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文学中少年形象的文化内涵
2024-06-03田苗田雨
田苗 田雨
[摘 要] 寻根文学是新时期文学艺术水平发展较为成熟的代表,将眼光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展现出对文化的反思是寻根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寻根文学的创作中,少年形象成为许多作家创作的热点,作家借此来表达自己对某一特定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并以此来反观社会现实,探寻生命的意义,少年形象因此具有多重的文化内涵,对时代与个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寻根文学 少年形象 文化反思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99-04
文化寻根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一些作家将创作的视角转向民族传统文化,希望从自己民族的土壤中汲取创作营养,弘扬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从文化背景来把握我们民族的思想方式和理想价值标准,努力创造出真正具有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的文学[1]。寻根文学是文学从政治性转向文学性以及新时期文学转向注重文化内涵的重要标志。学界对寻根文学的研究一直充满热情,但多着眼于从文化视角、文学史嬗变的角度,对寻根文学中的少年这一群体缺少关注。
现代小说自鲁迅起就体现出这种创作倾向,其创作中发出的救救孩子的呼声,是借孩子的命运来呼吁正道,控诉恶浊的现实。寻根文学继承了这种写作传统。作为一个充满着生命可能的群体,少年这一概念备受寻根作家关注,许多作家热衷于塑造少年形象,并借此表达丰富的情感和寄托文化内蕴,少年形象因此具有多元指向。在这里,文学对少年这一群体的书写不再侧重有关责任感、使命感的昭示和表现,转而将少年从固有的身份认定中解放出来,使得这一形象具有了多元所指。典型形象如阿城笔下的王一生、韩少功笔下的丙崽、王安忆笔下的捞渣、莫言笔下的黑孩等,这些人物不仅作为文化的承载者,由其承载的不同历史指向呈现出不尽相同的情感态度,还成为作者思考的发声,这值得我们做进一步分析。
一、对传统文化的多维思考
阿城的《棋王》作为寻根文学的滥觞,是表现以青年形象作为文化承载的创作倾向的代表。主人公王一生是上山下乡运动队伍中的一员。围绕着王一生的知青生活,作者着重探讨了两件事——下棋和吃,这分别对应着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棋是超越性、精神性的展示,作者将情感寄托于生命亟待发展的少年身上,来展示坚守文化信仰对生命的意义。《棋王》中体现出来的是儒道思想,作品中王一生身上表现出的对母亲的孝顺,对朋友的诚实,以及自己内心所保有的和谐等内在品质,是儒家文化的重要体现;王一生的人生态度是道家文化的主要体现。王一生非但不觉得知青生活苦,反倒覺得很满足,虽然最初是因为穷而下棋,但多年的切磋使他早已和棋结为一体,“何以解忧,唯有下棋”,下棋已经成为他精神的寄托。这种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使得王一生兼而成为道家思想的代言人,而其行事中所展现出来的虚静恬淡,特别是“为棋不为生”的人生观和表现出来的超然镇定,又使其人多了一股参禅入道的意味。儒道思想结构下的王一生,将超脱旷达与执着进取相结合,展现出一种理想的生命状态,小说借此达到寻根的目的,完成了对历史文化的深层开掘和对中国优秀文化的坚持。
