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尊严
2024-06-01刘先平
刘先平
“不像野羊,没角嘛!”
“狐狸?”
“狼?”
我们纷纷猜测。
老半天,它毫无动作,只是将头高昂,眺望我们。
“是象形石?”
乌云已遮去雪山,一片雾蒙蒙的,山峦都似乎矮了一截。
观察了很长时间后,小王说道:“肯定是狼,孤狼就是这德行。说不定是正在执行侦察任务的哨狼,是呀,狼是最聪明的家伙……难怪野羊们全都躲了起来。走,往那边去,说不定能找到野羊。刘老师说过,见到岩羊,就有可能找到雪豹的踪迹……”
小王话还未落音,右前方山坡上突然冒出缕缕青烟。
司机未等小王发话,猛踩油门,往那边奔去。
车内立即紧张起来,虽然在这样的石山上,在这季节,不可能有山火,那股烟却是不平常的信号。这里离公路太近了,不可能是夏牧场。难道是偷猎者的行踪?
没有路了。车一停,司机也下了车。待小王简单分配完任务,我和李老师就从另一方向往冒烟的山坡奔去。他是搞自然保护的,职责感使我们全都紧张起来。
山很陡,没走多远,李老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也喘着粗气,估计海拔已是3000多米。我示意她留在原地,但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就像是古代报警的烽火狼烟,我只得放慢脚步等她。
快接近时,我们有意绕过一堵巨崖,隐蔽地向目标接近。
终于看清了——
这是山岭上的一块微凹的小盆地,面积四五百平方米,长着稀疏的绿草,四面都是黑色的山崖巨石。
一位大汉正弯腰用一纸板扇火。是生火做饭?四处没有他的畜群啊?是行路客?牧民们都是带着干粮上路的。
奇怪,火一旺,他却赶紧撮土压上,结果烟越发浓了。
“看见了?火堆在一个洞口处。”李老师说。
我拍了拍脑瓜:“是往里面灌烟。绝对没错。”
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说法,火堆不远处有两三处飘起淡淡的烟。
可是,洞口处并没有网,那大汉的周围,也没有可称作猎具的东西。他在玩“空手道”?和野兽玩“空手道”并不好玩,野物野性的,又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能不拼命一搏?小虫给你一口,也会让你终生难忘!
“是偷猎?快告诉小王!”
“不急,估计他也应该看到了。”
哪位住客喜欢在这样荒凉的高山上打洞穴居?又还有经济价值?
豪猪?这里没有它的分布。
鼠兔、黄鼠、跳鼠?不值得。是鼢鼠?对,有可能,它的经济价值高。在青海日月山下那边,我们曾目睹过专捕鼢鼠的猎人捕猎的情景,其情景立即浮在眼前…… 它不属于保护动物。这几年,由于草场的退化,草原上鼠害猖狂,它们纷纷与牛羊争夺草料。
那大汉仔细看了看那几处飘出青烟的地方,放下纸板,快步走过去,搬来一个个石块,将冒烟的几处洞口堵了起来。接着,他跑回去,用力扇火堆,往洞里灌烟……
“喂,还有一个洞……”
“傻! 别瞎操心,专心专意看他这个独角戏怎么演吧!”
等待是焦急的,但有耐心的人,总能欣赏到戏剧的高潮……
李老师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装作没看见。其实,我一直盯着那股从那个唯一未被石块堵住洞口飘出来的烟的形态—— 时淡时浓——它早就透露了洞里活物的动静。是的,现在似乎有一张黑黑的嘴脸露出……它是在侦察。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望远镜,只能这样巧妙地窥探。
“突”的一聲……
一只金黄的胖乎乎的家伙蹿出了洞口。
“是它?”李老师很吃惊。
我不禁一愣:怎么没想到是它……
“不错,是旱獭。”
旱獭和老鼠一样,同属啮齿目,专食青草、草根,与牛羊争食,对草地的破坏极大。它不是营群性的穴居动物,常是一个家族几代或几个家族生活在同一区域内;身上携带着各种病菌,最可怕的当属鼠疫病菌。但它皮毛柔软厚密,是制裘的上等皮毛,经济价值高。这两个原因让它们成为牧民中业余猎手的重要狩猎目标。
奇怪,山谷里还是一片寂静。
如果说它刚出洞时,还带有试探性的犹豫,此时考察工作已经结束,它于是决定迈开四蹄,迅速跳离烟熏火燎的居所。
“快,跑!”李老师急得喊出了口。
几乎同时,这里那里骤然响起惊雷般的吆喝声、马蹄声。
岩后,三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奔出,手执长长的套马竿的骑士一拥而上。他们玩的不是空手道!
那金黄色、胖乎乎的野物,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折转身子,往回跑…… 可是,晚了。那个煽风点火的大汉正站在那里。
那金黄的野物斜向飞奔,圆滚的身子就像劲射的大球……
吆喝声连天,马蹄急敲。
那野物东奔西突,躲闪着长竿前端的套索。
包围圈愈来愈紧,就在有个套索已触到猎物颈脖时,它却一侧身子—— 就像短道速滑运动员过弯道一样,硬是从马蹄边擦过,从马肚中逃出……
突围成功后,那野物继续飞奔,滴溜转着黑黑的眼珠—— 是的,右前方那堆嶙峋的山岩应该有个藏身之所,只要跑过七八米的距离,它就能进入防空洞了……
但是—— 是转折词,也是命运的转折点,它还未跑出四五米,已看见“人”已站在岩石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煽风点火的大汉,好像会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了这招,神不知鬼不觉地担任起了阻击任务。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毫无悬念的围剿和反围剿的较量。四位猎人未必能使旱獭束手就擒,但他们有四根长长的套马竿,虽然旱獭有四条腿,但旱獭腿短,身长只有四五十厘米,体重也仅仅只有两三公斤,根本无法比……
然而,全身披着金灿灿毛衣的精灵还是毫不气馁地与对手周旋……
高头大马们喷着响鼻子,齐刷刷地向猎物奔来……
旱獭反而镇静了下来,它立起身子,前肢抱胸—— 平时,它这种似是抱拳行礼左顾右盼的神态,憨态可掬、令人心动—— 这时却有了另一种庄严,连那黑黑的鼻头都闪着灼人的光彩…… 它向自己刚刚逃离的洞口望了一眼,又扫视了一遍这个它所生活的小小山谷平地,骤然向冲来的骏马冲去。
它竭尽全力,将四只短腿蹬直,如子弹出膛般射击。
只听“嘭”的一声……
它一头撞向马儿刚腾起的左前腿上。
那马腿的前冲力将它弹出,它重重地跌落在几米开外。
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得马儿腾起两只前蹄,同时长啸一声,骑手立即被掀翻在地……
这一匪夷所思的变故,使猎人们勒住了缰绳,静静地立在那里。跌落在砾石上的,正是那个煽风点火、几次巧妙地截断猎物逃跑的大汉,他半天也未爬起……
天色骤然暗淡,大雨如注……
我和李老师悄悄地离开了隐蔽地,强按着翻腾汹涌的思绪,任凭着雨的击打,向山下停车的地方慢慢走去。我想起了20 多年前,于写完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呦呦鹿鸣》后所作的题词:
“在动物世界中,最强大的动物,也有致命的弱点,最弱小的动物也有生存发展的特殊本领…… 无穷的奥秘,吸引了大批科学家献身于动物行为的研究事业。”
《呦呦鹿鸣》再版时,我一定要在“最弱小的动物也有生存发展的特殊本领”之后,加上“更有庄严的生命尊严”一句。
节选自《沙漠生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