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类史上融悲剧与史诗于一体的最美小说
2024-06-01洪迪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红楼梦》属于地球村,属于地久天长的全人类。
自1754 年(乾隆十九年)甲戌本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问世以来,红学、红楼梦研究,发展至今已逾两个半世纪,已成国学中的泱泱显学。然而,倘若我们正视历史与现实,便显见有两大问题亟待解决:一是红内学的成绩远不如红外学;二是《红楼梦》的传播,在国内更年轻的一代,在世界各国,其读者人数几乎与小说的艺术文化价值成反比。为此,不断提高国内外读者的中国文化、语言和小说艺术水平是重要方面,而正确且到位地阐释评价《红楼梦》是一部人类史上融悲剧与史诗于一体的伟大的最美小说,尤为广大红学研究者的当务之急。
赏识与评价的历史演进
第一个评论《红楼梦》者是作者曹雪芹本人。在小说开卷第一回便有“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①本文使用的《红楼梦》版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若无其他说明,本文使用的《红楼梦》内容,均为该版。紧接着便用“梦”“幻”之笔写道:“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随后还说:“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本人将此书的缘起、要旨、人物、方式、心思、心血等等,全都坦白交代出来了。第二个当数曹雪芹的绝世知音脂砚斋,她应该是头号大红学家。她在雪芹创作过程中协助誊清,随读随评点。她的精湛评点已另作专文研讨,兹不赘。
1904 年(光绪三十年),红学史上出现了第一部红学专论,即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此书洋洋17万言,共分人生及美术之概观、《红楼梦》之精神、《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余论等五章。他首先论曰:“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且“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1]2-3。继而说美,“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1]6于是他论及《红楼梦》本身。他说:“故此书中真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1]10但惜春、紫鹃的“解脱”,是“超自然的也,神秘的也”;宝玉的“解脱”,是“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而“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1]11-12因而他更进一步论述《红楼梦》之美学上的价值。他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1]13;更“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1]15。他终于断言:“苟如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1]28
胡适为新红学的开山鼻祖。自1921年起,他陆续发表关于《红楼梦》考证的论著。他对《红楼梦》有这样的评价:“《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2]98“《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与甄府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2]99“《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而甄府始终在江南。)”[2]108他在论到该书的好处时说:“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地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2]117他在《答苏雪林书》中说:“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我只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地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杰作。”[2]278他在《与高阳书》中则说:“我常说,《红楼梦》在思想见地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比不上《海上花》(韩子云),也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2]290不过,他在《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中,介绍原藏书人刘铨福时转述了刘的一番跋语:
《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学梵夹书。今则写西法轮齿,仿《考工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秋记。
