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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敞视监狱”里的爱米丽

2024-06-03蔡慧敏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规训权力

蔡慧敏

[摘  要]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为美国南方文坛的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所著的短篇小说。该小说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采取明示性预叙的方式,开篇便将爱米丽的结局透露给读者,而后在行文中又辅以暗示性预叙将导致爱米丽悲剧的因素逐一揭露。爱米丽的悲剧成因主要来自父亲与小镇居民对其的监视与规训,使其如同置身于全景敞视监狱。本文试结合预叙这一叙事形式与全景敞视监狱理论分析威廉·福克纳对南北战争后美国南方社会所遗存的传统价值观、父权制、清教主义妇道观的批判。

[关键词] 预叙  全景敞视监狱  规训  权力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84-04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凭借其对美国文学的卓越贡献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创作的19部长篇小说和80多篇短篇故事几乎都以其最熟悉的美国南方为故事背景,也因此打造出独一无二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

福克纳于193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也属于“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爱米丽·格里尔逊是一位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逊镇的没落贵族,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她被限制与其他异性交往,导致年近三十仍待字闺中,性格也变得十分孤僻。在父亲去世后的那年,爱米丽与来自美国北部的修路工工头荷马·巴伦结识并相爱,但却仍受到城镇居民、亲戚的议论与干涉,仿佛置身于全景敞视监狱之中,毫无自由。尽管内心强大的爱米丽抵抗住了众人的非议,但是心上人荷马·巴伦却无意成家,爱米丽为了永远留住巴伦,购买砒霜将其毒死,并与他同床共枕四十余载。

爱米丽的悲剧令人唏嘘不已,这不仅仅是因为小说情节引人入胜、一波三折,还要归功于福克纳在小说中运用了绝妙的叙事技巧。小说开篇便以预叙的方式透露爱米丽的悲剧归宿,营造出一种悲切无力的宿命感,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但从另一方面看,预叙能让读者产生另一种紧张感,使读者迫切地想要了解导致爱米丽悲剧的原因。除此之外,小说中,父亲仍在世时,爱米丽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而父亲去世后,她也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小镇居民的监视与议论、亲戚的干涉让人不免联想到全景敞视监狱,更为小说添上一抹恐怖、凄凉的悲剧色彩。这应该是作者本人所期望达到的艺术效果,不过,福克纳的创作意图显然不止于此。因此,本文试结合预叙这一叙事技巧与全景敞视监狱理论,分析威廉·福克纳对于美国南方社会的观察与思考。

一、预叙视域下爱米丽的宿命

1. 理论介绍

叙事文是一个具有双重时间序列的转换系统,它内含两种时间:被叙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编年时间与文本中的敘述时间[1]。法国学者热奈特对这两者的关系作了全面且具有开创性的研究。《叙述话语》一书中,热奈特首次对“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理论阐述,提出了时序、时距、频率三个重要概念[2]。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比较事件或时间段在叙事话语中的排列顺序,以及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先后顺序,因为叙事的时间顺序已经由叙事本身明确表明,或凭借一些迹象推断出来。而叙事既可以按照故事发生的顺序叙述,也可以逆序或错序叙述,导致时间倒错。热奈特将时间倒错进一步分为故事内/外、部分/完整、同/异故事、倒/预叙等不同类型。热奈特为叙事形式创造了一系列术语,如预叙、转喻、倒叙、省叙等[3]。所谓预叙,是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即对未发生事件的暗示。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预叙形态多种多样,主要分为两类四种:第一类根据预叙事件中所透露的信息的明晰程度来划分,可以分为明示性预叙与暗示性预叙;第二类则根据预叙的事件与第一叙事时间的关系,可将预叙分为外在式预叙与内在式预叙[1]。外在式预叙是指在故事结束后对事件的叙述,即提前叙述的事件不会出现在故事中;内在式预叙是指在叙述文本中对将要发生的事件提前暗示,它可以在故事的开头用来介绍故事的梗概,预示故事的结局,使读者对故事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并在阅读中得到证明。本文主要分析第一类预叙。