一直以来,王安忆的《小鲍庄》都被认为是对儒家传统的追寻,尤其是捞渣的形象更被视为这一精神的化身。小说以捞渣的生和死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也是将文化寻根进行到底的表现。捞渣的形象所透露出的仁义是内外兼具的,大人们说捞渣看起来很仁义,他确实是整个村庄最仁义的人。捞渣出生时鲍五爷的孙子社会子死了,鲍五爷将悲伤转为对捞渣的气愤,但捞渣却是整个小鲍庄最关心鲍五爷的人,经常陪他说话,将自己的饭食给他吃,还说要尽自己的能力去赡养他。终于,鲍五爷的心结逐渐打开,他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捞渣。小说中捞渣身上还有很多仁义的表现,如捞渣将上学的机会留给哥哥,捞渣将自己的杨树叶给了二小子……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一再出现,并且在作品的最后达到了高潮——捞渣为救鲍五爷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捞渣的死实现了仁义精神的升华,他的死亡既成就了自己的仁义,又给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带去了崇高的仁义,感染着每个村民,浸染着每个人的心灵,使得仁义之花在小鲍庄广泛传播、落地生根。作者将文化的巨大感召力赋予捞渣这个“小”人物,是有特别意义的。仁义作为儒家思想的主要内核,是思想道德的最高标准和精神境界,是对自身行为的规范及约束,作者意在说明这种品质所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是足以征服一切的。
捞渣的善良值得肯定,但是小说中的“仁义”文化也是值得质疑与思考的。捞渣的仁义很可能是始于一种性本善的概念,是一种本能的品质,孩子的思维中没有那么多的功利和仇恨,这可以成为解释捞渣行为的一个关键,而小鲍庄的仁义是对僵硬的清规戒律的一种遵守,是对传统文化的麻木认同,是带有病态化的仁义。这里仁义被贴上了许多具体化的概念,鲍五爷的孙子死了,村里人对其供养是出于仁义,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翠子是出于仁义,鲍秉德不与其疯妇离婚也是仁义……仁义被具体化为孝顺、助人、舍己为人,仁义被功利化和形式化,但是这种仁义是经不起考量的,当我们转换人物视角,就会发现它的脆弱。我们不禁发出疑问,洪水到来的时刻庄里的大人们去哪了?为什么要以一个孩子的生命为代价来支撑和诠释仁义的概念?这是多么自私而残忍的仁义。小说实际上是以捞渣的本能和天性对照一个社会的虚伪仁义道德,从而对历史上被扭曲的儒家文化以及现实社会进行再思考。洪水之后村里人说捞渣救了鲍五爷,将仁义的帽子歪歪扭扭地戴在了捞渣的头上,也大大方方地戴在了整个小鲍庄的头上,这是牵强附会来的仁义,是扭曲了事实掉了分量的仁义,它扭曲和变异了捞渣身上原生态的仁义,体现出一种过分的刻意和功利,这种虚构的被迫的仁义需要我们进行反思。
韩少功的寻根之作《爸爸爸》以巫楚文化为背景,展现出深刻的文化批判意义。通过主人公丙崽的形象、经历和命运,作者展开了一系列的文化讨论。丙崽的形象体现出对巫楚文化的呼应,他生活的环境、他的语言还有他接受的教育都是来自楚地民间,作品中民间环境描写充满了神秘虚幻感。作者将一个隐蔽于大山里、白云上的小村寨作为模型,虚拟出一个巫楚民间文化生活的场景[2]。丙崽是神秘环境中的神秘存在,他因此成为关注的焦点并且有了多种阐释的可能。丙崽一出生就是一副死人相并且长不高,时间在他身上失去了效力,物理上的停滞决定了他没有生命发展的可能;他对世界缺乏认知,思维简单机械,始终以幼稚的行为对外界做出反应;丙崽不会记仇,别人的好与坏归结下来是他的开心与不开心,简单的情绪表达体现出孩子所特有的不成熟心态;丙崽的语言表达能力停留在人类语言的最初形态,丙崽身上呈现出的文化匮乏,与鸡头寨这样一个文明几乎停滞的小村庄形成呼应的同时,也是他作为孩子思维简单的印证。丙崽的形象与中国古代的神话人物刑天形成呼应,他们的相同点在于形象的怪异和话语权利的被剥夺,两者都体现出对命运的反抗,这里关于刑天形象的引申,实际上是通过对刑天至高地位的确定达到楚地对自己文化阵地的一种坚守。刑天和丙崽的不同在于,前者的神性创造了天地,而丙崽的神性引导村寨走向灭亡,是创世与毁世的两个极端。作品中还出现了儿童形象,他们与丙崽的互动也彰显了作者的思考,那群喜欢欺负丙崽的小孩,象征着处于封建落后的文化当中而不自知,最终不可避免成为愚昧落后的牺牲品和继承人的悲剧命运。丙崽喝毒药后却没有死,成为鸡头寨最后的幸存者,丙崽的存活象征着一种新的希望,生命的诞生多是简单而纯粹的。还有研究者从“道的隐遁”角度认为“丙崽喝毒药不死则意味着简单的生命会长久,也意味着自然之‘道不会因为生命的简单而放弃它”,所谓大智若愚,大音希声,丙崽的傻正好符合了道家的生存法则[3]。这是对丙崽形象的肯定书写。作者在文化批判中寻求皈依,他希望在对这种文化的批判中寻找到传统文化价值然后重铸民族的自我文化以谋求与世界文学对话[2]。
