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
2024-06-04王宗仁
王宗仁
第三章 爱与恨
一
时间是一个轮子,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
时间能改变一切。它是一个魔术老人,可以让石头变成粉末,让种子变成大树,让伟大变成渺小,让快乐变成忧伤。但时间不会宽容一切,不是什么样的人生创痛都像河流宽容沙石、泥、草一样,反而它会让这种苦痛沉积,越埋越深。
一晃,一九〇三年到了。这年,水鱼儿十五岁了。十五岁的水鱼儿已经由一棵“高粱苗”长成一棵“小高粱”了,她像见风就长似的,葱茏地往上拔节,拔得颀长而婀娜。在班主冯汉山和师傅七彩云的精心雕琢下,水鱼儿已小荷初露,在冯家班小有名气了。
夏天这种季节像是一个撒娇任性、性格多变的女人,心情好一阵坏一阵的。现在正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因此天空阴沉沉的。
中午,水鱼儿闲着没事,她听说芸仙茶园从北京新请了一个戏班子,她想去一饱眼福。
水鱼儿脚下生风。没走出多远,就发现前面福丰成门前搭了台子正在唱戏。戏台前围了一道人墙,和着二胡、板胡的伴奏声,一个婉转舒缓的男声传出来,像冬天辽河的风声一样,紧一阵松一阵的。这时候的西大街,在商贸发展过程中渐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商业体:大屋子。今天恰逢大屋子福丰成开业,为营造声势,掌柜特意请了戏班子来此演出集聚人气。
大屋子,是营口港口经济发展繁荣的注脚,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经济发展的产物。从字面上理解大屋子,你马上就会想到很大的房子。说是房子还不确切,它不仅是一个存放货物的仓库和堆放场所,还是客商的住处,类似今天的仓储运输公司,兼有租车租船、货物发送及交易中介、代管来往客商食宿等。西大街两侧,东永茂、兴记栈、福有长、魁昌涌、和顺气、益盛泰、协盛和、天盛增、信昭永、南元顺、万兴利、永青恒、盛兴魁……大屋子一家挨着一家,像接受检阅似的。
水鱼儿只在福丰成门前听了一小会儿戏,她就在心里拿他们跟师傅七彩云比,既然没师傅唱得好,她再听下去也索然无味。水鱼儿转回身刚要走,一抬头正看见高达一步三晃从对面走过来。
高达最近跟在咸春堂药铺做饭的一个叫柳红的女人打得火热。有一次,高达到咸春堂抓药认识了柳红,两人一来二去就混到了一起。
说到咸春堂药铺,它在营口的名气可大着哩。它是西大街成立的第一家药铺。之所以叫咸春堂,一是它于咸丰元年春季开业,二是当时药铺都用人们熟知的“堂”字作后缀。两者叠加,咸春堂这个赫亮的名号就产生了。
高达偶尔还会找张素娥。张素娥早想跟他一刀两断,只要自己稍不愿意,高达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还拿水鱼儿的人身安全相威胁。
为了孩子,张素娥也只好把苦咽进肚子里。水鱼儿在张素娥面前曾流露出要和高达拼命的想法,可一个母亲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呢?张素娥流着泪劝女儿忍。
今天看见高达,水鱼儿的胸腔里立刻就聚拢了一团气,她去芸仙茶园听戏的心思也瞬间没了踪影。水鱼儿胸腔内聚集的这团气打着滚儿往她头上涌,往她胳膊上涌,她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攥着。
高达正要去找张素娥。水鱼儿并不知道高达要去找她母亲,但她想知道高达要去干什么,于是就暗中跟踪高达。拐了几个路口,水鱼儿的心就提了起来,这条路正是她回家的路。高达并不知道后面跟了个尾巴,此时,他很高兴,嘴里哼起了小曲。
相反的是,水鱼儿紧张地快要窒息了,她不知道高达要去她家干什么。一般情况下,母亲白天都在茶园上工,可今天情况不一样,母亲到茶园只干了一会儿活儿,突然又头痛又恶心,就请假回家休息了。水鱼儿不明白的是,高达怎么会知道母亲今天白天在家呢?
