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汴杭间舟行诗的创新性及意义
2024-06-01张慧颖
DOI:10.3969/j.issn.1672-1101.2024.02.007
摘 要:為揭示元代文学与政治、经济的密切联系,突出多元文化交融背景下元代诗歌的涵容性,以元代重镇汴梁路与杭州路之间舟行诗为研究切入点,以小见大,将汴杭间舟行诗在创作数量、内容与风格等方面与前代进行比较分析,重点关注“夜航船”现象,进一步探究汴杭间舟行诗的创新性及其意义。元代文人在南下北上的过程中促进了南北诗风的交流与融合,对运河水流、舟行盛况等的描写都呈现出不同于前朝的开阔雄壮、奔腾灵动的诗歌风貌,对运河沿岸的商业贸易、市民生活状况、日常娱乐活动等的诗意书写,展现了当时人口流动性较高的社会现实。元代汴杭间舟行诗刚健明丽、包容蕴藉,与元代文学世俗化、生活化的特点相契合,反映了元代文坛“文倡于下”的时代特征。
关键词:汴杭;舟行;交通;创新性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2-0048-06
收稿日期:2023-06-29
基金项目:铜陵学院2022年校级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研究项目:元代汴杭间舟行诗研究(2022tlxy26);铜陵学院2022年人才科研启动基金:元代诗人周权研究(2022tlxyrc08)
作者简介:张慧颖(1992-),女,安徽铜陵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元代文学。
The Innovation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Boat-traveling Poems betweenBianliang and Hangzhou in Yuan Dynasty
ZHANG Huiy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Media,Tongling University,Tongling,Anhui 244000,China)
Abstract: To reveal the close connection between literature,politics,and economy in the Yuan Dynasty,and highlight the inclusive nature of Yuan Dynasty Poetry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multicultural integration,starting from the study of boat-traveling poems between the important towns of Bianliang Road and Hangzhou Road in the Yuan Dynasty,the creation quantity,content,and style of boat-traveling poems between Bianliang and Hangzhou with previous generations are compared and analyzed,focusing on the phenomenon of “ships sailing at night”,the innovation and significance of boat-traveling poetry between Bianliang and Hangzhou are further explored.The literati of the Yuan Dynasty promoted the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poetic styles between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during their journey to the south and north,and the description of canal water flow,boat racing,and other magnificent scenes presents a poetic style that is different from the previous dynasty,characterized by openness,grandeur,and agility.The poetical writing about the commercial trade,living conditions of citizens,and daily entertainment activities along the canal coastshow the social reality of high population mobility.The boat-traveling poems between Bianliang and Hangzhou in the Yuan Dynasty is vigorous,bright,and inclusive,consistent with the secularization and lifestyle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ure in the Yuan Dynasty,furthermore,it reflects the era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iterary world of “advocating for literature from the bottom”.