2. 明示性预叙:爱米丽无法抗拒的宿命

明示性预叙旨在清楚地叙述若干时间之后发生的某一事件。《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小说开篇便直接透露了女主人公爱米丽的结局:爱米丽·格里尔逊离世时,镇上的人都去吊唁:男人们敬仰这位女士,如同纪念碑的倒下,象征着一种时代的结束,而女人们更多的是出于对爱米丽家的好奇,毕竟那座房子十年间除了爱米丽的老仆人之外,未曾有其他人踏入[4]。虽说人终有一死,但在注重内容的西方作品中,用预叙的形式在小说的开篇点明主角的死亡,不符合叙事的惯例。为了追求情节的连贯,一般而言,20世纪之前的叙事作品大多数都是按时间顺序或因果联系而将事件连接,形成线性的结构。但现代、后现代文本打破了以往的线性规律,即小说不再仅按照时间顺序来安排情节,不以开篇、中间、结尾这样的习惯来布局小说,而是打破时间顺序,在碎片化叙事中穿插各种情节、铺设线索来推动故事发展。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福克纳以其独特新颖的艺术手法在小说的第一段便告知读者爱米丽的死亡结局,如此安排有两个作用:首先让读者对于爱米丽的命运有总体上的把握,从而营造出一种神秘感和宿命感。宿命论是指人的命运是由某种必然因素所决定的,是能够预见但又不能更改的一种观念。宿命论者认为人生中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人的命运和归宿皆由神的旨意来确定,不管人类如何努力与反抗都不能改变命运的走向。小说的开始,爱米丽的生命就已结束,命运既定,哪怕后续爱米丽拼尽全力抵抗也无法改变生命的轨道,如同全景敞视监狱里的犯人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其次,在读者的阅读体验方面,作者如此安排能够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读者一开始受到冲击,无法接受这个悲剧结局,但正因为如此,读者便更期盼了解是何种因素导致了爱米丽的死亡,为何一个女人的逝去能让全镇人都去吊唁,男人们又为何认为爱米丽是一座丰碑。

3. 暗示性预叙:全景敞视监狱里无法逃脱的宿命

预叙有明示的也有暗示的,这种暗示隐约透露着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或可能的结局,是一种端倪、一种萌芽或是一种线索[5]。学者罗钢将这种预叙称为暗示性预叙。暗示性预叙是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以暗示的方式预示未来的事件,而非直接陈述,其特点在于模糊性、间接性,因此作者仅仅勾勒出事件的粗略轮廓,并揭示其可能的发展趋势。如果说明示性预叙是将小说的最后一幕展现给读者,那么暗示性预叙更像是随机散落的拼图块,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自己试着拼凑,待阅读完毕,拼图完整,真相也水落石出。小说中多次提到爱米丽受到来自父亲、小镇居民以及其他亲戚的监视与议论,仿佛置身于全景敞视监狱一般,没有人身自由。

英国法理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在1791年首次提出了全景式监狱(panopticon)的概念,该设计理念旨在提供一种革命性的监控模式。其基本构造如下:首先,外围建筑呈现环形结构,中心位置设有一座塔楼。塔楼上的窗户面向环形建筑内部敞开,确保了监控的全方位无死角。外围建筑被规划为牢房区域,每个牢房都占据了建筑的整个宽度,并设计有两个窗户。其中一个窗户与塔楼的窗户相对,另一个窗户则位于牢房外部,使得光线可以从一端穿透到另一端。这样的结构使得监控者可以从塔楼的中心位置观察到环形建筑内的所有动态,从而实现了高效的监视和控制。这一概念被法国哲学家、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进行阐释后更广为人知。诚然,小说中的爱米丽并未像真正的囚犯那般被囚禁在环形建筑之中,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肉体惩罚。但福柯所探讨的“监狱”并不仅是那种有人员彻夜看守,并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监狱,它还是一种内化于人心,由人的良心、本性、道德所构造的“监狱”。福柯所指的“封闭”更多指的是精神层面的,而不是一种具体的空间设置。现代社会的规训从野蛮但分散的肉体惩罚转向更具有侵犯性的心理控制。在全景敞视监狱中,权力无所不在,这并非因为它拥有特权,能够将一切事物都笼罩在其中,而是因为权力每时每刻、无处不在地被生产出来。权力无处不在,并不是因为它涵盖了所有的事物,而是因为它来自四面八方,渗透进每一个角落里。小说中的爱米丽看似有独立的空间,但周围人的关注像是密不透风的网让她透不过气,她主要受到以下两股势力的监视与干涉。

3.1 父亲的凝视与规训

福柯深入研究过家庭内部关系,特别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他发现,家庭在某种程度上借鉴了教育、军队和心理学等模式,通过吸收这些模式,家庭成了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生活单元。这种纪律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规矩和规定,还对家庭成员的思想和行为有着潜移默化的塑造和影响。不过小说中对爱米丽父亲的描写并不多,父亲在小说中甚至未说过一句话,那么无言的父亲又是通过何种方式来行使自己的权力呢?

小说中爱米丽父亲的画像出现了两次,分别是在爱米丽在世时以及爱米丽的葬礼上,福克纳虽然并没有直接点明爱米丽父亲对其的影响,但是刻意安排画像在两个相隔较远的时间节点,即生前与死后出现,暗示了爱米丽父亲对她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爱米丽一直处于父权制的桎梏下。此外,小说中还提到了另一幅画像也十分耐人寻味,它描绘了小镇居民对父女俩的印象。画面中,身形瘦削的爱米丽穿着白衣,静静地站着,她的父亲则背对着她,手握马鞭,叉腿站立。一幅简单的人物画像却暗含了许多信息:这幅人像画的构图以男性为中心,画中父亲的轮廓清晰明了,而爱米丽身影模糊,暗示了父亲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而爱米丽则被边缘化。而父亲手中紧握的马鞭暗示了其对于权力的掌握,其中也包括了对爱米丽的掌控,还表明他捍卫着美国南方传统的道德习俗和贵族尊严。除此之外,父亲背对爱米丽的姿态在小说中也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这一动作形象地表现了男性对女性声音的漠视,它象征着男性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切断了与女性的沟通桥梁。这进一步暗示了爱米丽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她不仅被剥夺了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还沦为父权制度的受害者。