其实高达也不晓得张素娥今天在家。他剛出了一趟镖回来,就突发奇想要到张素娥家看看。水鱼儿决定想个法子对付高达。她感觉像要出征上战场似的,每一根毛发都好像在发力。边走边想办法,水鱼儿突然发现旁边的沟坎上长着的蒺藜,她的眼睛就亮了。
对蒺藜这个浑身长满了刺的暗器,她太熟悉了。她记着七八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两只大鹅,她在逗一只大鹅玩时,大鹅发怒了,追着她的屁股咬。水鱼儿满院疯跑,因光着脚,结果被蒺藜扎了。母亲用针给她挑了半天刺,好不容易把刺给挑了出来。
水鱼儿决定用蒺藜这个暗器对付高达。高达夏天总是趿拉着一双布鞋,他脚臭,一到张素娥家就把鞋脱了,放在墙根底下晾晒。水鱼儿想让他尝尝这暗器的滋味。这个季节的蒺藜还是绿的,虽没成熟,但尖尖的刺像獠牙。水鱼儿摘了一把蒺藜,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继续跟踪高达。
太阳从云团内撕开了一条缝。太阳光像无数根亮晶晶的银针从云缝里射出来,一直射到李家窝棚。
高达进了张素娥家院子后,果真把布鞋脱了。他把鞋子放在墙根下的一块石板上,光着脚进了屋。此时,躲在院门口的水鱼儿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高达,她像一个猎人,手里拿着暗器,等待机会。
高达进屋后,水鱼儿一猫腰,三蹿两蹦就到了墙根前,她把蒺藜分成两份,一只鞋里装了一份。放好暗器后,水鱼儿还不解恨,狠狠冲鞋壳内吐了口水。吐完口水的水鱼儿刚把头抬起来,就听见屋内传出了“啊”的一声,她的心随着这声“啊”就提到了嗓子眼。
张素娥没想到高达能来。她躺在炕上睡着了,高达进屋她也不知道。高达看见躺着的张素娥就起了邪念,他一只手就不老实了,抬手就往张素娥的脸上捏了一把。
张素娥惊叫一声,吓得爬起来,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刺着高达。
高达看见张素娥的窘态反而乐了,他觍着脸伸出手还想故伎重演。水鱼儿本想躲到窗户底下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母亲的惊叫声不容她多想,她像一颗炮弹似的射了进去。
“妈,你咋了?”水鱼儿说话的声音大得就如同炮弹爆炸了一样。
水鱼儿突然从外面进来,更是张素娥没想到的。以她对高达的了解,她最担心高达对水鱼儿有不轨之心,忙问:“你咋来了?”
水鱼儿眼睛转了转,说:“你不是头痛吗?我回来看看你。”
张素娥焦急地说:“我没啥事,你快回去吧。”
水鱼儿显然不知母亲的用意,说:“我刚回来,你咋就撵我走?”
张素娥有些急了,眼一瞪,说:“你快走!”
高达也没想到闯进来的是水鱼儿。不过,惊讶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钟,他就摆出了一张笑脸给水鱼儿。
张素娥的担心并非多余,高达见水鱼儿已出落得光艳照人,他早就打起水鱼儿的主意了。高达当然不愿意水鱼儿走,他指责张素娥:“我干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咋让她走呢?”之后,他的眼神就没离开过水鱼儿,他说:“闺女,戏学的咋样了,唱几句给干爹听听?”