二、对社会现实的反思
吃是阿城在《棋王》中探讨的另一个重点,吃是世俗性的展示,人要活着首先就要面对现实。作品直面生存之根,对吃有着十分精细的描写,作者写王一生吃的神态,“吃的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崩满了筋”。他对吃有自己的看法,“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王一生身上体现出对民以食为天的生存之道的坚持、对传统文化的肯定。王一生的吃,可以说是存在着关注生存意义而弱化文化意义的倾向的,“王一生哪有悠悠然玩弄玄风道趣的幸运,他只是特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社会底层的孩子”[4]。小说写到他小心地拾起掉落的米粒,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像是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尤能体现王一生对吃的渴望和满足,幸福感在字里行间溢出。
韩少功塑造的丙崽形象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的语言是特征化的,丙崽只会说两句话,高兴的时候说“爸爸爸”,生气的时候说“X妈妈”,看似简单的两个词彰显出深刻内涵,联系我国几千年的性别观,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具有明显性别概念的区分,“爸爸爸”和“X妈妈”是丙崽男性潜意识的宣泄,体现出一种男尊女卑的文化糟粕,毫无疑问是对自古以来男女不平等地位的一种映射。鸡头寨是一个十分封闭的存在,他们的生活方式是原始部落自给自足式的,他们的思想是十分保守的,他们与世界是难以相融的,鸡头寨以其顽强的抗变性与现代社会形成鲜明的对立。人们将丙崽的痴呆傻归因于丙崽妈不小心弄死了一只蜘蛛,并且对这种荒诞的说法深信不疑。作者通过鸡头寨人对丙崽命运的解读,达到了一个社会性批判的目的。通过丙崽社会地位的转变,我们看到鸡头寨人对原始社会秩序和野蛮观念的坚持,正是他们的愚昧观念导致了丙崽社会地位的转变。一开始,他们当丙崽是傻子,所以他们欺负他、嘲弄他,甚至在鸡头寨和鸡尾寨因为物质短缺发生争斗时要将他作为祭祀品。但是丙崽却一次次顽强地存活下来且完好无损,所以丙崽便逐渐被神化,人们恍然大悟一般将丙崽看似贫瘠的话语赋予阴阳二极的象征意义,于是丙崽便成了丙大仙,成为膜拜的对象。作品对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书写,映射着对现实的披露与反思。丙崽从傻子到大仙的地位转变是社会群体力量作用的结果,这实际意味着整个社会都处在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中,所有人都是丙崽,整个社会都处于蒙蔽状态,作品由此上升到社会性的反思。
三、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求证
阿城笔下的王一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孤独的,他虽然得到了许多人的敬佩和认可,但他们并不是真正地理解他。王一生对棋的独特情感、王一生惊人棋艺背后的辛酸,都作为隐藏背景不为人所看见,他独自面对着种种困难阻碍,即便是他的母亲,也多次劝说他要好好念书,下棋会误了正事。王一生一直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着自己的“棋生”,母亲的去世带走了生命中少有的温暖,无字棋是母亲留给王一生唯一的牵挂和精神慰藉。王一生最大的孤独还是在于他无敌的寂寞,小说从始至终写王一生的生命活动归结下来就是——寻找对手。王一生在学校时下棋就已经下出了“棋号”,但他仍不停地下棋,不停地寻找对手,火车上、农场里、象棋大赛……他追求的从来不是名利,而是真真正正的对手。王一生身上的棋魂是不易被理解的,“我”虽然逐渐对王一生产生认同但也是后话,火车上初见,“我”对他不仅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看法的,无论是开篇便邀“我”下棋,还是后来在农场里急于和倪斌切磋棋艺、车轮大战以一对九,这统统都是王一生独孤求败的表现。虽然一直不被认可和理解,但王一生始终没有放弃下棋,在不停的挑战中感受着自己生命独特的跃动。