Key words:Bianliang and Hangzhou;boat-traveling;traffic;innovation
元代开拓了中国历史上最广袤的疆域。在交通方面,“南北大运河的贯通、海道的开辟和以大都为中心的驿站的设置,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水陆交通网”[1]。其中,“元代的汴梁和杭州,在当时内地的交通中似很占重要的地位”[2]193。两座城市都是当时的重镇,由汴梁路沿东南方向到杭州路,是元代南北交通干道中的最后一段,位于当时河南江北行省东部与江浙行省的北部区域,而杭州路则被誉为“全国水陆交通最盛之区”[3],人口众多,贸易活动繁荣,各方面交流频繁。本文以元代汴杭间舟行诗为切入点,以小见大,通过再现诗人舟行期间的具体路线、创作环境与创作心态,突出文学创作所处的地域性特征,阐释此间舟行诗在内容、风格等方面独特的创新性,揭示大元政治、经济、文化相互交融发展的时代特征。
一、杭州路舟行主干道与创作主体的改变
德山的《元代交通史》有对汴杭间交通路线的详细记载,但其中所列路线众多,大体有驿路与水路两道可行。很多北方被调遣至江南做官的文人不适应南方船行的颠簸,仍然选择陆路交通道,故有“吴儿笑我杀风景,马上驱驰不坐船”(宋褧《晓发皂林驿》)。实际上,南方河流纵横交错,有时候走陆路亦要过河乘船,元淮在《书建平县驿》题下有序:“广德路建平县临湖西北之田,与苏、湖、常、秀、溧阳河道相邻,丁亥秋夏之间,霖潦不止。”[4]第十册139早在唐代,除了陆驿的驿马、驿驴,水驿的驿船,还有一种“水陆相兼之驿”,白寿彝推测“恐怕是驿船兼载驿马之类”[2]141。这种情况在元代汴梁路—杭州路道中很常见,“蹇驴无力牵船缆,行到杨村日已昏”(马臻《舟次杨村》),“快马冲寒去,孤舟逆浪乘”(华幼武《早行即事》),“马渡浮航水”(王恽《衢州》)等等,写的都是水陆相兼的行程。汉代刘向在《说苑》中说道:“绝江海者托于船,致远道者托于乘。”[5]可见,在很久之前,舟行已经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交通方式。而元代汴杭之间更是以水路交通为主,“江浙行省水路交通盛于全国”[2]176,“不少人利用水路交通线旅行,尤其是江南地区”[6]。
通过对汴杭间舟行诗的整理与分类可知,文人们在行旅途中的创作常常以地名为题,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的行程路线。如,陈孚以一路北上的行迹为主创作了《飞来峰》《嘉兴》《平江》《吴松江长桥》《常州》《京口》《瓜洲》《金陵》《扬州》《高邮军》《宝应县》《淮安州》《黄河谣》《清河口》《邳州》《徐州》等一系列诗作。对元代汴杭间舟行主干道做进一步明确与细化:自汴梁向东南方向顺流而下,经蒲口、宁陵、归德府、萧县到达徐州,然后过邳州、宿迁、泗阳、清江、淮安路、宝应、高邮、扬州路、瓜洲抵镇江路。镇江路是南北运河的交汇点,从这里顺着运河继续南下,经丹阳、常州路、无锡、平江路、吴江洲、平望、嘉兴路、皂林、崇德州到达终点杭州路。其中,徐州—扬州段分两条路,一条是上述沿河而行的路线,具体为从徐州—吕梁站—新安站—邳州—皂河站—宿迁—崔镇站—张思忠站—三义口站—大青口站—淮安路—宝应—高邮—邵伯站—扬州路;另一条水路相兼的道路也比较常用,从徐州楮兰站—灵璧—虹县—青阳站—泗州—盱眙—石梁站—天长—扬州路,后者在直线距离上较前者短,水陆兼行,十分节省时间。