水鱼儿并没认真听高达说话,她把高达当成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此时,她调动了所有脑细胞在思考着如何让高达尽快中招。她透过窗棂纸巴掌大小的洞,看见外面苇席大小的一片云,便有了主意。
水鱼儿说:“想听我唱戏是吧,在屋里唱我怕把我妈给吵着,我想到外面唱。”
高达眼睛一亮,说:“外面好,外面敞亮。”
两人就到了外面。张素娥也急忙下炕跟了出来。水鱼儿想的是,高达到了外面自然就会穿鞋,只要他穿鞋,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水鱼儿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高达到了院子,光着脚板一站,根本没有穿鞋的意思。
高达两臂环抱在胸前,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瞄准一样盯着水鱼儿说:“唱吧!”
水鱼儿在犹豫唱还是不唱。当然,她打心眼儿里不想唱给高达听,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些能不唱或者拖延的办法。
突然,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打了几个旋儿后落到了院门前不远处水塘内的一丛芦苇上。
水鱼儿说:“我想唱穆桂英挂帅,可我手里没有兵器,我想用芦苇当兵器,你给我整几根芦苇,我就唱。”
高达不耐烦了,说:“用兵器干啥,空手唱不一样吗?”
水鱼儿说:“当然不一样,没有兵器我唱不好!”
高达的脸涌上了一片乌云,他嘬了一下牙花子,很不情愿地说:“我这就去给你整兵器,你等着——”说着,他迈开大步就去穿鞋。他是带着气走的,步子迈得很重,像是要把地踩出一个个洞来。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开始按水鱼儿的设计走了。高达刚把一只脚伸进鞋里,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就传了出来。高达一个金鸡独立跳起来,他两手捧着被扎的脚,“哎哟哎哟”龇牙咧嘴叫着。
水鱼儿看着高达像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差点儿笑出声来。不过,她立刻就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高达。
张素娥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她看看高达,又看看水鱼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高达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把两只鞋子里的蒺藜倒出来,目光像两把钢叉戳向水鱼儿。
“是不是你干的?”高达两眼冒着凶光。
水鱼儿打了一个冷颤,她一咬牙,说:“我不知道。”
“不是你干的,是你妈干的?”高达拔着脚掌上扎着的蒺藜刺说。
“你来我家,我妈就没出屋,怎么会是我妈干的?”水鱼儿说。
“那就是你干的。”高达说。
水鱼儿又打了一个冷颤,嘴里说“不是我”,但声音却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张素娥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她冲水鱼儿嚷道:“你快跑,去找你师傅去。”
水鱼儿看见高达两腮上的肌肉扭曲得像一条条虫子在爬,她确实害怕了, 说:“我跑了,你呢?”
张素娥说:“你不用管我,你快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说着,高达一瘸一拐地冲向水鱼儿。
张素娥见状从后面拦腰将高达抱住,冲水鱼儿喊:“你快跑!”
水鱼儿犹豫一下,跑出了院子。高达将张素娥摔倒在地,他一瘸一拐地追出院子,还要往前追,脚掌却被一块石头硌了,他又传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高达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无奈之下,他只好停止了追赶,眼睁睁地看着水鱼儿跑远了。
