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子
2024-06-04裘山山
裘山山
桑局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一刻钟到达了会展中心。如果迟到,助手林一定会做出“没我你还真不行”的表情。会展中心的拥挤程度让她吃惊,排队进门就花了七八分钟,需要身份证扫码,延续着疫情三年的习惯。等她找到活动场地又是一个意外,没有座位了。她作为被邀请的嘉宾,没有座位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看来的确如媒体报道,此次参加书展的人数较之前两年呈几何数上升。大家都很焦虑,急于动动筋骨,施展拳脚。
活动场地不大,是用板子隔出的空间。台子占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乌泱泱塞了四五十个人,热烘烘的。桑局脱掉羽绒服取下围巾抱在怀里,退到边上站着,有几分尴尬。平时不觉得助手林有用,这会儿觉得她要在身边就好了。
助手林感冒了,是支原体、甲流还是合胞病毒,总之发烧了。她打电话说,我不敢过来,主要是怕传染给您,老年人可是脆弱群体。桑局听到后心里嘀咕一句:干吗非得这么说?但她还是爽快地回复道:没事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这时,主办方一个工作人员看到了她,连忙上前招呼说,抱歉抱歉,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椅子不够了,正在临时增调。她自然连说没关系,人多好,就怕没人。心里却想,你们不会把重要嘉宾的姓名贴在椅子上吗?这么简单的事。
椅子终于来了,很简陋的那种折叠椅。她被邀请坐在新增加的椅子上,紧靠主席台,两脚直接抵着主席台。她坐下,心平气和。反正就个把小时,怎么都行。
桑局今年六十三了,退休前在某局先后任副局长局长六年,桑局就成了名字。虽然总有人夸她看不出已过花甲(也可能只是客套),但她心里明白衰老正步步逼近,如大兵压境。其中最重要的表现是,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过去一有活动她总是兴致勃勃,现在却找各种理由推辞。但即使推掉一半,也还有不少是必须参加的。也怪她自己,刚退休时怕冷落,谁邀请她入个什么会她都答应,一下子搞了七八个兼职,连校友会都没放过。其中一个正职还挂在政府机关下面,给她配了个助手。起初她挺享受的,走哪儿都C位,感觉比退休前还风光。这七八年下来,真厌倦了。深感五十五岁和六十岁是不一样的,六十岁和六十三岁是不一样的。
某一日准备外出时,闺蜜正好来约茶,桑局吐槽说,我真不想去开会,跟你们喝茶聊八卦多舒服啊,就在家看看书刷刷手机也是享受。闺蜜说,别矫情了,我想参加还没人邀请呢。她说,我是真提不起劲儿,所谓人老心先老就这样。闺蜜说,你这么好强一个人怎么能放任自己衰老呢?要抵抗。她说,怎么抵抗?闺蜜说,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社会活动,让自己活力四射。她撇嘴说,多巴胺没有了,荷尔蒙没有了,还有那个内啡肽也没有了,怎么可能活力四射?
不过,她心里还是接受了闺蜜的教育,每次外出前,都努力打起精神,在心里喊一句,抵抗!
抵抗的方式之一,当然是着装。平时在家她是怎么舒服怎么穿,松弛到邋遢。出门就把自己束缚起来,小西装、丝巾、裙子、半高跟的皮鞋。然后做头发、化淡妆。做筋做骨。眼下天气无比寒冷,才下过一场大雪,她依然如此,只不过在外面裹了一件羽绒服。
桑局扫了一眼手机,两点十分了。会议通知的时间是两点,她并腿挺胸端坐着,不让自己松垮下来。延迟是有重要人物还没到。估计都是和她一样赶场的人。她今天也是两场,这之后三点半还有一场,虽然同在会展中心,她还是希望这一场能按时结束,好有个休整时间。
桑局微微侧头扫视会场,忽然一怔,左边地下,竟盘腿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如鹤立鸡群,不,鸡入鹤群,一下攫住了她。
女人屁股底下什么也没垫,就那么席地而坐。身上笼着一条很旧的红花花棉布长袍,下面露出一截秋裤,脚上是粉红色棉鞋。头上扣着顶针织帽,有点儿邋遢。看年纪六十多,或者七十?
