类思想进步的杂质。他大胆地进行自我剖析,努力在本民族文化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中高度自觉地自我阐释和自我建构,从而达到文化创新的诗美理想和审美特质。
在这个多元化的文化世界里,单纯的文化形态已经不再存在,民族文化的天然屏障和民族自我意识的心理障碍逐渐被时代文化所撕破。因此,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主体的文化人们肩负着重新阐释和建构本民族文化的使命。阿库乌雾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重新渗入宁静的族群历史记忆,唤醒积淀着祖先们无数欢乐和悲伤的原型。为失落的灵魂寄寓精神依托的同时,再次自觉地抒写和创构彝族文化。其实,像阿库乌雾这样的文化抒写,也就是一种自觉的文化创新和文化建构的审美追求。《冬天的河流》里诗人高度热情地对文化记忆中的原型主题和意象进行个体生命的审视和阐释,进而更加客观、更加有深度地对文化原型进行解构和创新。
结语
古人“文载道,诗言志”的诗学理论与当代文化语境下的少数民族文学不谋而合,这其实是一种历史使然。面对自己耳濡目染的传统文化遭遇深度的震荡和转型的时代背景,自我阐释和自我建构便是民族作家诗人们必须的抉择。因为艺术是灵魂皈依的精神家园,所以,阿库乌雾在彝族传统文化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时期,开始自觉地自我阐释和更新,为彝族传统文化当下所面临的困惑探寻突围的方式,企以完成作为彝族文化主体的文化人所应完成的历史使命。同时,在对文化创新的诗性总结中,其诗歌文本又彰显出了特质的民族文化审美效应,拓广解读的空间,实现其文化创新的诗美理想。
总之,我们不难从阿库乌雾的彝文诗集《冬天的河流》中体悟到,诗人在创作过程中,自觉地回溯族群记忆深处的文化原型,用整个心灵去感受灵魂深处被唤醒的原型意象,感悟着个体与集体相互混融的独特体验。因此,在自己的诗歌文本中充分展现本民族文化传统的独特韵味的同时,又以自己特有的文化视野和艺术修养对其进行着反思与批判。在重返纯朴、重返自己根深蒂固的精神家园过程中展现出了艺术的审美张力。
参考文献:
1.杨解著《解构与重构的深层预谋》:http://222.210.17.136/mzwz/index.tm2008年1月18日
2.王菊著《族群记忆与文学选择》:毕节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3.李娟著《关于文学批评中“原型理论”的探讨》:新乡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
4.罗庆春著《灵与灵的对话》: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7月第一版。
①杨解著《解构与重构的深层预谋》:http://222.210.17.136/mzwz/index.htm2008年1月18日
②王菊著《族群记忆与文学选择》:毕节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第27页。
③转引自李娟著《关于文学批评中“原型理论”的探讨》:新乡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第43页。
④转引自罗庆春著《灵与灵的对话》: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7月第一版,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