莫言在《透明的胡萝卜》中塑造了一个如他名字一般的青年,黑孩作为小说主人公,虽然没有一句发声,却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作者明确交代黑孩并非没有语言能力,而是有意识地沉默。黑孩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却失去了发言权,而发言权的丧失是因为他的身上承载着生命难以承受之重。这种重负是来自组合家庭缺少关爱和扭曲的社会双重作用下的结果。黑孩受到的伤害既是身体的更是心灵的。黑孩的沉默是受到伤害所致,同时也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机制,是他弱小生命迸发的顽强。对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否定,而是无视。在家里,黑孩虽然是孩子却得不到该有的关爱,在他与后母所生的弟弟的互动中,我们看到的是懂事和小心翼翼。在社会中,黑孩的存在意义被否定,队长看见他说“黑孩,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5]说罢就让他充当劳动力去,刘副主任看到他说“这也算个人”,好像即便他明天就永远消失也不值得惊讶,黑孩就是这样在一次次被无视中无声地嘶喊着。他渴望获得肯定,当他有了做工的机会,他迫切地看着小石匠希望得到允许。和小铁匠一起做工后,即便总是遭受恶言恶行,他依然倔强地回到炉边拉风箱。他的脚被铁水烫伤,他的手被铁钻烙伤,他都忍受着沉默着。他的内心是深谙人事的,他看透了老铁匠与小铁匠之间的暗斗,旁观着小铁匠的极端自负和老铁匠拼死保护岌岌可危的地位。他对自己定位明确,也不愿陷入利益的漩涡,于是他顺从一切安排却拒绝一切的好意。他渴望寻求生命可能的意义,可是却一次次地失望。黑孩在与自我精神的独处中,终于产生了美丽的幻觉,那个金色的流著白色液体的红萝卜,成为黑孩生命的象征物,他渴望得到它,因为他渴望获得生命的意义。菊子姑娘在小说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与菊子姑娘的交往是黑孩身上唯一带有情感的部分,菊子姑娘是唯一体贴他的人,他将菊子姑娘的手绢偷偷藏在石缝里,他希望得到菊子姑娘的关心又表现得格外倔强。黑孩的生命似土地一般顽强而朴实,他用泥土包裹起自己的苦难,黑孩是土地的儿子,他对生命意义的苦苦追寻与土地紧密相连。
四、结语
不同类型少年寻根形象的塑造,是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对历史文化反思的间接展示。韩少功笔下的丙崽基于他对湘楚文化的深入把握;王安忆创作出捞渣是基于独特的知青生活体验;阿城着力塑造出王一生的形象是因为有了对生活的深刻体验,他试图通过展示理想的生命形态,来与扭曲变形的生命形成对照。莫言说过,一个作家创作再多的形象都是一个形象的衍生,而这个中心形象其实就是作家本体的展现,对他来说,这个形象就是黑孩。少年这一群体代表着幸福与希望,这一阶段是美好品质形成与否的关键时期,当他们陷入种种不幸的现实,就更能引起文化的反思以及对社会对生命的思考。因此,这些年龄、性格、背景各不相同的少年形象身上,都承载着文学寻根的意义,这些少年形象也因此成为一种象征,成为寻根文学中意义独特的群体,负载着对根的追寻、对现实的反思、对生命意义的确立的重要使命。
参考文献
[1] 肖丽峰.单纯者的辉煌[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1.
[2] 叶向党.论《爸爸爸》的巫楚民间文化特征[J].钦州学院学报,2009(1).
[3] 孔令俐.《爸爸爸》中丙崽与刑天的形象意义解读[J].现代汉语(学术综合版),2013(6).
[4] 林晓华.文化追寻与生命体验的双重构建—阿城《棋王》的另一种读法[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2(4).
[5]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