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小黑下山去

姜冰

1

欢笑声如银铃一样钻进小黑的耳朵里。

平时小黑听到什么，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这样的声音，他可不舍得冒出去。小黑瞪大眼睛听着，好像眼睛也能帮耳朵收集声音一样。

这声音从耳朵里溜进他的心里，再从心里散到全身各处，让他浑身上下都痒痒的。他的屁股再也坐不住了，真想出去跟那些孩子玩啊！

可是爸爸妈妈不让，说他不适合找那些孩子玩。

小黑就在家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把地面走出一圈圈小土沟，小土沟的圈数越来越多，好像一个大大的涟漪。

“看看这孩子，怎么像一头困兽？”妈妈说。

“本来就是一头困兽嘛。”爸爸说。

他们一同哈哈笑起来，好像是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你们俩也不陪我玩！”小黑气呼呼地说，鼻孔喷出的小气流把一只小瓢虫射出去好远。

“好好，我们陪你玩，我们玩丢手绢吧！”妈妈拿出自己心爱的手绢。这块粉色的手绢是她捡来的，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块手绢，一直不舍得用呢。但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她可以忍痛割爱。

“不玩不玩，没意思！”小黑摇着头。拢共就三个人，一个人丢手绢，没有丢到另一个人身后，就肯定丢他身后了。现在小黑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好哄了。

“那咱们玩骑脖颈的游戏吧！”爸爸蹲了下来，屏气凝神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儿子越来越重，再骑到他脖颈上，有可能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但是为了心爱的儿子，他愿意挑战一下极限。

“不玩不玩，我都多大了，才不玩这种小孩游戏呢！”小黑坚决地把头扭向一边。

小孩子闹起脾气也让大人心焦。于是，小黑爸爸小心翼翼问小黑妈妈：“要不，让他出去玩一会儿？”

“那——好吧！”妈妈既心疼儿子太久没有玩伴，也心疼家里的地面。

“好耶！”小黑撒脚就要跑。

“等等！”妈妈急忙拉住他，“你得带上变形叶子，不然谁会跟你玩？都得被你吓跑！”

爸爸已经捏着一片叶子过来了，放哪儿呢？

夹在耳朵上？通常大家都是這样做的。

可是小黑是个马大哈，跑跑跳跳的时候叶子掉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就含在嘴里吧。

小黑含上叶子，冰凉凉甜滋滋的，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不过他也顾不得打量自己，马上飞奔出去，带起一阵风。这风从山上一直刮到山下，风里还带着歌声——“小黑小黑下山去，小黑小黑下山去……”反反复复就这一句，小黑就想到这一句。

2

一个又黑又壮的小男孩哼着歌冲下山，直奔村头的大晒场，笑声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又大又平的大晒场以前是晒粮食的地方。小黑的爸爸妈妈曾经带着变形叶子来这“借”苞米，当然，都是有借无还。大晒场那么多苞米，他们聪明着呢，从来不在一个地方拿，所以没人能发现。

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小黑的爸爸妈妈总是这样感慨。现在，那里没有什么苞米了，变成了孩子们撒欢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兴起了外出打工热。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了，老人们只种够自家吃的粮食，在自家院中晾晒就行。对于腿脚不便利的他们来说，根本用不着大晒场，大晒场彻底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小黑气喘吁吁地冲进大晒场，那里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盯着他看。小黑挠挠头，又看看手，自己没有变回原形，放心了。

孩子们停下来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孩，这不是村里的小孩。不过他们也没太当回事，无论哪个村的小孩都是小孩。

“你要和我们玩吗？”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问，她长得可真漂亮，瓜子脸，细眼睛，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

小黑使劲点了点头。

“我们在玩捉迷藏，你是新来的，你就抓我们吧！”

小黑又急忙点点头。

红衣女孩拿出一条毛巾，把小黑的眼睛蒙上。小黑长得高，脑袋又大，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系上。

“可不许偷看哟！来抓我们吧！”红衣女孩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小黑肩膀，然后一溜烟跑远了。

孩子们尖声叫着笑着一哄而散。小黑伸开双臂试探着往前走，他知道这大晒场大得很，没有石头也没有土坑，可是他还是不敢大踏步往前走。

不过，他竖起耳朵，能听见别的小孩捂着嘴的笑声。他顺着笑声去抓，每次都抓个空，那些小孩有的从他胳膊下钻过去，还有的从他胯下爬过去。

就这样抓了好一会儿，小黑急得脑门上直冒汗，头也有点晕。其他孩子都胆子大起来，有的唱着歌，有的大喊大叫，胆子大的还拍一下小黑，反正小黑也捉不到。

“嘿嘿，真像一头熊！”

“没错，一头熊！”