二
一连几天,高达憋气带窝火。那天水鱼儿逃走后,他就拿张素娥撒气。可事后他还不解气,铁了心要俘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干闺女。本想去冯家班教训水鱼儿一顿,可他又不敢惹冯汉山。高达只好在冯家班门前蹲坑,一旦发现水鱼儿踪影,他好伺机下手。
水鱼儿跑回冯家班后,便一头钻进房间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她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总算出了口恶气,可她更担心母亲又要挨高达的欺负了。这件事水鱼儿跟谁都没说,她也知道高达肯定饶不过她。
一连几天,水鱼儿不再跟师傅吵着出去散心。她安静得像只猫,不光七彩云感到奇怪,就连班主冯汉山也感到奇怪。
到了第五天,水鱼儿憋不住了,她最担心的是母亲。下午练完功后,水鱼儿跟师傅请假要回家看看,七彩云见水鱼儿近些天未曾出去,就爽快地答應了,又嘱咐了她几句。
为备不测,水鱼儿特意找了把短刀揣在身上。从冯家班出来后,水鱼儿怕被高达发现,她没按之前的路走,舍近求远,往后一拐,穿过一片货场,走到了一条叫北二道的街上。北二道街在西大街之北,两街相距不足百米。西大街和北二道街是营口商业繁华的两条街,就像是营口商贸发展的两个翅膀,载着营口振翅高飞。
太阳已经西斜,西方的天空正由澄明渐变为橘黄,正在为一场更盛大的晚霞作准备。阳光不再那么刺眼了。
路边有几棵槐树,此时,槐花淡淡清雅的香味已然不在,槐花把所有的柔情用尽之后,便留下这无声的沉默。但花儿虽谢,根基永固,枝干未殁,待明年春日,又是一树花开。
北二道街的历史比西大街要早。街路两侧,贸易货栈一家挨着一家,光是经营水产品的货栈就有十几家。营口依河傍海,海岸线长百余里,鱼虾资源丰饶,每年春夏之交为“鱼汛期”,依次分为“黄花鱼汛”“鲙鱼汛”“鲅鱼汛”,统称为营口“大海市”。
营口之所以有大规模经营水产品的货栈,靠的就是“大海市”。
旁边,一家专营水产品的福成兴货栈门口,有伙计不停地吆喝着:“新鲜的黄花鱼,刚下船的,便宜了!”
水鱼儿不知道,每年的立夏前后,正是黄花鱼的洄游期,也就是“黄花鱼汛”。
福兴成货栈的规模在营口所有经营水产品货栈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福兴成的北门正对着辽河岸,南门开在北二道街上。如果南北两门同时打开,辽河上吹来的风就会穿堂而过。当年,北二道街上几乎所有货栈的建筑格局都是如此,它们充分运用了地理上的优势,将后辽河岸和北二道街之间的空地作为货场,修建仓库存放货物,好处自然是节省了由船到仓库搬运的费用。
水鱼儿心里一动,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里捏着用手帕包裹的六个铜钱。这六个铜钱是师傅给的。拜师后不久,一天水鱼儿跟师傅一起练功,突然身上来了红,师傅就拿了十个铜钱给水鱼儿,嘱咐她买一些女孩子用的东西。水鱼儿只花了四个,剩下的六个要还给师傅,师傅让水鱼儿留着自己花,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水鱼儿一直没舍得花。
水鱼儿瞅了瞅货栈里一篓筐一篓筐的黄花鱼,她突然决定要买几条,拿回家给母亲吃。水鱼儿小心翼翼地走进货栈,一个年轻的伙计正把散放的黄花鱼往篓筐里捡。伙计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显得冷峻刚毅,特别是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像是在一汪清澈的湖水里放了两颗黑葡萄,温润清澈。伙计抬头看一眼水鱼儿,又低头忙活起来,说:“你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已经打烊了。”
“天还没黑,咋就打烊了?”水鱼儿说。
“每天都是这个点打烊,你要买鱼?”伙计抬起头盯着水鱼儿,看着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目光就直了,像是在“咬”水鱼儿。
水鱼儿被伙计的目光“咬”痛了,她的语气就结了冰,说:“你这么瞅我干啥?”
伙计一点儿也不恼,赔上笑脸说:“你是不是水鱼儿?”