黄河下游、运河南段、长江下游、淮河等河的干支流四通八达。在汴杭间这一段道路中,有许多重要的城市,如徐州、高邮、扬州、苏州等,它们既是交通枢纽中心,又是商贸繁荣之都,吸引了大量的文人汇聚,因此也产生了丰富的文学活动,留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尤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及以前的舟行诗创作大多以南方诗人为主,而元代统一全国后,大批北人南下,基本都有舟行经历,元代舟行诗创作主体发生了改变。从文学史的宏观角度看,舟行诗的整体风貌因此有了一次新变。对文学家个人来说,亦是一种特殊的行旅体验与文学活动,顺风时一日千里,“顺水风吹顺水船,全家谁上作飞仙”(陈杰《过小孤顺风纵帆瞬息数百里》),“张帆得顺风,飞鸿与争疾”(柳贯《旦发渔浦夕宿大浪滩上》),心情舒畅愉悦,就会产生创作冲动;而阻风或逆风时,波涛汹涌、狂风暴雨,“舵鸣风逆水,大缆再维舟”(杨弘道《风雨夜泊》),“避风急投港,港狭水如线”(董嗣杲《阻风系舟》),“大风吹河河倒行,阻风时节近清明”(卢琦《阻风崔镇有感》),此时无法正常行进,等待、搁浅之时亦有创作冲动。他们在漫长的行旅生活中积累了丰富的江行经验,也增长了见闻,开阔了眼界。正如李德辉所说:“他们对南北各主要河流的水情,两岸的民情风俗,江面上多变的情景一般都了然于胸,这就为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提供了层出不穷的新鲜活泼的素材,为江行诗不断开拓新天地,愈出愈新。”[8]正是这些个体体验的不断积累,使汴杭间舟行诗出现了不同于前代的新风貌。
二、汴杭间舟行诗内容与风格的多样化
从内容上看,元代舟行诗描写的不单单是两岸之景,更多是对江河之象与人文景观的展现,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风格上也一改唐宋时期舒缓闲适的风致,变为雄壮激昂之调。宋人舟行诗中常常可见两岸景象和水禽,如工笔画一般精致细腻,多细节描写,富有情韵。景物如“空濛烟雨微茫树,都向湖光外面来”“外面更栽杨柳树,上头无数鹭鸶巢”“半浓黛汁点遥林,微淡铅膏抹暮云”(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十首》),“山色绿自足,汀花细可描”(刘应时《舟行》),“小立船头看惠山,山尖半在有無间”(刘宰《舟过惠山》);水禽如“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只鸬鹚贴水飞”(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十首》其六),“晒翅鸬鹚映日斜,倒悬群鸭趁鱼虾”(邓深《舟中即事三首》其三),“漠漠烟水深,翩翩飞白鹭”(刘攽《舟次淮阴寄张郎》);等等。元人舟航时除了对两岸景色与水中生物进行摹写,长期的舟行生活使诗人的观察更加敏感细腻,眼界也愈加开阔,诗歌意象趋向繁复新奇。后由于北方诗人的增加,诗歌风格发生了改变,北人性格中爽朗豪迈的气质与途中山川万物相感应,使舟行诗多呈现出开阔雄壮、奔腾灵动的风格特点,与之前宋代舟行诗大多细腻婉约的风致相比多了些通达明快。
汴杭间舟行诗中最直接的创作对象便是水,包括水流的大小,水色光影变化,水速、波浪等,江面上的水汽、雾气,进而推及到舟航情景,即前后船只的行驶情况与船上各类人物的活动。江行之时,带给诗人最直观感受的便是江河气象,汴梁—徐州—淮安一段走的是黄河,河水汹涌澎湃、气势滔天,如,王恽《自淮口抵宿迁值风雨大作》:
拖舟入清口,适喜乱淮碧。崔镇抵宿迁,徐行才半日。朔风殆警余,不尔何凛憟。江云作阵来,冻雨矢四集。行撁人力微,泥烂漕岸侧。打头为旅拒,遇浅待鲸吸。波神鼓余勇,汹汹波浪黑。势张互相薄,力进硬与敌。欹倾乃寻常,簸荡不少息。秋江渺无涯,终日困跼蹐。[4]第五册48
