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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丹青成“双碧”

2024-05-30张恩岭俞峻勇

博览群书 2024年4期
关键词:蔡襄张伯驹神韵

张恩岭 俞峻勇

张伯驹是我国现当代文化史上一位具有独特风格、成就卓著的文化收藏家、词人、书画家。他的书法和绘画风格堪称一绝,是中国当代书法和绘画领域中的一笔宝贵财富,他生前曾担任过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北京书法研究社副主席、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

张伯驹终其一生都与书画为伴,虽能书善画却并不以此谋生,常常将得意的书画赠友人。刘海粟先生对张伯驹书法评价很高,说张伯驹“运笔如春蚕吐丝,笔笔中锋,夺人视线,温婉持重,飘逸酣畅,兼而有之,无浮躁藻饰之气,目前书坛,无人继之”。张伯驹不仅在书法上有精深的造诣,而且在绘画上也是独树一帜,当代著名学者冯其庸曾对张伯驹的绘画,特别是其所画的兰、梅评价甚高:“至于张伯老的兰花,我认为上可以继承赵孟頫、文徵明,下可以并肩薛素。”

晚年变法独创“鸟羽体”

张伯驹的字,早年并不是“鸟羽体”,观其一生,他是有一个由临帖师古到自由创新的转变过程。

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其历史与中国汉字形成、使用、传播的历史一样悠久。自甲骨文起,汉字字体经历了由篆书到隶书、草书、楷书、行书的发展阶段。每个阶段都产生了数量众多的书法家和书法作品。这些书法家和书法作品构成了中国书法的深厚传统。中国书法在古代已是一门成熟的艺术,有丰富、完整、一脉相承的理论体系。

书法的艺术之美体现在何处?其涵盖了各种文化艺术因素,与中国其他传统文化艺术例如绘画、音乐、舞蹈等都有共通的特質,尤其是书法也具有委婉和豪放的风格。汉字书法是一门点与线艺术,如具有力度的竖画,遒劲似椽的横画,潇洒流畅的撇画,舒展自由的捺画,坚毅如石的方画,妩媚多姿的圆画,这些线条运动起来,富有节奏成势,进而表现为“骨力”。墨色淋漓挥洒,积蓄着“韵”,表现出“气”,透过骨势、气韵的变化流动,肆意表达着作者的情感波动、节律,以及个性的阴阳刚柔,人格的刚正邪侫和理想的追求。所以,西汉思想家杨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因此,书法成为历代英雄豪杰和文人雅士的爱好。

那么,张伯驹先生的书法艺术是怎样形成的,又有着怎样的特点与价值呢?

据张伯驹自己说,他初学书法也是临习王羲之的《十七帖》,因为《十七帖》已成为历代书法家学习草书的范本。《十七帖》是书圣王羲之的草书代表作,其实就是一部书信集,在古代,帖就是书信的别称。起初,张伯驹对《十七帖》亦是十分痴迷,愈临愈觉《十七帖》笔力雄健,法度严谨,于是挥笔模仿,日不间断,如是数年,其书法也确实有了一定功力。我们看张伯驹早期的书法作品,也确实行笔刚劲洒脱,具有明显的王羲之书法风格。

40岁以后,张伯驹又开始学习钟太傅的楷书。钟太傅即钟繇,三国时魏国人,擅长隶、楷、行三体书,以楷书影响最大。张伯驹曾临习传世刻帖《贺克捷表》,为八分楷书。此帖在张伯驹看来,书写大气自然,古朴雄健,结体严谨,茂密幽深,但张伯驹虽研习钟体数年,依然长进不大。不过,他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他模仿王体、钟体即使极其酷似,且功力颇深,唯一所缺乃是神韵,皆因泥古不化而致。

1940年,时年43岁的张伯驹又得到了宋代名臣兼书法家蔡襄的《自书诗》册。《自书诗》册乃是张伯驹书法发展转变之分水岭。说到《自书诗》册的传承收藏,还有一段故事。《自书诗》册原藏于清代皇宫。民国后,被宫中太监盗卖给北京地安门“品古斋”古玩铺,掌柜又将此帖以5000块银元转卖朱家溍的父亲朱文钧。这朱文钧父子也都不是一般普通百姓,朱文钧曾在牛津大学留学,毕业后,回国在国民政府财政部任职,后脱离政界。朱文钧先生还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第24代孙。朱文钧爱书画,并酷爱金石,名重一时,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即被聘为专门委员,负责鉴定书画碑帖。其子朱家溍也是文物专家,又是明清史及戏曲研究专家。

再说1940年,朱家溍的祖母逝世,因办理丧事急等用钱,《自书诗》册便由朱家委托傅增湘以作价3.5万元的价格转让给张伯驹。

《自书诗》册书者蔡襄,乃北宋著名书法家,福建仙游人。一提到北宋书法家,一般是指“苏黄米蔡”了,“苏黄米蔡”最初是指苏东坡、黄庭坚、米芾和蔡京。但蔡京是个大奸臣,后人就把蔡京换成他的堂兄蔡襄了。其实蔡京和蔡襄的书法都很好,蔡京一开始就是临摹堂兄蔡襄的书体,蔡襄为人忠厚、正直,人品和官望都远在蔡京之上。

蔡襄书法也是学习王羲之,浑厚端庄,婉约淳淡。蔡襄书法,无意求工,书写自作之诗,更是无拘无束,反而在无意间把王羲之书法的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了蔡襄书法的代表作。张伯驹在临帖中逐步悟出了蔡襄书法的真髓,也渐渐找到了学习王羲之书法的要领,他在习书日记中写道:“观此册,始知忠惠(即蔡襄),为师右军而化之,余乃师古而不化者也。”“盖取其貌必先取其神,不求其似而便有似处;取其貌不取其神,求其似而终不能似。”