“嘘，不要这样说，很没礼貌，人家会生气的。”红衣女孩小声说。

小黑才不会生气，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头熊啊！他就是有点着急，他多想抓住一个孩子，然后自己就变成被抓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就可以快乐地奔跑了。不过，红衣女孩那样说，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不那么着急了。心渐渐安定下来，小黑也变得机灵了一些，好几次差点抓住别的小孩。这感觉可真棒，虽然没有真正抓住人，但小黑也非常高兴。他在山上可孤单了，没有什么伙伴。不知道怎么回事，山上的小动物越来越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小黑走神了，等回过神来才觉得有点晕头转向，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要把毛巾扒条缝偷偷看一下呢？就偷偷看一眼，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抓人，肯定能抓到一个。

他又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起红衣女孩说不许偷看的，于是他仍旧转着圈圈抓起来。

终于，他抓住了一个小孩，兴奋地扯下毛巾看抓到的是谁。

“抓到小红啦！”其他小孩喊起来。原来红衣女孩叫小红。

“肯定是故意的。”有的小孩说。

“对啊，小红那么机灵，怎么可能被抓住？”别的小孩附和。

可是游戏规定中没有不能被故意抓住这一条，所以大伙也不那么较真。

小红朝小黑眨眨眼，眼睛里都是笑意。

3

他们又玩了很多别的游戏。

跳格子时，小黑的大脚总是踩到格子线；跳绳的时候，小黑又会被绳子缠住脚；踢毽子的时候，小黑被落下的毽子打到自己的头；玩丢手绢时，手绢被轻轻丢在小黑的头上，小黑根本没有发现……总之，小黑玩得很开心！

太阳升到大晒场的顶上，小黑忽然觉得又热又渴。

“甜滋滋冰冰凉的汽水哟——”远远地，一位老爷爷推着小推车过来啦。

孩子们都跑过去，小黑也跟着跑过去。

大家纷纷掏钱去买汽水喝，老爷爷不紧不慢地给付完钱的孩子打开汽水瓶盖，“啵”的一声，十分好听。每一个接到汽水瓶的孩子都“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一半，真叫一个痛快，然后再打一个大大的嗝儿。小黑真是馋啊，他一直咽着口水，可是他一分钱也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喝。

小红买了一瓶汽水正在慢慢享用，看见小黑的馋样，又掏出一枚硬币：“我请你，你想喝什么口味的？”

“可是我不能随便让你请。”小黑不好意思地说。爸爸妈妈说过，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尤其在山下，因为那意味着危险。对于小黑一家来说，危险的事很多。小黑的爸爸会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借他们的玉米，小黑的妈妈捡到了村里人丢在山上的手绢，这些都有点危险。但是最最危险的是小黑遇到的这种状况——别人免费给的东西可能意味着欺骗。

“这样，你一会儿帮我家干活吧，你会劈柴吗？”

小黑急忙点点头，这样应该就没有危险了。他迫不及待地说：“我要蜂蜜味的！”

蜂蜜味的汽水一定是最好喝的汽水！小黑一口气把一瓶汽水都喝了进去，还没有哪个小孩能喝这么快呢，卖汽水的老爷爷目瞪口呆地看了小黑好一会儿，小黑的那个嗝儿也是最长的。

小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跟着小红回了家。小红的家就在大晒场的旁边，一堆干木头等着人来劈。

小黑在喝了汽水后，力气更大了，别说劈柴，他连树都能拔动。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把院子里的木头都劈好了，小红则把柴整整齐齐码在院子里。

小红的奶奶笑眯眯地出来了，端着一盘爆米花，哎呀，这是小黑最喜欢吃的零食。小黑不停地吃着，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了。小黑想，自己要是有两张嘴就好了，一张用来吃，另一张用来跟小红和小红奶奶聊天，他喜欢她们。回家的时候，小红奶奶还给小黑包了一大包爆米花。

4

爸爸和妈妈吃了爆米花后，吧嗒了好一会儿嘴，爆米花比苞米还要好吃一百倍一千倍。

“我明天还要去玩！”小黑说。

“我看行。”小黑妈妈回味着爆米花的味道，同意了。

“行，那个爆米花真好吃……”小黑爸爸也同意了。

“不过一定要注意，不能现了原形，这样你就会变成别人的大餐了。”小黑妈妈又嘱咐说。

“熊掌很珍贵的，这让我们很危险。”小黑的爸爸补充说。

“哎呀！我的变形叶子！”小黑忽然想起，自己的变形叶子不见了，一定是喝汽水的时候喝进了肚子。

爸爸媽妈又笑起来，没关系，变形叶子在肚子里更安全，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化完。

晚饭时间，小黑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汽水和爆米花消化掉了，变形叶子也消化掉了，小黑变回了小黑熊。

从此，小黑每天早上都吃一片变形叶子，然后唱着“小黑小黑下山去”跑到山下玩，玩够了，他就帮村里的人干些力气活，反正他有的是力气。对他来说，干活也跟玩一样有趣，还能换成零花钱，零花钱又可以换成汽水和爆米花，一举多得。

小黑的爸爸妈妈也沾光吃了很多爆米花，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这都是自己孩子挣回来的呢。

时间久了，小黑的爸爸妈妈商量搬到村子里住好了。他们有一身的力气，比小黑的力气更大更多，这些力气可以换来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在山上什么也不干真是浪费了。而且，这样小黑也不用特意下山玩了。