3.2 小镇居民的监视与规训

爱米丽的父亲也并非孤军奋战,他还有一群“帮凶”——小镇的居民们。他们无形中充当了爱米丽生活的“监察员”,时刻监督和评价她的行为。小镇居民从爱米丽开始与荷蒙·巴伦交往时便密切关注他们的进展,并在私下议论纷纷。每个周日午后,当爱米丽与巴伦乘着马车出游时,小镇居民便躲在百叶窗后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之后连爱米丽去珠宝店订购了刻有“H.B.”字样的盥洗用品、买了包括睡衣在内的全套男装等私事都被大家悉知。小说中还提到小镇居民知道爱米丽家楼上有个四十年来都没有人进去过的房间。如此种种细节都体现了爱米丽一直处于小镇居民的监视之下。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秩序通过一种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权力,确定了每个人的位置、死亡和幸福[6]。這种权力有规律地、连续地进行自我分权,从而最终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小镇居民这种无时无刻的监视也暗示了爱米丽之后会采取极端的手段。

除了被监视,爱米丽还受到小镇居民的规训。小说中多次强调小镇居民将爱米丽当作传统的化身,尊称其为高高在上、身为名门望族的格里尔逊,看似对爱米丽十分尊敬,但这也无形之中给爱米丽戴上了枷锁,她得按照所谓的贵族风范行事。在爱米丽与荷蒙·巴伦交往这件事上,小镇居民认为爱米丽忘记了贵族的高贵品质,居然屈尊与拿日结工资的修路工人在一起。除了多次在背后讲闲话,镇上的妇女甚至迫使浸礼会牧师出面劝阻,因为爱米丽此举令全镇蒙羞,给后辈带来不好的影响。当时的美国南方社会力图把女人赶进“性空白的生活”中去,而社会中的妇女都是当时妇道观的受害者,但却试图将她们所受到的道德教化强加于爱米丽[7]。

二、威廉·福克纳对于美国南部的复杂情结

威廉·福克纳的作品几乎都是基于美国南方社会而创作的,他也曾言:“作家必须根据他的背景来进行创作,必须写他所熟悉的事物。我的孩童时期是在密西西比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那就是我背景中的一部分。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我,不知不觉中便消化了它,也吸收了它。”[8]在他的作品中,读者能感受到他对美国南方的复杂情感,可以说他对故土是既爱又恨的,一方面,出生于种植园家庭的福克纳对于这片养育他的故土怀有深深的眷恋与感恩之情;另一方面,作为时代变革的见证者,他深知传统的美国南方社会终将被先进的北方工业社会所淘汰,而南方人却仍坚持传统守旧的价值观,这让福克纳感到无奈。作为作家,他只能用自己的笔,站在客观的角度来审视南方社会,用自己的办法唤醒守舊固执的南方人。

读者通过拼凑小说中的一块块拼图,可以慢慢发现导致艾米莉落得此境地的“凶手”:首先是南方传统思想。尽管已经是没落的贵族,但是为了追求门当户对,父亲还是将其他男性拒之门外,导致爱米丽年近三十仍待字闺中。而小镇居民也对爱米丽与修路工荷蒙·巴伦的爱情议论纷纷,认为爱米丽忘却了贵族的高贵品质,甚至迫使浸礼会牧师出面,无果后又提笔写信给爱米丽的远方堂姐妹。第二个方面是父权制的压迫,爱米丽的父亲在家庭中拥有绝对统治权,无情剥夺了本应属于女儿的追求幸福的权利。第三个因素是当时社会的妇道观,当时的人普遍认为纯洁的女人是不可能有性欲的,因此那些深受妇女观念影响的妇女们对于爱米丽与巴伦的爱情不仅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频频出手阻挠。

三、结语

福克纳以绝妙的叙事手法创作了情节扣人心弦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小说开篇以明预叙告知读者故事的结局,看似破坏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但却引起读者另一种性质的紧张,而在行文中又采取暗预叙的方式,暗示爱米丽身处全景敞视监狱之中,受到来自父亲和小镇居民的规训与凝视,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如同侦探一般,收集碎片化的线索,最后拼成一幅完整的拼图,从而找出导致爱米丽悲剧结局的原因,给读者带来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也正是这般自助式的阅读体验,让读者对于小说主题有更深入的理解,从而达到福克纳写作的真正意图,即对美国南方社会的传统文化、父权制、当时的妇女观等进行批判与反思。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叙事学[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Gerard G.Narrative Discourse:An Essay in Method[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

[3] 申丹.结构与解构:评J.希利斯·米勒的“反叙事学”[J].欧美文学论丛,2004(0).

[4] 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M]. 陶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5] 罗钢. 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6]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7] Kerr E M.Yoknapatawpha:Faulkners Little Postage Stamp of Native Soil[M].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69.

[8] Gwynn F L,Blotner J L.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Introduction by Douglas Day [M].Charlattesville: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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