此诗写的是作者从南往北,在淮河与黄河支流交汇处,从大清口站往西北方向经崔镇站到达宿迁的一段水上旅途,恰逢风雨大作,船行颠簸。“波神鼓余勇,汹汹波浪黑。势张互相薄,力进硬与敌”几句,揭示出由于浪潮不断涌起,水色由清变黑,河水波涛汹涌、翻滚滔天的气势,如同两股力量在水中缠斗,搅得河水动荡不定,幽深难测,涛声轰鸣。即使在汴梁—杭州道的中段集庆路一带,长江中下游地区,水势较黄河平缓许多,但遇到大风,仍然会掀起巨浪,“铿铿急雨射狂澜,两岸阴风蔓草寒。云脚半天拖海气,断虹忽落著飞湍”(郝经《长芦舟中遇风四首》其二)。这种船行过程中描写水势激猛的诗句十分多,如“浩浩滔空万籁鸣,只疑脚底斗蛟鲸”(郭昂《舟中杂咏》)、“万古支祁锁未开,波涛谁遣怒云雷”(王旭《过淮》)。渡扬子江时,滔天波浪令人惊骇,“怒风鼓浪屹于城,沧海输潮开水府”(吴莱《风雨渡扬子江》),大量的动词使诗歌充满飞腾跌宕的气势。除了奇险汹涌之景,一些船行平稳时对江面闊大辽远的描写亦是江河气象的写照,如“人涉风霜老,水浮天地宽”(方澜《嘉禾道中》),“江阔行舟远,天寒过雁稀”(刘崧《送友人南归》),“九江水阔鱼龙盛,万国春初雨露多”(汪广洋《奉旨赋天泽润兵渡江之初》)等。
舟行久了,对水的关注便会渐渐减少,视线转向别处,两岸的自然景色当然优美。但汴杭道水网密布,商业贸易往来频繁,人口大量流动,比两岸自然景色更具特色的是道中舟楫往来的情景。元代交通水路发达,往来船只众多,官船、扁舟、画舫等各种船相邻而行,所谓“鸡声人语三十里,大船小船浪相倚”(陈孚《常州》),“水国船如屋,人家屋似船”(胡助《姑苏书所见》),“水次千家市,蛮商聚百艘”(释大《渡淮河口》),“万艘水上下,浩浩无时停”(王恽《舟宿桃源县》),这种帆樯林立、舟楫相接的盛景是以前难见的。有时候距离近了,连船上各类人物的活动都看得一清二楚。陈基《孟冬观淮水》中有“大舟乱流流转急,人马蚁集骇欲僵。篙师捩柂夸好手,迎风簸浪抑且扬。小舟径渡矜勇捷,翩如一叶凌空翔。须臾掀舞浪花里,回澜百折争低昂”句,淮水上大舟小舟并行,风浪猛烈之时,大舟上的人马皆惊骇恐惧,不敢妄动,唯有篙师临危不惧,在颠簸中拨转船舵,而小舟此时显得极为敏捷,随着波涛轻盈摆动,在浪花里高低飞舞,与大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场景真是热闹万分。黄玠的《与大舟并行遇风感兴》写的也是舟船并行之景,全诗如下:
大帆引縆去如飞,小帆翳翳行苦迟。谁其敢争风使之,少时风休帆力软。原头树高桅子短,前舟却输后舟远。吁嗟世事非一端,咫尺行路易复难,人生得意莫尽欢。[4]第三十五册177
船大则帆高,因此顺风时速度亦快,而小舟帆小,掉落其后,可当风停下来,大船由于体积、重量等原因,不如小舟轻便,很快又被小舟甩在身后,这大小之舟,因为风力的关系,时而并行,时而相互赶超,十分有趣。
三、汴杭间泊舟诗生活化与世俗化的转变
在舟行诗中,泊舟诗篇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它往往比舟行更能见证一个城市、一个朝代的兴衰荣辱,也更能反映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元代以前的泊舟诗形式与内容都比较单一,以写景为主,此时最直观的变化便是江面及两岸景色由于夜晚的到来而呈现出另一番面貌。诗人们待船停后,往往会临岸眺望,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水色、光影、远景都会发生明显的变化,从“淮烟漠漠夕阳收,楚树昏昏翳客舟”(王瓒《泊瓜洲渡》)的黄昏到“枫桥回棹晚,暝色暗群山”(朱德润《廿八日晚泊枫桥》)的傍晚,再到“水落星移石,云开月堕船”(顾瑛《晚泊新安有怀九成》)的夜,这些是历代诗人夜泊时都写过的美景,但元代泊舟诗的创新性不仅仅是对夜晚景色的细腻摹写,更在“泊舟临口月初生,两岸拏音杂市声”(吴景奎《泊临口》)的热闹里,它以一种全新的生命力打开了泊舟诗的新面貌。
