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花开

雷德琼

那年七月，我还在依洛河边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望着依洛河左岸的崖壁上青青的草和高高的松树伸向云端的枝丫，在风中轻轻摇曳，红色的河水奔涌着，流进米市河。站在校门口，我总觉得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屏蔽了所有；心中只回想着一句：“沧浪之水，清兮，浊兮？依洛河水清兮？浊兮？”

“玛莫（老师），玛莫，玛莫”，罗阿甲急急的呼喊，我茫然四顾，然后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红红的脸蛋上汗水涔涔，柔软的黄头发，一缕一缕的被汗水粘在额头和脸颊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伸手来拉我，一边说：“玛莫，我家今天过节，你去我家玩，好吗？”哦，是啰，荞麦花开，火把节来，在这以節日为媒的欢庆时间尽情的狂欢之后，就到了农忙时节，一切就会忙碌起来，连孩子们也闲不下来，总得帮着家长们放放牛羊，带带弟妹，做做家务，学着大人的样子照看着房前屋后。

八十年代，学习是件快乐的事情，家长不用逼，甚至不用管，孩子自己会做作业，就算不做，老师也会管——条子一举，孩子自知有错，小手板儿慢慢吞吞的从衣袖里伸出来，微微的抖着，掌心向上，老师用这细条子一下一下的打着，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唠叨着，“一天贪玩好耍不学好，将来有你耍不完的时候！”孩子也顾不得掌心疼着，心里却想着，将来真好啊，居然有耍不完的时候，好想去将来。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说，一说，父母准会异口同声的说：“打得好，明天我去谢谢老师，你运气好哦，碰到这样负责任的老师，个人用点心，还是把作业写一写，将来有你的好日子。”又是将来，将来在哪里呀，将来那么好，为什么总也不能到呢？日子真漫长呀！孩子们总是这样想。

罗阿甲拉着我的手已经走出了多远，小路两边荞麦开花了，一阵一阵的香气钻进鼻孔，钻进肺腑里，有点醉人。荞麦花细细碎碎的，远看一片一片的粉粉白白，清清浅浅；近看一棵一棵稀稀疏疏，零零散散。蜿蜒的小路曲曲折折、往往复复，我们一路走一路看，我一路给罗阿甲讲外面的世界，一面听她说。说得快了，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能有些话永远只有自己能听明白吧！罗阿甲当时十四岁，我二十岁，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一个只会几句简单汉语的彝族学生；我是一个老师，一个年轻的只会几句彝语的汉族老师。我们的对话，彼此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几句，多数靠猜，靠比划，但也能互相懂个八九不离十。

这个假期，我没有急着回家，也没有急着离开学校，因为没有人等我。只有我在等待将来！没有电话和网络的年代，思想里干净的只剩下等待。等待一辆班车慢慢悠悠地到站，慢慢悠悠地上下人和货；等待一个学生从五公里以外走来上学；等待一个假期无所事事的过去；等待一封信从遥远的地方寄过来。因为相对的安定，相对的自由，相对的隐蔽，我有点贪恋，不舍离开，不大的校园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住家户，夜晚柔和得只剩晚风和月华，我是喜欢的。等一个未知的将来，也多好的。

没有想到罗阿甲会来邀请我去她家过节，也没有想到罗阿甲的上学之路如此漫长，我和她走得浑身汗湿，依然没有到达，而她刚刚才从这条路上来到学校来找我，找我这一个人呆在学校的憧憬自己的未来的人去她家过节，幸好我没有走，不然她的失望该用什么填满？

其实，这个假期我舍不得离开学校的真正原因，是我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偏远、落后、交通不便的乡村小学，现在已经容纳不了我对城市的渴望了，在无数个深夜，我享受着温柔夜风和朦胧月华的时候，我也更加想念城市的灯火辉煌，想念城市的热闹繁华，向往城市的我和热爱乡村的我在心理不停地打架的时候，城市的我赢了，想进城市的我为了赢得进城对想留在乡村的我更加不择手段，想留乡村的我总碍于情面不忍下手，羞涩终究敌不过无赖！令我没想到的是，罗阿甲当时决定去学校找我的时候，已经决定不再上学了！她把我当成了童年最美好的也是最后的记忆，才有勇气走上五里路去碰一下运气，为自己短暂的童年画一个句号。我们的心里早就知道彼此会分道扬镳，从此殊途。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心照不宣地在一条小路上慢慢的走向一个短暂相聚的地方。

那天，罗阿甲的家里喜气洋洋，刚杀的猪、宰的羊都已经成为了香麻辣拌的砣砣肉，下着加上木桨子的酸菜洋芋汤，烧海辣葱葱盐水汤，整个院子香气四溢，人人脸上笑得乐乐呵呵的。啤酒白酒堆成小山，姑娘们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亲戚们邻居们都加入进来，预备着吃饱喝足以后的载歌载舞。我新奇的看着这一切，却不敢开怀畅饮一番，他们的酒量大得惊人，我每人表示一点都已经头昏眼花，只好死死的拖着罗阿甲，让她一直陪着我，陪着我这个似乎站在场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们的热闹与热烈。时光厚重，像一重厚厚的幕帘遮挡了从前，如今让我回想这些一生难忘的经历，因事隔太久，一些细节和记忆也变得模模糊糊。

那夜的篝火冉冉，酒香浓郁，罗阿甲的掌心汗水始终未干。罗阿甲汗水湿透的小手和我汗水淋漓的大手，紧紧的抓在一起，似要把那一刻栓成死结，却依然抵挡不住将来的到来。我像一个偷窥者，格格不入，既不敢忘乎所以的投入，又不能始终保持绝对的清醒。在火塘边我到底有没有睡着，满天的星光是梦境还是真实存在，我都分不清楚，只有内心的清冷与场面的热烈交织，时而冰冷，时而温暖。那一夜的星光在那一夜陨落，后来的星光都或许不那么纯粹了。星星应该还是那一颗颗星星，而人却不再是当初那样的人了吧！

当我决然的背上行囊离开依洛的时候，或许没有想过是否再回去看看，后来也确实没再回去过。罗阿甲成了一个回忆的点，始终留在那里，却也不敢再问再打听，如今的她可曾记得那个她童年的“玛莫”，记得那一夜的星光？

记忆中依洛的红泥巴路曲折坎坷，或许人生的弯路都是必经之路吧！离开依洛之后，投身城市的我忙忙碌碌，追逐着梦想、前程以及未来，背负越来越多，行走越来越慢，偶尔会不经意的想起那夜的星光和那一日的荞麦花的芳香。人也许和植物一样有分类，有区别，有的高大，有的芬芳，有的无害，有的有毒，顺着各自天定的命相各自生长向前。记忆中的罗阿甲就像一棵荞麦，不需要复杂的环境，也无需丰厚的营养，给她阳光和雨露，她就自然生长，纯朴善良，像一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荞麦花，不起眼，但也有自己的风格和优雅。

二十年后的今天，荞麦花被种成了景点，无数处粉色的迷离吸引着一群又一群寻找美追逐美的游客，在花田中追逐嬉戏，含羞带笑中荞麦花成了陪衬，也成了装点，而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情不自已想起那一日的荞麦花，那一夜的星光和那时候的罗阿甲，一个有如荞麦花一样纯洁的美丽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