对此,胡先生算是下了“能欣赏《红楼梦》的文学价值”一句断语的[2]341。
鲁迅从不以红学家自居,但他在小说史与杂文中关于《红楼梦》的评论非常精到。他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3]350且“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3]195。“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惟结束又稍振。”[3]195他又就《红楼梦》分析了文学中的人性与阶级性。“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须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4]这对于将人写活是极其重要的。他又从人物对话的个性化极赞《红楼梦》。他说:“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都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5]其实就此而言,我们敢说《红楼梦》实乃世界小说之最。鲁迅还从接受美学来说,指出:“《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人,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6]鲁迅先生对贾宝玉的人物评论是全面、深刻而精到的。
毛泽东喜爱《红楼梦》,高度推崇。他说:“工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7]竟将《红楼梦》同“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并列,作为中国“骄傲”的资本。
初版于1959 年的蒋和森《红楼梦论稿》,如今已成红内学的经典。它的开篇《红楼梦引论》说:“时间——这位最公正的批评家向人们指出:《红楼梦》不仅是中国古典小说发展的最高峰,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与伦比的杰作。它对全人类艺术的发展,作出了辉煌而又富有我们民族特色的贡献。”[8]1“《红楼梦》的最大价值是表现在文学上。离开这一点,就谈不上真正了解《红楼梦》。”[8]8且更指出:“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曾称《红楼梦》为‘宇宙之大著述’。《红楼梦》确是一部长留天地之间的大书,但它之所以‘大’,并不仅是因为表现了王氏所说的‘生活之欲’,而是表现了更为广阔的人生。大就大在这‘人生’二字。”[8]38-39“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不受时空限制的。《红楼梦》不仅属于中国人民,也是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8]39
冯其庸在《千古文章未尽才》中作了如此评论:“《红楼梦》是一首无韵的《离骚》,也是一部‘说’家之绝唱”“一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9]421同时,也是“中华民族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最高综合”[9]438。而且一再重申:“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它精确地反映了我国清代康、乾时期的社会历史面貌,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特别要指出的是它比欧洲最早的现实主义大师法国的司汤达(1783—1842)、福楼拜(1821—1880)要早出整整一个来世纪,比巴尔扎克(1799—1850)要早出80 多年,比俄国的现实主义大师果戈里(1809—1852)和列夫·托尔斯泰(1817—1875)要早出将近一个世纪或更多一点。也就是说,世界文学史上的作家创作的现实主义文艺的强烈光芒,是由东方的中国遥遥领先地放射出来的。”[9]439
总之,两个半世纪来的红学研究,为我们奠定了全面深入地赏识与评价《红楼梦》的坚实基础。我们的任务是循此阔步前进。
特创的情幻现实主义
鲁迅说《红楼梦》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其涵意十分深广。其最要者可说是两点:一是特创的情幻现实主义;二是融悲剧与史诗于小说而自成一体。
“情幻现实主义”一词是我的杜撰。然而这顶帽子对于表征《红楼梦》的创作方法和途径,正好适切而冠冕。我们理解这个词,主要有二元要素:一是现实主义的基底;二是因情而幻的变形。用作者书中的话来说则是:一方面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也就是“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另一方面则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而且“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或者说,“一把辛酸泪”是现实主义实质;“满纸荒唐言”是情幻表现。