元代的商品经济相对发达,不同于宋代有时“南商北贾俱星散”(杨万里《雨作,抵暮复晴五首》其二)的情况,江南沿河一带商旅甚盛,生活气息浓厚。张翥《舟行即事》中说:“米盐江上舫,鱼菜市中桥”,商人们划着船在近岸处向过往的客船兜售着米、盐等商品,岸边桥上的集市中随处可见卖鱼卖菜的摊贩,尤其是扬州、苏州、南京、杭州等大都市,沿江便水的商贾小贩更多,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船家往往会购置一些食材和生活用品,为之后的路途做些准备。文人们的活动则丰富得多,有的上岸买些当地的特色食材,与船家同炊;有的夜宿酒楼妓馆,纵酒饮欢,以求尽兴,他们将这些都写进了诗篇,记录下了当时南方水路沿岸的社会风貌和风俗民情。
泊船后诗人入市买鱼的情况较为常见。因为汴梁路—杭州路沿水道而行,舟行途中就地取材。吃得最多的是鱼,水边产量最高的也是鱼,且不同河段、不同季节都有各自的特色鱼虾。“粳稻收田利,蒲鱼入市饶”(张翥《分题送京兆赵耕师尹之临安路帅府照磨得通海湖》)、“水暖游鱼不用叉”(萨都剌《喜寿里客厅雪山壁图》)等诗都体现了南方水产丰饶的景象。到了傍晚时分,水边市集开始热闹起来,“渡口客船争贳酒,斫鱼裂纸赛江神”(萨都剌《九日渡淮喜》其一),“橘柚满林香露重,鱼虾入市晚潮平”(卢琦《送府掾之永嘉》),因此,夜泊后登岸买鱼是很多文人的惯例。那些初来乍到的北方人更要尝一尝南方鱼肉的肥嫩鲜美,如“夕阳收港泊陈店,入市买鱼烧荻鞭”(成廷圭《夜泊陈店舟中写怀兼柬云林高士时张孟肤同舟》),夕阳西下之时,诗人泊船陈店,登岸入市去买鱼,而后燃荻草为炉来烹饪这新鲜的食材。鲈鱼是长江下游地区的特色鱼类,范仲淹一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江上渔者》)引多少诗人争相来品,就连杜甫、白居易、苏轼等大诗人也纷纷为鲈鱼作诗赋词,极尽赞美。因此,舟行至江南吴江一带,泊船入市买鲈鱼是大多数文人的保留活动。“鲈鱼昔人贵,我行次吴江。秋风时已过,满意莼鲈香。初非为口腹,物异可阙尝。口哆颊重出,鳞纤雪争光。背华点玳斑,或圆或斜方。一脊无乱骨,食免刺鲠防。肉腻胜海蓟,味佳掩河鲂。灯前不放箸,愈啖味愈长”(王恽《食鲈鱼》),诗人舟行至吴江,正是食莼鲈的好时节,诗中不仅描述了鲈鱼的外形特点,还详细记录了鱼肉的口感、鱼骨的特点以及吃完鲈鱼后的回味悠长,真乃人间快事!
除了饮食方面,上岸住宿亦是诗人们的主要活动。尤其是运河沿岸,往来船客众多,长期枯燥的舟行生活使他们更加贪恋灯红酒绿的市井生活,人世漂泊中的烦愁、苦恼都渐渐消融在杯酒中。张璿《宿爽溪楼》有“风送官舟到水西,爽溪楼上醉如泥”一句,诗人此行是公事出差,待晚舟泊岸后,可能是羁旅烦愁,也可能是遇见旧友相谈甚欢,总之于酒楼上喝得大醉酩酊。卢琦《宿会昌铺》写的是诗人在会昌城外系舟上岸,只见“日落千山红树晚,夜深二水碧溪秋”,远处的山峰在夕阳映照下染上了一抹红晕,碧绿的溪水潺潺地流淌,这色彩斑斓的美景足以慰藉一路的风尘仆仆,此时恰逢“桂子花香沁酒楼”,一阵桂花香从酒楼中飘出,引得诗人夜宿于此,酒入愁肠,化作归乡思家之情。宋褧《晚泊维扬驿》则较之前诗歌的内敛表现得更为狂放,却也更具代表性:
驿墙红树晚萧萧,解劝征人驻画桡。拟办青楼狂载酒,月明何处玉人箫。
朱轩翠馆郁岧峣,几处笙歌几处桥。怪得隔江人望见,夜深灯火似元宵。[4]第三十五册177