桑局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样的场合,怎么能让流浪汉(妇)进来呢?细看,又不像流浪的。况且就算是流浪汉,人家要参加书展,热爱读书,门卫也不能拦着。不是有个拾荒匠每天去图书馆看书依然被尊重吗?桑局为自己的念头羞愧。
女人很自如地盘腿坐着,感觉她的筋骨还没僵硬(要是自己这么坐下去,起来时必须有人拽)。也许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只有五十多?她身边有个包,不是女人的小拎包,而是跟公文包差不多的大黑书包,拉链没拉上,可以看到里面有资料和塑料袋之类。包的侧面插了个粉色保温杯。手上拿着俩手机,一大一小,大一点儿的在上面,亮屏时可以看到有好几个微信群,对了,她还戴着一副眼镜。
桑局完全被她吸引了,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以至于会议开始了,她的注意力仍在她身上。难道她也是出版社的,只是衣冠不整而已?不像。年纪太大了。现在连各家出版社的社长都是“七○后”主打了,小编们更年轻。何况,哪个编辑会这么坐地下。那么,也是個写书的?作家是不分年龄的,而且会玩儿个性。若是个作家就太有意思了,够她和闺蜜们八卦一阵了。
不知怎么,女人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样子,桑局却很难把她定位成大妈。她在心里暗暗称她为老妇。桑局拿起手机,悄悄拍了一张老妇的侧影发到闺蜜群:嘿,我在会上看到一个奇特的人。闺蜜之一看后很快回复说:也是参会的吗?看上去好有个性哦。她说,不知道,感觉很奇怪,一屁股坐地上。闺蜜之二说,手背上还贴着二维码呢,不会是医院跑出来的吧?
桑局仔细一看,还真是。老妇的左手背上,贴着邮票那么大一个贴纸,上面有二维码。那是什么二维码?医院里输液的二维码,还是住院的二维码?难道真的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桑局恨不能把手机伸过去对准那二维码扫一扫。
闺蜜之三说,我前几天在视频上刷到过一个大学老师,不知怎么了四处流浪,就是个女的。会不会是她哦?桑局说,这个人看上去比我还大,就算是老师也该退休了。闺蜜之四说,难道是个落魄艺人?我好想知道哦。其他几个闺蜜也说,就是,太好奇了。你想办法打探一下,当一回马普尔小姐。
桑局偷笑。她又一次扫视老妇。老妇却丝毫不介意桑局对她的打量,或许根本没察觉,那神情,如入无人之境。她专注地看着主席台,每个人的发言都认真聆听,偶尔还点头,或者说一句表示赞同的话,神情很投入。其中某一刻她有点儿犯困,一只手拄着头,闭上了眼,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这期间,桑局也上了台,说了她准备好说的话,然后下台,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下台时她发现,老妇右边一个人提前退场了,空了一把椅子。她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到椅子上,老妇摆摆手,继续坐地上。看来她不是被邀请来参会的,很自觉地不占座位。
桑局坐回到椅子,看到助手林发来两条信息。助手林虽然生病,依然很尽职,上午提醒她,下午两点要参加一场活动。现在又来提醒她,三点半还有一场活动。提醒方式依旧是一个会议通知截屏加一句硬邦邦的话:这是三点半您要参加的活动。
桑局没理她。她到达会展中心后就给她报告过了,下一个活动也在会展中心。既然人已在此,至于参加一场就回家,而忘了第二场吗?那不真成老糊涂了?
助手林并不是她的專职助手,是兼职。平日里就是她原单位办公室的职员。这女孩子本本分分,情商实在不高,或者说不会说话。像昨天,她说自己感冒了不能陪她参会,非得加一句“老年人是脆弱群体”。哪壶不开提哪壶。有次她们要去外地开会,头天晚上九点多她发来航班,附一句:桑局,这是明天的航班。她哭笑不得,她们是要一起乘机的,她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比如,明天需要我来接您吗?或者,明天我们在机场碰头吧。桑局调侃地回复她:你这是怕我忘了吗?助手林回复说,这是我的责任。
桑局觉得,虽然人人都会说话,会表达的却不多。上午她去美发店洗头,这是每每参加活动前必做的事。美发师动员她做个倒膜护理,他指着刚做完倒膜的年轻女子说,你看她做了头发多好,亮亮的。桑局说,那是因为她年轻。美发师说,不不,和年龄没关系,主要是靠护理。桑局不再说话了,美发师显然是罔顾事实。怎么会和年龄无关呢?她在五十岁之前从没操心过头发。再说,美发师自己头发已稀疏见顶,全靠发胶把几根头发立起来支撑局面。他怎么不好好护理呢?当然,人艰不拆。她很想教教美发师,你应该说,正因为年龄大了才更需要护理。
桑局也想教教助手林说话。她总把自己当老糊涂对待,这让她不爽。但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在这个“九五后”眼里,自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犯糊涂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必须尽责。不过助手林可能不知道,她时常推掉一些社会活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怕和她一起出门。
活动终于结束了。时间是三点十分。距离下一场活动还有二十分钟可以休息。桑局打算抓紧时间去卫生间,但一眼看到身边的老妇起身要走(很灵活地一跃而起),她马上凑过去跟她搭讪。
桑局作出熟络的样子问,您还要参加其他活动吗?老妇说,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参加活动。桑局问,刚才这个活动,您是随意参加的?(她的真实意思是,您是受邀请参加的吗?)老妇说,是,我路过这里,看上面写着科普读物新书发布,想了解一下。哦,那您原来也做这方面的工作?没有。那您写过科普读物?没有。那您是当过科普读物的编辑?没有。那您是当过……老师?没有。
老妇连说几个“没有”,嘴角浮起了笑意,好像觉得桑局问得太离谱了。
桑局越发不解,这么认真地参会,哪怕坐地下也要听完,却并不是这个行业的人。那她到底是哪个行业的?是为了什么来书展的?纯属业余爱好,还是,对了,为了孙子?听说有些爷爷奶奶为了孙子可拼了。再或者,她就是个流浪的。外面太冷,进来蹭暖气。
老妇似乎察觉了桑局对她的猜测里流露出一丝轻视,突然飙出一句英语,“Keep learning, or youre out.”