水鱼儿见伙计并不那么讨厌,语气就不那么生硬了,点头说:“是呀。”
“你记没记着有一回你在一家布料店门前摔倒了……”伙计提示水鱼儿。
水鱼儿直直地盯着伙计这双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就生动了,像一束光打在了摇晃的水面上,光彩四射的样子。“你是……”水魚儿张着嘴想了半天,也没喊出伙计的名字。场面就有些尴尬了。不过,水鱼儿迅速想到了“恩人”这个词,很自然地将这句话接续上了。凡是对自己有过帮助的人都是恩人,水鱼儿为自己找到这个词很高兴。
这不能怪水鱼儿记性不好,因为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伙计叫什么名字。
记忆像一锅开水,瞬间在她脑海里沸腾了。
应该是八九年前吧,那会儿她还叫小鱼儿,跟着母亲在茶园打扫卫生。晌午的时候,她趁母亲干活没注意,偷着从茶园跑了出来想去旁边的酒馆看戏。
因为走得急,当她走到一家布料店门前时突然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了脚,摔了个狗啃屎。这下摔得不轻,她两眼冒星星,右胳膊破了皮,鲜血像汗珠子一样往外渗。
正痛得她龇牙咧嘴的时候,有一个男孩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男孩说:“都磕出血了,没事,我有办法。”
水鱼儿眼泪汪汪地仰起脸,发现男孩正凝视着她。水鱼儿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薛仁贵的儿子薛震山。
原来,牛荷花到一家布料店买布料顺便带了儿子薛震山出来溜达,儿子在布料店门口正好看见水鱼儿摔倒了。
薛震山比水鱼儿大五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盯着水鱼儿胳膊上的伤口,转身就跑到旁边的墙角处抓了一把土踅回来,将土按在了水鱼儿的伤口处。
薛震山说:“先得把血止住,我以前磕出血了都这么整,好使。”薛震山刚给水鱼儿处理完伤口,就被从布料店出来的牛荷花喊走了。
这一幕,曾在水鱼儿眼前闪现了好几个月。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孩。这段经历,包括这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就在她记忆中模糊了。
岁月是一道车辙,深深浅浅印刻着人生路迹。有些印迹看似远去,殊不知那些真正令人难忘的那个人或者那段经历却被挤压在车辙的最深处。即使你多年不曾记起,但它仍然静静地卧在泥土之下。如同一粒种子,当你一旦遇到了这个人或似曾相识的场景,这粒种子便会发芽生长。水鱼儿此刻就是这种感受。她内心深处埋藏的种子迅速疯长起来。
“你叫什么?”水鱼儿迫不及待地问。
“薛震山。”伙计说。
“你叫薛震山?”水鱼儿像被针刺了一下,惊讶着。
水鱼儿记得,母亲曾跟她讲过,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一个同在码头干活的好朋友叫薛仁贵,他有个儿子叫薛震山。母亲讲的不多,但水鱼儿还是记住了薛震山这个名字。
薛震山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同样划过一丝惊讶,问:“你知道我?”
水鱼儿说:“我妈提过你的名字,说你爸和我爸是好朋友。”
薛震山有些不自在,他也清楚记得八九年前那次经历。他帮水鱼儿处理完伤口被母亲喊至跟前后,母亲不由分说就痛骂了他一顿,还用手指头戳了好几下他的额头。
从母亲嘴里,薛震山知道了女孩叫水鱼儿,也知道她命硬,是一个“丧门星”。母亲还在他裤腰上拴了红布条,严令他以后不许再接近水鱼儿。那时的薛震山虽然不满母亲的举动,但他又不敢违背母命。后来,有几次也曾在路上看见过水鱼儿,他只好远远地躲开了。
随着年龄增长,薛震山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认知。今天他见到了水鱼儿,早把母亲的叮嘱扔到了九霄云外。他又听到水鱼儿说他们的父亲是好朋友,薛震山的心像被烙铁烙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薛震山忙转移话题,问:“你这是要干啥?买鱼吗?”
水鱼儿说:“我买两条就行,多少钱一条?”