小黑的爸爸妈妈去村里干了一段时间活，攒下钱买了一间房子。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价格便宜。

小黑妈妈把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块手绢，她说等她有钱了，还会买漂亮围裙、床单和窗帘。

小黑家正好跟小红家做邻居，小黑真开心啊！他随时都可以跟小红玩了，还可以帮小红家干很多活。小红的爸爸妈妈几年前就进城打工了，很多力气活小红和奶奶做起来都吃力呢！为了感谢小黑的帮忙，小红和奶奶会给小黑很多好吃的东西，小红家所有能吃的东西，小黑都吃过，除了一种小红奶奶每天要喝的水。

“这是什么呀？”小黑好奇地问。

“这是奶奶泡的一种草药，小孩子不能喝哦，喝了反而会生病。”小红说。

“奶奶生病了吗？”小黑担心地问。

“放心，她没有生病，但是她需要这种草药水。”小红说。

小黑放心了。其实总有些神秘的东西是不能给别人吃的，比如小黑一家每天都要各吃一片变形叶子。小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给小红，但是这叶子是不能给她吃的。

好景不长，小红和奶奶也要进城了，因为小红的爸爸妈妈在城里买了房子。

有很多小孩已经搬到城里了，那些离开的孩子都说，城里有大超市，大超市里有数不清的好吃的，光汽水就有成百种，让人挑花了眼；城里有电影院，放着各种动画片和电影，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可是奶油爆米花；城里还有游乐场，里面有海盗船、旋转木马、摩天轮、过山车……可比空荡荡的大晒场好玩多了。

“你是想喝上百种汽水，想吃奶油爆米花，想去游乐场玩，才去城里吗？”小黑伤心地问小红。

“不是，因为我想我爸爸妈妈。”小红难过地说，“其实，我很舍不得这里。”

此刻，小黑和小红坐在大晒场边的树下，小红看着远处的山。

“我给你讲讲我昨天做的梦吧！”小红常常给小黑讲自己的梦，而小黑从来不做梦，他最喜欢听小红讲梦了。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感觉好奇怪啊……”

可是小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觉得奇怪。

5

小黑难过了好久，他再也不能跟小红玩了，小红和奶奶已经搬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院子，还有一堆没来得及烧的柴。

难过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小黑的爸爸也要进城打工了。小黑的爸爸妈妈不光想喝蜂蜜汽水，想吃爆米花，还想要一个冰箱，这样里面就可以放各种好吃的。妈妈已经有了漂亮的围裙、漂亮的床单和窗帘，但是她还想要一个更大的房子，这样就可以放更多她喜欢的东西。而这些，只要小黑的爸爸进城打工就能挣来。

小黑爸爸出门前，妈妈晒了很多变形叶子，足够他用一年了。妈妈还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和小黑的。”

小黑跳格子已经踩不到格子线了，跳绳也不会把自己缠上，踢毽子也不会砸到自己的头，玩丢手绢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手绢丢在哪儿……可是，他觉得没有以前快乐了。

有一天，大晒场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她怯怯地问：“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新来的人要捉我们哦！”孩子们喊道。

小黑故意让新来的小女孩抓住自己，小女孩感激地笑了，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兔牙。

小黑还请小女孩喝了汽水，小女孩要了胡萝卜口味的。

“这可真好玩，以后我还会来玩的。”小女孩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对小黑说。

但小黑好想念小红。

爸爸来信了，让妈妈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准备带着小黑进城。

小黑爸爸在城里换了很多份工作，现在，他是一个大老板的保镖。他挣了钱，已经买好了房子。

他还说，让小黑进城里的学校念书，以后会更有出息，以后不当保镖，而要当被保镖保护的大老板。

爸爸最后还给小黑一个惊喜，他说小红现在就在那所学校读书。

小黑妈妈喜滋滋地收拾着东西：“这些苞米不带了，怪沉的，城里什么没有？”

“这盆植物得带着，城里肯定没有。”妈妈已经把变形树移植到花盆里了。

“每天要吃叶子可真麻烦，不过你爸爸说，城里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把叶子煮成水喝，这样更方便，效果更好。而且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如果早早变成人形，以后就不用一直吃了。”

6

小黑和小红成了同学。

小红忘了很多以前的事，但是记得跟小黑一起玩的日子，他們仍旧是最好的朋友。

“小红，我昨天做梦竟然梦到自己是一头熊，好奇怪啊！”小黑跟小红说。

“真的好奇怪，但是我感觉这又不那么奇怪，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小红若有所思地说。

“你还做变成狐狸的梦吗？”小黑问小红。

“我做过变成狐狸的梦吗？”小红诧异地问，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小黑很替小红遗憾。

“我现在总会梦到找不到家。”小红又失落地说。

越来越多人不再做变成动物的梦了。

越来越多人会做找不到家的梦。

有一天，小黑忽然在梦中怎么也找不到家了。他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终于听见了熟悉的歌声：“小黑小黑下山去，小黑小黑下山去……”他顺着歌声追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