桑局听明白了,意思是不学习会被淘汰。她有些惊讶地说,您还会英语呢。老妇骄傲地说,学了好多年了。二○○八年奥运会的时候,电视上说世界各地的人都要来北京,我就决定学英语,我花一万块钱报了新东方。桑局说,您是想去奥运会做志愿者吗?老妇笑道,那轮不到我。我是想,万一哪个外国人遇见我,找我问路呢?
桑局听到这孩子般的回答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了儿子,儿子小时候就这样,放学时遇到个老外,生怕人家迷路上去打招呼,结果只听懂了一句,“我来自澳大利亚”。
接下来不等桑局发问,老妇主动告诉她,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我现在同时在上五门课。桑局问,您在哪里上课?上什么课?老妇说,老年大学。我报了英语、古汉语、手机摄影、太极拳,还有时装表演。
其中古汉语把桑局惊到了,问了两遍才确定。她有点儿结巴地说,您,这个这个,学这些,是因为……老妇淡定地说,我就是觉得有意思。我特别喜欢古诗词,我一直想报名参加诗词大会。诗词大会?就是电视上那个比赛吗?老妇说,是,报名没报上。
桑局一而再再而三地瞠目结舌,把老妇的表达热情给激发出来了:我跟你说,我学得最好的是时装表演,走台的一套基本动作,我两节课就学会了。你看嘛。
她忽然把公文包和手机往地下一搁,表演起了模特步。必须说,她的模特步像模像样,不输专业人士,就是个子矮点儿。桑局连忙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紧跟着,在桑局毫无防备之时,老妇来了个就地劈叉,站起来又是一个直立搬腿。这个动作难度偏大,她试了两次都没站稳,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腿搬起来靠到了脸颊。
这一系列操作,让桑局心里暗暗喊“我的妈耶”,她有可能真的是精神不太正常,至少不是个文化人,准确地说,不是文化行业的从业人员。但凡在“单位”上待过的人,都不会这么大庭广众下就地劈叉搬腿。
桑局又一次想到闺蜜的猜测,“从医院跑出来的”。她指指老妇手背上的二维码贴纸,假装随意地问,您这个是干吗的?老妇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扯下来扔到地下:这是刚才我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入场码。入场码?自己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也许自己是嘉宾?不管怎么说,不是医院的二维码,这让桑局略感放心。
老妇并没察觉桑局心里的猜疑,还想继续表演她的形体课,她说她还会做高难度的瑜伽动作,前屈式、鸽子式。正跃跃欲试时,一眼看到了站在廊上的几个保安,保安正盯着她俩。老妇马上说,我要走了,有保安。桑局说,不管他们,你做你的。老妇还是拿起包和手机,转身离去。
桑局猜测,她有可能被保安不客气地驱逐过,对保安有戒备心。她不甘心地跟在后面建议说,咱们去个人少的地方。老妇却径直踏上扶手电梯往楼下去了。她跟在后面,发现刚才做动作时,老妇的裙子下摆卷进去了。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秋裤,桑局想给她拽下来,没跟上。
桑局跟着踏上电梯下楼。她看了眼时间,离下一场还有十分钟。照理说她应该马上去会场了,但她还是紧跟在老妇身边,生怕她丢了。反正下场活动自己就是个颁奖嘉宾,晚点儿到(甚至不到),问题不大。她这么对自己说。
桑局追上老妇问,您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老妇说,我坐地铁去看一个画展,晚上七点听讲座,在书城,是个著名作家。你去不去?