现实主义的核心要义是将人写活,昭示“活人即典型”的小说艺术真理。曹雪芹的生花妙笔,将人写活的手段层出不穷。比如并映比照,概说细描。元、迎、探、惜四春姐妹,状貌、性格、处境、命运,差距甚大,而在相互映照中更显满目琳琅。钗黛是最怵目的对比。一样美貌而风情各异。一样才学超群,而一以学胜,一显才长。说话本领各造其极,而受者的好恶几成天壤。因而钗婚黛死必成宿命。加上天真朗健的憨湘云,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恋着衔玉而生终日一起玩耍的宝哥哥(或宝兄弟);缠上特富于仁爱、爱情、亲情的“情不情”的贾宝玉,于是三角、四角的悲喜剧的纠葛,怎一个“情”字了得!更加上栊翠庵槛外人18 岁的带发修行的冷美人妙玉,偏面冷如冰而时被多情的玉石不时撞击而心火暗燃,且三“玉”偏有相赏相亲之共鸣,这一来竟成浓淡恋情的五角星,实在好看煞人也。而怡红院里晴雯、袭人、麝月等几个大丫头,再加紫娟、莺儿等各为其主子助阵。如此,便有晴雯是副黛,袭人是副钗,而晴、袭又相互对立而映衬,直闹到这位“绛洞花主”恨不得“焚花散麝”。好一个重重包围着怡红公子的大观园女儿国,吟诗斗草、争风斗嘴,啼笑成无常之常,香艳乃前生所生。其间有扑蝶、葬花、联诗、制谜、踏雪、啖膻、醉卧、撕扇、结络、补裘、听曲、品茶、寻梅等等,多少风雅香艳的日常细事,在这真善美信的如梦若幻的大观园里生发,于是袅娜于其间的女儿们,自然个个生鲜雅丽,个个“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一个‘这个’”[10]673;“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0]683。
心理分析是现代小说塑造人物的高级手段。曹雪芹有自己中国式的绝活。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中,当宝钗与众姐妹“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时,她便只身去“叫林姑娘去。在往潇湘馆的路上,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举扇,“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她“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听见了小红与另一个丫头在谈手帕子的事,且警觉地要开出窗子来。“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觉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接下写“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还说:“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这段文字真是精练、精彩、精妙极了。作为人物心理分析,它是随着人物行动写,贴着人物性格写。而且一石四鸟,写了宝钗、红玉、坠儿,尤其是不在场的黛玉。它激起红玉赞钗贬黛:“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被完全凭空捏造出对林的因惧而恨,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在宝钗心底里,“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是你死我活的零和争斗,绝对的势不两立。她深知,论才、论貌、论亲,她都稍逊一筹;唯家财占压倒优势。她要取胜唯有二术:一以贤惠博取贾府上下的赞赏;二是造谣中伤黛玉。但她不是处处亲近关爱黛玉的吗?难道她日常对黛玉的“好”,都是装好作假吗?非也。在显意识的层面,贤宝钗几乎对人人都好,而对这位绝代佳人的表妹,更是好上加好。但在她无意识的深层,则近乎本能地待之为死敌。就说这番扑蝶吧,去找黛玉原是无歹意的。但一见宝玉进潇湘馆时,便有了想法,不自觉地想起黛玉的“好弄小性儿”。进而就给她泼脏水了,什么“多有不避嫌之处”,后面联系到红玉,竟近乎“那些奸淫狗盗的人”了。她的折身去扑蝶原属无意,“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亦系偶然。但她为什么要“煞住脚往里细听”呢?不细听不就可以悄悄地走了,什么事都没了?这一“细听”就显露出她平日行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最让人吃惊的是当她判定说话的是“素日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红玉,为避祸使个“金蝉脱壳”,喊声“死丫头,看你往那里跑!”匆匆追赶过去不就完事了?她却偏“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尤其是“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这一句,不就是证死了你俩这背人的私房话,从头至尾全被“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的林姑娘听去了吗?这是十足的凭空捏造、嫁祸他人的卑劣勾当。也许她当时并未细想,但无意识的即兴表演,更足证在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底里,无时不在必置黛玉于死地而后快!