扬州一带十里繁华。一到夜晚,歌妓们徘徊河边,招揽着来往的客人留宿,或是饮酒贪欢,或是听曲吟唱,以求在此忘却羁旅愁烦,夜夜笙歌、纵情享乐,灯火通明如同上元灯会,灿烂夺目令人流连忘返。宋褧此诗真实地再现了南方水路沿岸繁华热闹的市井生活,这是文人江行期间泊舟夜宿的典型场景和真实写照,世俗庸常却鲜活大胆,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诗歌也呈现出世俗化的审美风尚。孙蕡在《南京行》中也对这一场面有部分描写,且更加直接:“飞琼袅袅翠罗袖,小玉峨峨红粉妆。小玉飞琼两少年,清歌妙舞斗嫣妍。舞態盘回芳树底,歌喉宛转落花前。彩云作雨朝朝合,璧月流光夜夜圆。朝朝暮暮长如此,秋月春花若流水。去岁今年景不殊,南来北去人相似。生绿罗屏遮上客,流苏帐暖邀公子。烂漫三春锦绣城,空濛一片笙歌市”,这与柳永的市井俗词相比更加热辣大胆。在宋代,这类诗词或许为人所不耻,但在元代,缺少了上层阶级的干涉,那些来自世俗民间的诗歌富有生命力且更加真实,商品经济的发展猛烈冲击着传统的儒家文化。江南运河一带,南来北去之人年年相似,歌舞升平之景时时不断,我们可从元代行旅诗人的泊舟诗中真切感受到汴杭一带市井生活的丰富多彩、绚烂多姿。这些充满生活化与世俗化气息的诗篇与元代文学的总体发展方向并行不悖,从中亦可窥见当时经济的发展对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与冲击。
四、“夜航船”视角下的社会纪实与独特创作体验
夜间行船的情况在元代十分常见,这是区别于前代舟行诗的特殊的创作体验。文人行旅在外,难免日夜颠倒、朝夕难料,由于各种主观和客观的原因不得不披星戴月地赶路。《南村辍耕录》中有关于“夜航船”的记载:“凡篙师于城埠市镇人烟凑集去处,招聚客旅装载夜行者,谓之夜航船。太平之时,在处有之。然古乐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诗,有‘明朝有物充君信,携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则此名亦古矣。”[9]
古人常常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因此夜里行船赶路是一种违反生活常态的行为。元代以前,关于夜晚舟中的诗歌大多是船停泊时的静态景象,如孟浩然《夜泊宣城界》:“湖平津济阔,风止客帆收。去去怀前浦,茫茫泛夕流。”收帆停泊,诗人望着江水思绪万千。苏轼《舟中夜起》:“舟人水鸟两同梦”,写的是诗人在雨夜失眠至拂晓,推开舟门所见之景。最有名的是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从“月落乌啼”到“江枫渔火”,诗人在寒山寺外的小船上枕钟难眠。前代人的生活,尤其是宋代文人,一般比较悠闲,除了公务出行规定行程时间时偶尔会日夜兼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落日收帆”。但元代夜间行船的情况相对比较多,这与元代经济发达,人员、货物流量大是分不开的。同时,社会流动性高则表明南北方在政治、经济与文化方面的交流也日趋频繁和深入。郭畀的《云山日记》记录了他往来镇江、杭州的行程与经历,其中多处提及夜行之况,如“十六日晴,晚趁吕城夜航,作钱塘之行”“登夜航之姑苏”“唐泾晚饭,夜行”“舟夜行,舟中人稀,宛胜夜来之湫隘也”“换舟晚至高邮”[10]等。
除了元代经济发展的需要,夜间行船从微观角度看亦受诸多因素的影响。顺风风向是夜行最主要的客观因素。元代的船比较简陋和原始,那时候还没有发动机作为动力,舟行多张帆候风,水势与风向是最主要的航行因素,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夜行,只有在水势平稳和顺风之时方可抓紧时间赶路,因为风是瞬息万变的,水波也受其影响,一旦遇到顺风的情形,则要抓住时机日夜兼程,这样一来行船速度极快,大大缩短了舟行时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文人们对此描写得很多,如,“舟子贪风顺,开帆半夜行。”