她竟然邀請她。桑局笑笑摇头,我还有事,去不了。
老妇急匆匆出了大门,一副行程很紧的样子。桑局继续打探:您每天都安排得这么满吗?老妇说,我每天三点起床,四点出门。晚上八九点回家。我买了一张城市交通年卡,每天到处跑。
您不管孩子吗?桑局问这个时,有点儿别有用心,她想知道她结婚没有。老妇干脆地说,不管!那您这么每天跑,家里人没意见(依然别有用心)?我一个人,没人管我。那,您是一直一个人,还是现在才一个人(司马昭之心)?老妇笑,这是我的秘密。
桑局想,看来她还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她再次确定,老妇是正常的,就是有点儿神经兮兮。“神经兮兮”在精神病分类里恐怕找不到对症。或许她是现在流行的那个说法,E人(Extravert,外向型)。可是作为E人,她却是个独行客。看来没有哪个词可以概括一个完整的人,局部而已。
桑局有些感慨,自己今天出来的最大收获,竟是遇见了这位老妇。眼前的老妇如一棵冬天的树,没有花果,没有叶子,只有细密交叉的树枝,让人无法判断是棵什么树。桑局很想把她的根刨出来看看,以便知道她的秘密。她现在的心情有点儿像她喜欢玩儿的“羊了个羊”,不断通关升到王者羊羊后,再也升不上去了,让她很不甘,她就是想知道再往上升是个什么羊,比王者高一级是个什么羊。心痒难耐。
不过此刻她最想做的,是把老妇的裙摆扯下来,不是怕她冷,而是看着别扭。可是她刚上前一步,老妇就后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桑局准备在不冒犯老妇的情况下,继续追根究底。她换了个话题:您上这么多课,学费得花不少不吧?老妇说,国家办的老年大学学费不贵。我有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多。桑局莫名欣慰,有退休金说明曾经有工作(而不是无业游民);不过也挺惊讶,三千多能干什么?在这个大城市,三千多只能勉强过日子。
老妇看出她的意思了,马上说,吃饭花不了多少钱,一天三十多块够了(吃太便宜了吧)。租的房子一个月就五百(租房子说明她是外地人),因为没暖气便宜。没暖气!现在可是零下十度。桑局终于忍不住惊呼,这么冷的天,没暖气你怎么睡?老妇说,我不怕冷,我冬泳。您还冬泳?在哪里冬泳?东沙河。你也可以去。桑局说,我可不敢。那你去看我们游嘛,你还可以拍照,有好多人在那儿游。这是老妇第二次邀请她了。您是参加了冬游队吗?老妇摇头笑,我才不参加什么队,我自己游,一个人自在。果然是独行客。
此时她们已经走出会展中心,站在路边了。零下几度的天气,桑局很快开始受不了了,清鼻涕马上出动。她只好掏出口罩戴上。今天出门着装时,丝毫没考虑到要在室外待着,她想从家里到车上再到会场,都有暖气,所以下面穿了条裙子,裙子里虽有打底裤,也很薄。早知如此,就改成穿西裤靴子了。
桑局跺着脚,看老妇,人家纹丝不动,像站在春天里。领口露出的内衣很旧,也是红色。似乎还穿了件黑色卫衣(而不是毛衣)。脖子上挂着一条看上去完全不保暖的渔网一样的围巾,也是红色,玫红色。看来她就是喜欢红,还有黑色。而且,虽然看上去邋遢,实际并不脏,脸和手,还有衣服,都是干净的。
老妇和她说话时,总是习惯抓揉脑袋上的帽子,一会儿扯到后面,一会儿扯到侧面。那帽子是黑色的,上面布满红五星。她的脸色不咋样,甚至没有脂肪了(更不要说胶原蛋白),清癯,偏黑。但五官很端正,年轻时肯定不难看。鼻梁上的眼镜应该不是老花,是近视。镜架很普通,几十块钱的样子。她把帽子揉到一边时,露出了头发,鬓角白了些许,但大部分依然是黑的,而且那个黑一看就是天然的黑,不像自己是染的。
您真不冷吗?桑局再次问。那么瘦弱的身躯,哪儿来的能量?老妇说,不冷。她把脚从棉鞋里伸出来给她看,得意地笑,我赤脚!袜子都没穿。
桑局傻掉了。今天她是屡屡发傻。刚才她还想,周边不知有没有商店,带她去买件羽绒衣,也算自己纠缠了半天的补偿。却不料,人家不需要,袜子都不穿,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国度里。
桑局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她说,您看上去比我年轻,还不到六十吧?老妇开心地笑道,我六十三了!