就“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这项绝活来说,曹雪芹更在中外古今的大小说家中算得上一等一的了。且举第七十三回中围绕着攒珠累丝金凤展开的充满火药味的一番对话为证。参加“群聊”的先后有绣桔、迎春、王住儿媳妇,司棋、探春、平儿、宝琴、黛玉、宝钗等九人。本来,当事人是迎春和王住儿媳妇两个。迎春是主子小姐又是金凤的失主,但她最是不闻不问的样子;甚至受到“我们供给”“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的污蔑也只当没听见。在最后平儿征求她的处理意见时,正和宝钗阅“感应篇”的迎春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这位“二木头”心里还是明白的,且自有底线:“不使太太们生气”;又连“偷”字也不说,称作“私自拿去的”。王住儿媳妇简直是个刁奴。她不仅不肯赔补金凤,倒反咬主子姑娘让她多“供给”了“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又要迎春为她婆婆去讨情,弄得绣桔跟她争辩,连司棋也来帮腔。更逼得迎春忙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可巧宝钗、探春等人来看迎春,接着探春又暗使人找了平儿来,谈话的主角便成了探春和平儿。探春先是对着司棋、绣桔和迎春等人说:“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在司棋、绣桔作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的回答后,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阻止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她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探春又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探春说话有两个优点或曰厉害处:一是贵族大家的“礼”字当头,封建社会的合情合理;二是随机改变说话人身份。她既然同迎春是姐妹,且同为主子姑娘,“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是受侵犯的事主;又代犯事人王住儿媳妇着想,如何更有利些;再当个裁判者“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但她深知,刁蛮的王住儿媳妇真耍起无赖来,她一个姑娘家到底没奈何。她的撒手锏便是将平儿搬出来。
平儿一来,她便先声夺人:“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又说:“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折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真正是超级高明的讼师,探春将被告王住儿媳妇竟换成“你奶奶”内管家王熙凤,案由则由盗窃金凤等扩大成“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这平儿毕竟是“泼辣货”手下的强将,则来个滴水不漏,从容应对。平儿一来便借着住儿媳妇赶着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于是王住儿媳妇红了脸退出去。平儿说话的守“礼”的分寸感是很强的。说“没有你我混插口的礼”,把自己包括进去了,“我”也是奴才。“打出去然后再回”的是“太太”,真正管家的是“太太”,二奶奶只是受命代管干事。当探春指控二奶奶之后,她便得体地应战,忙赔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到底怎么处理金凤事件,她径去征求迎春。把探春压过来的大帽子,轻松闪避过去了。“群聊”中还有旁观者三人。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而当迎春回答了“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之后,众人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总之,在这番关于金凤的“群聊”中,每个人的性格、身份、才智、关系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而《红楼梦》的个性化对话与心理分析则为其“活人即典型”的小说艺术真理,立下头等汗马功劳。
融悲剧与史诗于一体的最美小说
鲁迅说得好:“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11]而尼采则说:“悲剧以其形而上的安慰在现象的不断毁灭中指出那生存核心的永生。”[12]两者都在根本精神上指认悲剧,而且所见略同。亚里士多德则从另一维度说明悲剧:“整个悲剧艺术包含‘形象’‘性格’、情节、言词、歌曲与‘思想’。”[13]21更“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3]15。《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它在艺术精神上乃至在形象、性格、情节、言词上都是悲剧性的。这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是罕见的。《红楼梦》是四重悲剧的叠合与融合。