薛震山“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取过一张纸,麻利地包了五条黄花鱼,又用麻绳捆了,递给水鱼儿。
水鱼儿没敢接薛震山递过来的鱼。因为她兜里仅有六个铜钱,而她不知道这五条黄花鱼的价钱。当薛震山提出不要钱作为见面礼赠给她时,水鱼儿说什么也不要。薛震山却硬要给,最后水鱼儿实在没招了,她将手帕里包裹的六个铜钱连同手帕扔给了薛震山,拎起鱼就跑了。
当薛震山抓过手帕追出门口的时候,水鱼儿已经跑远了。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追上水鱼儿时,他突然发现水鱼儿身后有个“尾巴”,一个细高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水鱼儿。此人正是高达。水鱼儿刚从冯家班出来,就被蹲坑的高达发现了。薛震山并不认识高达,他担心水鱼儿出事,便悄悄地跟在了高达后面。
暮色从四周弥漫、聚拢。黑暗中的人影影绰绰,仿佛鬼魅一般。水鱼儿是在一片芦苇丛前被高达截住的。高达用手一指水鱼儿,大喝一声:“站住。”水鱼儿像被用了定身法,一下就僵住了。愣怔了有十几秒,水鱼儿才缓过神来。没有风,芦苇不动,天上清瘦的月亮也不动。水鱼儿从这些不动中嗅到了危险,水鱼儿在黑暗中感受到一只手正向她悄悄伸过来。
“你要干啥?”水鱼儿把声音提了提,给自己打气。
高达哈哈地笑了,说:“闺女,上回可把你干爹坑苦了,现在我脚上还有两根刺没挑出来呢。你说这事咋办吧?闺女要是不孝顺是不是当爹的得管管?”
“谁让你欺负我妈,你活该!再说,我没你这个干爹!”水鱼儿毫不示弱。
高达又笑了,说:“不认好,你要是叫我干爹的话,我这个当干爹的还真不好意思下手。要不这样吧,你只要从了我,你给我鞋里放蒺藜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怎么样?”高达说着,奔水鱼儿就过来了。
别看水鱼儿嘴硬,可她紧张得要命。见高达逼过来,她吓退了几步,指着高达吼道:“你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可要喊人了!”
“喊人?这黑灯瞎火的哪有人?只要你乖乖地从了我,没你的亏吃。”高达尖利的声音如一柄匕首向水鱼儿刺过来。
正当高达视水鱼儿为掌中之物时,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
高达身后约二十几米的地方,有人说话了。
“谁说没有人?”声音不大,高达却感觉字字如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脊背上,瞬间他觉得脊背像着火了一样的痛。
高达猛地转身,见月光下有一人从苇丛中走出来,来人比自己矮半头却粗半圈。如果说高达像个麻秆,这人就像一棵大树。高达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人的底细,他心里就打了摆子。
这人一张口说话,水鱼儿已经知道是谁了。薛震山一直跟在高达后面,当高达绕小路超过水鱼儿在前面的芦苇丛里躲起来的时候,薛震山也在高达后面潜伏下来。
水鱼儿声音中透着惊喜:“是你?”
薛震山从高达身边跑过去,站到水鱼儿跟前,说:“你不用怕。”
高达担心是冯汉山的人,他没敢贸然发动攻击,问:“你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的事我知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也听到了,水鱼儿既然不认你这个干爹,你也没必要缠着人家不放,你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薛震山说。
说话听音,仅凭这句话,高达已断定了薛震山不是冯汉山的人。他心里举着的千斤闸顿时放下了,火气跟着就来了,说:“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你少管闲事,要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
一个要掠人,一个要救人,两人几句话就谈崩了。急不可耐的高达先动了手。虽然薛震山血气方刚有一身蛮力,但他敌不住会几下武把式的高达。几个回合下来,薛震山就落了下风。
在一旁观战的水鱼儿急得冒了汗,情急之中她突然想到怀里揣着的道具刀,对高达切齿的恨让她忘掉了恐惧,她抽刀就绕到了高达身后,对着他的大腿猛地刺了下去。
高達已然发现水鱼儿到了他背后,但他大意了,根本没把十五岁的水鱼儿当成劲敌。白光一闪,道具刀扎进高达的大腿里,高达“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水鱼儿也吓傻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鱼也掉到了地上。
事情突然反转,薛震山也没想到,但他心里清楚必须马上逃离。薛震山一把扯过僵住的水鱼儿,两人拼了命地往回跑。
吃了亏的高达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一把将留在大腿上的道具刀拔出。道具刀并不锋利,扎得也不深。高达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缠在腿上,手握道具刀一瘸一拐拼了命地追赶薛震山和水鱼儿。
当水鱼儿和薛震山跑回冯家班的时候,冯汉山和七彩云正在院子里跟几个徒弟说话。冯汉山和七彩云一看水鱼儿的脸色就知道出事了。问明情况后,冯汉山一时像冰山般沉默。在场的人都看着冯汉山,人人都像泥塑一般。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水鱼儿觉着自己像再也不能呼吸了,有一种窒息了的压抑。
突然,冯汉山把大腿一拍,厉声说:“这个高达,就是个畜生!”