原来和自己同龄!桑局没有追问她是几月份的,毫无意义。无论是她大几个月还是小几个月,都比她牛太多。她由衷夸赞说,您真是太厉害了!多才多艺,身体还这么好。
老妇笑纳,爽快地说,我可以教你。你想学什么?我会的都可以教给你,免费。
老妇说这话时,大幅度摆了一下手。那神情,有种江湖大哥要收小弟的豪爽,还有点儿天真无邪。我都可以免费教你,真的。她重复了一遍,表示自己说话算话。
桑局再次觉得,没拒绝掉今天的活动太对了,她很久没这么兴奋过了,在循规蹈矩的大半生里突然来了一次奇遇,心里的某个角落被点亮。她附和说,好啊,我跟你学。我去哪里找你?
手机连续震动,滋滋滋地,桑局只好拿出来扫了一眼,好多红点点。有微信,有短信,还有未接电话,助手林的、老公的、未知号码的。到处都是红点点。对她这个有强迫症的人来说,罕见。她的手机屏幕从来没有一个红点。
助手林一定急坏了,已经三点半了。桑局决定忍痛放弃老妇,先加个微信再说。她谦恭地问,我可以加您的微信吗?
平日里都是人家主动加她的,今天破例了。却不料老妇很迟疑,她问,你有公众号吗?桑局说,我没有。老妇抱歉地笑道:我只加公众号,不加个人微信。
桑局有些尴尬,被拒了。那可以问问您的尊姓大名吗?
这回老妇很痛快地告诉了她。
她说出来的,是个极少见的姓氏,不亚于桑局的桑。名字倒是普通,就叫红梅。红梅傲雪,所以不怕冷。
这时,助手林再次打电话过来,刚才打微信语音,现在直接打电话,她一定是觉得她太反常了,没准儿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桑局突然有种逆反心理,不想接电话,就让她认为自己是老糊涂忘了开会吧。无所谓。什么专家评委嘉宾,都不如马普尔小姐来劲儿。
老妇欲转身,桑局拉住她,你不是说要教我课吗,我去哪里找你?要不我现在就去你家好不好?认一下门。
老妇又一次婉拒,我家太远了,要转两次车。那我们打车去。不行,我还有安排,今天要很晚回家。要不您明天再去看画展,咱俩现在找个地方坐坐,我好想和你聊天。
桑局纠缠不休。老妇毫不动摇,不行,我计划好了去看画展的。明天另外有安排。我计划去看梁启超生平展。梁启超你知道吧,很厉害的。一个梁启超,半部近代史。你也去看看吧。桑局问,你怎么知道哪里有什么展览?我上网啊,我关注很多公众号。老妇说,你要是想了解,也可以多关注公众号。
桑局感覺挽留不住她了,建议说,我觉得今天遇见你特别有缘分,我们合个影吧。老妇不太情愿的样子,桑局不由分说揽过她肩膀,把手机交给旁边一个小姑娘,美女,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小姑娘拿过手机,咔咔按了三张。
桑局借这个机会,终于帮老妇扯下了裙子的一角。老妇这才意识到裙子夹住了,呵呵了一下。
桑局说,抱歉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已经六十多了,干吗还到处上课?跑来跑去多辛苦。老妇说,我不觉得辛苦,我喜欢学习。桑局说,您学了这些是打算教别人吗?老妇说,不,我是为自己。将来进了养老院,我要是啥都不懂会让人瞧不起。我多学一点,人家才会尊重我。
桑局无言以对。这一次,老妇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在原地呆立片刻,想不好是进去开后半截的会,还是直接回家。她先回了老公的未接电话。老公说,你在哪儿呢?她说,我在会展中心。那你怎么不去参加颁奖会?小林急死了,电话打到我这儿来。她笑,小林肯定觉得我得老年痴呆了吧?老公笑,她没敢说,但有那个意思。桑局说,我遇到个朋友,一聊聊过头了。老公说,什么朋友?她迟疑了一下说,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老公说,这可不像你,有点儿反常。桑局说,反常吗?呵呵。
桑局想把她和老妇的合影发给老公看,分享一下此刻的心情。打开照片她愣住了。那照片上,只有她在自作多情地笑着,右手揽着的老妇,只有一团红色的影子,整张脸都扭到了后面。
原来她遇见的只是红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