(陈高《夜半舟发丹阳》)、“丹阳郭外小兰舟,夜半乘风溯碧流。”(释道惠《丹阳夜发》)、“江上青裙妇,移舟夜月中。唤郎双打桨,好趁正南风。”(胡奎《过平望》其二)。畏热则是夜间行船的另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南方夏季炎热,舟子摇橹掌舵都极费力气,而夜间则相对凉爽,如此可以增加行船的舒适度,提高效率,因此常常“畏热中夜发”(刘铣《晓行》)。这些风向、温度等气候方面的影响因素被记录在元代汴杭间的舟行诗篇中,在纪实的同时,为当时地理、水文、气象、气候等方面的研究也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更全面地展现出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当然,夜间舟行还有一点主观原因是诗人本身思归心切,急于赶路。袁凯《龙江夜行》“细雨过江头,孤篷夜未休。归心与烟浪,相逐下扬州”写的就是因归家急切,因此半夜冒雨行船下扬州。
违反常态的行旅方式必将带来一反常规的独特体验,诗人们写得最多的是天地阔大的静谧感。夜间行船一般都是皓月当空的好天气,“天寒星烨煜,江阔树微茫”(方回《夜下富阳不寐二首》),明星灿烂垂于平野,依稀还能望见江边模糊的树影,视线虽然不好,视野却是开阔的,满目都是无边的夜幕和江流,诗人在一点渔火的伴随下更显得渺小如芒。夜深人静之时,没有了喧嚣与嘈杂,白日微不可闻的橹声此时成了夜间的伴奏,也成了诗人笔下的“两岸清风人语静,一川明月橹声寒”(王旭《雪夜舟行》)。徐则臣在《北上》里对这种感受写得极为贴切细致,“夜幕垂帘,天似穹庐,夜空蓝黑,星星明亮;人声沉入水底,涛声跃出河面,耳边是运河水拍打船舷的轻柔之声,以及船只晃动时木头榫枘挤压摩擦的细碎吱嘎声。这就是烟火人生。有那么一会儿,谢平遥觉得自己正在沉入生活的底部,那是种幸福的沉实感,可以不思不动,人被某种洋溢的卑微的温暖怀抱。就是它了,就是它了……”[11]。偶尔还会有三两笛声,萧国宝诗《夜过吴江》:
西风飒飒一帆轻,路入松陵夜正清。市户残灯临水影,渔村短笛隔云声。丹枫叶落霜初肃,白苇花开月倍明。我有元龙豪气在,四桥波浪不须惊。[4]第二十四册4
微风飒爽的天气适合扬帆夜行,船行至无锡、苏州吴江一带,这里是江南热闹繁华的商贸地区,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晚上,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微弱的灯影摇荡在水面,渔村里远远传来笛声,被云雾冲散开来听不真切,岸边的枫叶染着秋霜片片飘落,芦苇花在明月的照耀下显得更洁白无瑕,这是清秋之景。但是诗歌结尾抒情并未陷入秋天万物凋落、凄冷的情绪中,而是充沛着一股热血豪情,是对前程路途的笃定,对家国盛世的自豪。全诗以冷景衬热情、以无声写心声,夜行的这种静谧是充满了自然生命与宇宙意识的包容一切的力量。“人地籁俱寂,水天心共清”(陈杰《夜发吴城渡》),万籁俱寂,万物有灵,能够让人在皓月繁星、叶落花开的的夜晚拥有澄明清澈的心境,元代诗人们便是用这些诗篇讲述了汴杭水道中夜间行船的特殊体验和乐趣,让我们发掘出元代舟行诗更加深广的现实意义与更具特色的审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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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范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