冯汉山站起身,对薛震山说:“我看这样吧,高达既然不知道你是谁,你赶紧离开这,记住,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薛震山开始不想走,冯汉山给他分析了走与不走的利害关系后,薛震山才点头同意。冯汉山就安排人将他从后门送走了。
接下来是要等高达上门。可等待的滋味,让人煎熬难耐。
冯汉山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等到高达上门。原来,高达虽说腿上有功夫,但他的腿被扎伤了不敢用力跑,早被水鱼儿和薛震山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当高达追至冯家班的时候,水鱼儿和薛震山早已没了踪影。
高达像一只孤独的狼拖着一条伤腿咬牙切齿在冯家班门前转了好几圈。他想到,如果自己找冯汉山当面要人,最大的可能是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权衡利弊后,高达把对冯汉山的恨、对水鱼儿的恼,结结实实打了包,硬生生地咽进肚子里。
又等了很长时间,冯汉山确定高达不会来了。他了解高达的为人,他知道高达不会善罢甘休,心里一时没了底。
三
高达当然不会罢休,他要报复。对于张素娥,他只要踢她几脚、扇她几个耳光即可,他报复的重点是水鱼儿。他准备将水鱼儿两手反绑吊起来,任他羞辱。高达把自己设想的报复计划在心里实施了无数遍,每在心里实施一次,他就感觉出了一口气。
谁知,高达的计划还未实施,冯汉山已捷足先登,到立强镖局向总镖头丁立强告了他一状。丁立强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将高达叫到跟前,当着冯汉山的面将高达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达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着,不再去找张素娥及水鱼儿的麻烦,可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发誓,要将冯汉山置于死地。
有一个多月,高达再也没登过张素娥家的门。张素娥并不知道冯汉山去找过丁立强,在她眼里,高达这反常的举动令她如芒在背。
一天,张素娥干完活从茶园出来要回家,没想到迎面碰到走过来的高达。
高达也不说话,他扬起嘴角,冲张素娥似笑非笑地哼哼了两声,张素娥就打了两个冷颤。一路上,张素娥感觉高达的笑像一只乌鸦在她头顶上呱呱地叫着、盘旋着,赶都赶不走。
夜里,张素娥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高达龇着牙冲她笑,手持尖刀逼向她。她想跑,脚却像钉在了地上迈不开腿,高达用刀划她的脸。她痛得高声喊着救命,喊声引来了水鱼儿,高达随即笑着冲向水鱼儿。张素娥拼命向水鱼儿发出了逃跑的信号,可水鱼儿没跑出几步就被高达追上了,高达将水鱼儿反绑,吊在了树上。张素娥忍着痛要冲过去与高达拼命,可任凭自己怎么用力就是迈不动步子。
张素娥大叫一声,一下从炕上坐起。她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摸摸自己的脸,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宛若像刚刚发生的事一样。张素娥再也睡不着了。她透过鸡蛋大小窗棂纸的洞,看一眼外面幽微的天光,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痛得难受。张素娥担心水鱼儿会出事,天刚亮,她连饭都没吃,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冯家班的住处找水鱼儿。
当水鱼儿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张素娥跟前时,张素娥提着的心还是放不下来。高达越不露面,她就越担心水鱼儿的安全。近一段时间里,张素娥几乎隔几天就跟水鱼儿叨咕几句,劝她不要出门,劝她要时刻提防高达。好话说三遍,鸡狗不待见。