第一重是在情幻宿命上的悲剧性。第一回所谓“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云云,乃确指这位“空—空”道人正是《红楼梦》或曰《情僧录》的精魄。这“道人”即“情僧”乃是假宝玉,真石头。这“空……空”十六字乃怡红公子一生宿命真传。进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的纠缠与争斗,便成宝、黛、钗的悲剧宿命。而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则扩展至五个十二的正钗、副钗、又副钗、三副、四副等六十人的宿命悲剧,人人都有诗画与歌曲,揭示其一生悲苦薄命,而归总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第二重是宝玉与诸钗群芳在大观园中真实鲜丽的日常生活的悲剧性。这是《红楼梦》故事情节中的主体部分,有山石、花草、飞鸟、鸣虫,有诗酒、歌笑、口角、缠绵;而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及以后,霜天肃杀,草木凋零,死的死,嫁的嫁,遣的遣,遁的遁。到第一○一回“大观园月夜感幽魂”中,凤姐在往秋爽斋的路上,竟撞见秦可卿的阴魂,吓得逃回去睡觉,又孩子闹,竟说起“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第三重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宁、荣二府必然败亡的悲剧性。这贾府“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是第二回“演说荣国府”中冷子兴说的。第十三回中,秦可卿仙逝时给凤姐托梦中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又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再就是警幻新制《红楼梦》词曲。其结束〔收尾·飞鸟各投林〕云:“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四重是以贾、史、王、薛四大权贵家族为代表的康乾盛世必然没落的封建社会历史的悲剧性。从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演进来看,自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的秦王朝以来,经历汉、魏、南北朝、隋、唐、宋、元、明,至清世祖顺治,已悠悠临近1 900 年。清王朝康、雍、乾的盛世,实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特别自1840 年鸦片战争以降,农耕的封建帝国的大门一被外洋工贸资本主义帝国的铁舰巨炮所轰开,更成雪崩冰解之势,为列强所瓜剖狼吞。一部《红楼梦》正是以贾、史、王、薛四大封建贵族一齐崩塌败亡的鲜活生动景象,征指着2 000 年中国封建社会终于坠入“食尽鸟飞独存白地”的惨境。总之,《红楼梦》融合着情幻宿命上的、大观园里群芳日常悲欢中的、宁荣贾府“树倒猢狲散”无奈败亡的,与象征着中国2 000 年封建社会必然没落的四重惨境的“悲剧中的悲剧”。
同时,就艺术精神而言,真正的史诗与悲剧则是基本同一的。马克思在评析斐·拉萨尔的《弗兰茨·冯·济金根》时说:“你所构想的冲突不仅是悲剧性的,而且是使1848—1849 年的革命政党必然灭亡的悲剧性的冲突。因此我只能完全赞成把这个冲突当作一部现代悲剧的中心点。”[10]553但“他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唐·吉诃德,虽然是被历史认可了的唐·吉诃德”[10]554。深刻地揭示:真正的悲剧冲突必深植于历史矛盾与历史规律,必然富于史诗性。文学作品的史诗性与悲剧性在实质上是基本同一的。而亚里士多德亦早已指明,“悲剧具备史诗所有的各种成分”[13]105,具体到这部“悲剧中的悲剧”《红楼梦》来说,在它四重合一的悲剧性中,无论大观园里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与贾府“树倒猢狲散”的必然败亡,都生动地体现着中国封建社会的气数已尽,而所谓“因空见色……自色悟空”,只不过是对悲剧性的深植于社会历史根源的一种情幻现实主义的梦幻性变形表达而已。
一切文学创作的最大成就与最高境界是美的创造,是达致“具有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是成就“美的文学”[10]556-558。纵然《红楼梦》的作者与续作者皆具有自己的文化知识与思想理论的时代局限性,但对于自己笔下的小说,都是苦心孤诣地力求创造出创作方法上的美和创造成品上的美,则是毫无疑义的。而且作品美与方法美更互为因果,相得益彰,妙不可言。不仅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且更创造了超时空的文学美的永久的魅力。《红楼梦》所创造的小说艺术美,大要可归纳为三美。
一曰人物美。一部《红楼梦》所写到的人物共计975 人[9]449。其中写得活生生的圆形典型人物,作粗略点数,情榜上有名的约25人,宁荣贾府及其亲友约15 人,共计不下40 人。大约略超过《水浒传》。但《红楼梦》所写的典型人物却在人类史上特别真,特别活,尤其是特别美。别说其所赞颂的正面人物,如宝玉、黛玉、晴雯、紫娟等,都是貌美、心美、一颦一笑皆美,连黛玉葬花的歌哭也美得绝伦。宝玉叩别父亲时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确也略损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其视像的画面则是美的。《红楼梦》写人,不仅“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且更对反角也写出其某种美来,而不是单调地去“审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辣子”王熙凤,可算是反角中的女一号了,但她又是个地道的大美人。她聪明透顶,说话随机而风趣,协理宁国府的管家才干令人叹为观止,近于文盲却能脱口吐出“一夜北风紧”这开首好诗句来。让人痛恨得咬牙切齿,而其聪明才干与稍带风骚的美貌,又禁不住令见者不暗生几分倾慕。有人说:“曹雪芹对赵姨娘贾环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写到别人的时候都是比较细,比较立体客观,但一写到他们,一句说得合适的话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动作都没有,他们所有的话语、所有的举止都不成样子。所以我就觉得,曹雪芹肯定有过被庶出兄弟或是被姨娘欺负的经验,他写这个并不冷静超脱,而是带着很大的厌恶。”[14]248别的且不说,只是赵姨娘的优点,曹雪芹是写到了的,她的外貌是漂亮的,至少是比王夫人、周姨娘漂亮,所以道貌岸然的贾政在妻妾中最宠爱的是她。她是拥薛斥林的,迫害黛玉致死的角色中,她的作用几乎是最重要的。她的床头风天天吹进贾政的耳朵里,再传进宫里给掌握主要决定权的贾妃元春。相对年轻貌美受宠确是她的优点、美点,所以这个人物还是有她的真、活、美。刘姥姥虽然是个结构性人物,却更是个真正的圆形典型人物。她的结构性作用,不仅贯串于故事情节的编排上,也深入到人物性格与形象的凸显上。第四十回写她甘当“女篾片”,以被取笑来逗笑贾府上下:
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天下还有这样的妙文的吗?一个笑写出如此千姿百态,各各凸显其身份、关系、体质、脾气、性格。独有捉弄者凤姐、鸳鸯不笑,刘姥姥“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准定在心底里偷笑。针对这场笑,王蒙“产生一个想法、一个判断:谁耍谁的猴?”[14]104实则双方都以为耍了对方的猴,都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归根是刘姥姥得了实利,大打了一场“抽丰”。这就成了这个老实而世故的老农妇的圆形多面性。这是长期苦难的生活教会她的真聪明。但她的基质是泥土般的厚实农妇,最终还是在巧姐身上报了凤姐的恩。
二曰诗美。主要是寓于日常生活情节中的抒情诗美。《红楼梦》不像中外大多经典小说,着重靠书中大小故事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红楼梦》虽然也讲了大观园万艳同悲、宁荣贾府没奈何的衰颓败亡,却从根本上主要地靠大氛围的浓郁诗性诗美让人着迷、流连忘返。周汝昌先生说:“读《红楼梦》,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15]这是很有见地、极中肯的。我们要进一步指出的是《红楼梦》的诗美,主要是寓于日常生活情节的抒情诗美。当然,书中大量的诗、词、歌、赋,是其重要的诗美呈现。周先生举到的诸如“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轩窗寂寞,屏幛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等等令人满口生香的清词丽句,当然也是其又一类重要的诗美呈现。但我们更认为《红楼梦》的诗美最主要的则是寓于众多日常生活情节中的抒情诗美。书中许多日常生活情节,或交谈或斗嘴,或嬉戏或诗酒,或红白喜事,或死别生离,无论大中小事件情节,皆因其行动鲜活细致,情景交融味永,实质上是一首首参差不齐的散文式抒情诗。长的如秦可卿之死之丧、贾宝玉的挨打、黛玉焚稿与宝钗成礼等各占数回,然“花解语”与“玉生香”则为一回中的两则,而在情趣上又显对比相映。“茶品梅花雪”“病补雀金裘”“醉卧芍药裀”等等皆为诗味盎然的绝妙小品。一部《红楼梦》正是这些长短散文式抒情诗编组成的悲剧性史诗。
三曰文章美。想必天才的曹雪芹曾暗自立志,誓将笔下的长篇小说从卑俗消闲的境地,抬入高雅的文章艺术殿堂。他果真以做大文章的气度与才华,“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成此绝世大块文章。《红楼梦》的文章美,大要有三:一为高度融合的跨文体的体裁美。书中几乎出现了诗、词、歌、赋、柬、笺、谏、故事、笑话、酒令、灯谜、琴操、对联、匾额、偈语、药方等等所有文体,而且既贴切其作者,又各尽其体裁之妙。二为全书谋篇结撰的建构美。对此脂砚斋曾作多方揭示,例如“甲戌本”第一回“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原误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处有〔朱眉〕曰:“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原误传)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原误不复)少。”[16]脂砚斋又指出:“《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原作俭)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17]在创造建构美时,更设置了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警幻仙姑、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刘姥姥、甄宝玉等结构性人物,在通篇大块文章中起到特殊的指示与建构作用。而其中的贾雨村与刘姥姥同时是书中重要角色。三为语言文字美,这更为历来的红学家与广大受众所赞扬。《红楼梦》的语言文字,是最基本的洁净、生动、通而不俗的现代汉语,而且融和了大量的成语、谚语与趣语。而在这体裁美、建构美与语言文字美三者和合之中,更统之以气,大胸怀、大智慧、大情感的浩然文气。
结 语
总之,在两个半世纪红学研究成果的坚实基础上,我们具体探究了《红楼梦》特创的现实主义的基底与因情而幻的变形相统一的情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与途径;更进而体认其将悲剧与史诗与长篇小说三合一的独特艺术创造,从而成就了人类史上伟大的最美小说,永远为地球村全人类所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