对母亲的这种絮叨,水鱼儿厌烦了,埋怨母亲过于小心谨慎。
一天晚上,张素娥吃完饭正收拾碗筷,水鱼儿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母亲高达被镖局开除了。
原来,高达将柳红的肚子搞大了,柳红跟高达要堕胎钱,高达却反咬一口说柳红在外面又偷了别的男人。这样一来,两人的脸就撕破了,其中的龌龊事自然浮出了水面。
柳红的男人先将柳红暴揍了一顿,随后带了一伙人到镖局找高达算账。
高达自知理亏,也知道丁总镖头不能容他,他把铺盖一卷,来了个不辞而别。
柳红的男人找不到高达,便找到丁立强告状,丁立强派人唤高达对证,才知高达已溜之大吉。为正视听,丁立强在镖局门口贴出告示,将高达除名。
水鱼儿是从冯汉山嘴里知道这个消息的,至于除名的具体原因,水鱼儿并不晓得。本以为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像自己一样高兴,可她发现母亲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脸色反而更沉了。因为张素娥有自己的判断,被除名的高达没有了镖局的约束,或者说离开了丁立强的约束,他就如同一只跑出笼子的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伤人。
担心着急带上火,不久,张素娥就病倒了。这一病,张素娥再也没爬起来。临死之前,张素娥再三叮嘱水鱼儿要防着高达,张素娥还告诉水鱼儿不要再唱戏了,赶紧找个好人嫁了,而且嫁得越远越好。张素娥是睁着眼死的,可见她的心到死也没放下。
高达从立强镖局逃离后,通过熟人介绍他到了三井洋行给日本人做事。甲午战争之后,中日签订了《马关条约》,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岛等给日本。沙俄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联合法国、德国出面干涉,由清政府出钱赎回辽东半岛,史称“三国干涉还辽”。沙俄的强硬干涉,引起日本朝野的一致愤慨,发出了“日俄必战”的口号。为了打赢沙俄霸占中国东北,日本开始对中国东北进行了全方位的侦查。三井洋行是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上海支店设在营口的一个商号,以经营大豆出口为名,实则是日本陆军部的一个谍报站。他们通过收买中国人做眼线,以三井洋行为据点秘密收集沙俄军队的情报。因为高达会几下武把式,又很会讨日本人的好,很快赢得了日本人的信任,担任驻营口情报队的小队长。
张素娥的死传到高达耳里的时候,高达不平静了,水鱼兒像春天的野草在他心里疯长起来,他发誓要把水鱼儿弄到手。
要想把水鱼儿弄到手,必须要扳倒冯汉山。这时的高达已经不是在立强镖局时的高达了,那时,他的主子丁立强是一条侠肝义胆的汉子,而现在他的主子是日本人。扳倒冯汉山的招法很简单,只要给他扣上一顶为沙俄输送情报的帽子即可。
这天,冯汉山带着冯家班在西大庙戏楼演出,有一个伙计将冯汉山骗到僻静处,在此埋伏好的高达二话不说让人将冯汉山装进麻袋带走了。两天后,大街小巷贴出了告示,说冯汉山秘密为俄国传送情报,随后便以间谍罪被日本人拉到西边的芦苇荡斩首了。
冯家班的人都怀疑是高达捣的鬼。七彩云找到了丁立强,想通过丁立强帮忙找高达问一下是不是他干的,丁立强满口应承下来。两天后,丁立强告诉七彩云,说他找了高达,高达根本不承认是他干的。
七彩云认定了就是高达所为,但又没有证据。软得不行来硬的。一天,七彩云带人在一餐馆将正在喝酒的高达堵在里面,双方自然是一番唇枪舌剑。可又能怎么样呢?现在高达的后台是日本人,他说话时头都向上斜着,语调使劲往高里拔,声音像是从棚顶上往下砸。
争吵是没有意义的,七彩云长叹一声,只好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