张伯驹深受蔡襄《自书诗》册恬淡清雅的影响,其书法在晚年终于渐入妙境,形成了在中国书法界独一无二的特色书体——“鸟羽体”。

对张伯驹的书法,普遍认为其书法线条笔画似乎有一种飘逸的动感,如羽飞燕舞、清妍秀美、婀娜多姿。看过张伯驹书法的人,也多以为其书法姿态优美,独具风貌,是个很有鲜明个性的书法家。除刘海粟对张伯驹书法的评价以外,刘叶秋先生也在《张伯驹先生绿梅书画扇》一文中评价张伯驹的书法:“书兼行草,圆劲挺秀,卓然大家风范,与画可称双璧,殊足珍贵。”

的确,张伯驹的字既有鸟飞的形似,又有鸟飞的神韵,鸟的飞翔确是一种美的形态,是人们心之向往,那种随心洒脱的飘飞,临风振翅的昂扬,顺美丝滑的滑翔,万千姿态皆美,线条看上去确如鸟在飞翔,同时,透过这种形态的飘逸之美,我们也感到了张伯驹书法中自有一种鸟飞的艺术神韵蕴含其中,似乎呼之欲出。有人认为,张伯驹书法艺术的独特成就,源自先生的人品、学识、修养,心境,非只“鸟羽”之貌,也是旁人不易模仿的奥秘。这些因素寄寓着张伯驹诸多不为外人道的文化坚守,成就了他的“鸟羽体”,“鸟羽体”又将张伯驹那恬淡而清高的品格留下来,让后人得以窥见和喜爱。

由张伯驹书法“神韵”之说,联想到张伯驹在论述戏剧表演艺术时,也是主张“神韵”的。张伯驹认为,戏曲艺术和其他传统艺术具有内在的相通之处,它们具有相同的衡量标准。最高标准就是“神韵”。那么,什么是“神韵”呢?神韵就是“意境”,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用这种“神韵”的解释,去理解张伯驹诗词、戏剧、书法中的“神韵”,我们就更深切地理解了张伯驹书法所蕴含的“神韵”。这种“神韵”就是那种脱俗、清淡、空远的高深境界,能让观者感到一种超然于世俗之外的审美情趣。张伯驹精诗词、懂鉴赏,又好戏剧,并善于融会贯通,于是,张伯驹的书法中,也就显示了这种艺术的共性“神韵”。

至于张伯驹书法“神韵”的来源,除了来自他的人品、学识、修养以外,张孝玉在《烟云过眼寓于胸——张伯驹书法》一文中认为,也直接源自他作为一个书画鉴藏家所获得的极具艺术价值的藏品。张孝玉说:

对于一个古书画鉴藏家而言,他学习书法的重要参考材料,则必然是自己的藏品,或是曾经寓目过的作品,这其中既有取阅方便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文人对于自己书风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对于书法艺术的审美取向的反映,以鉴藏家而论,文人型书画鉴藏家的书画风格,大部分都是和他们自己心爱的藏品风格近似的。

可见书画界有一种共识,即学习书法要多看名作,多临古人名家之真迹,只有这样,才能迅速提高自己的眼光,进步更快。

对于张伯驹来说,他所收藏的历代书法珍品,可说是非常齐全的,他能直接临习自藏的名家大师原作,这也是其他书法家很难做到的,加上张伯驹的天赋和悟性,自然能潜移默化影响他的书法艺术,提高他的艺术水平。

当然,对于张伯驹的书法,也有一些不同意见。有人认为就张伯驹书法线条的力度来看,则未免不足。古人形容书法的“奔雷坠石、飞鸟惊蛇”之类,即不仅在姿态上,更讲究的是线条的势态与质感。显然,张伯驹书法笔力不足。还有人认为,他的独创“鸟羽体”,书体上虽有新意,但还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对于这一点,应该是可以存疑的。但张伯驹的“鸟羽体”书法在民间和文化界都有很高的知名度。从近年来的拍卖市场来看,张伯驹的对联和信札是比较热门的拍品。

独树一帜“楚泽留芳”

在绘画上,张伯驹特别爱画梅兰竹菊“四君子”和“垂杨飞絮”等。对此,刘海粟先生也有非常精到的评语,他说:“张伯驹爱画梅兰竹菊。再用鸟羽体写上自己的诗词,别具一番风韵。”如果再用张伯驹书法的神韵来形容张伯驹的绘画,也是非常形象、准确的。

绘画是画家人格、精神内涵的外化,画家作画绝不是一般意义上对生活的直觉再现。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总是将自身的心志、情趣,通过笔意墨韵显现在纸上,以“借画抒怀”。张伯驹这个书画家的特点还在于他通过自己丰富的书画藏品,从古人那里汲取营养,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给人一种简约委婉、古秀清雅、淡泊趣高之感。

张伯驹的画风可说是典型的文人画。什么是文人画呢?青年学者、画家、研究张伯驹书画收藏颇有见地的荣宏君先生对此有一番说明,他说:

文人画多取材于山水、花鸟、梅兰竹菊等常见的自然景物,在创作过程中,作者逸笔草草,往往不求形似,借山水草木来抒发感情或表达自己的人生抱负。

文人画是一门综合性艺术,要求画家要集文学、书法甚至篆刻等多方面文化素养于一身。文人画发展到民国,画家陈师曾给文人画做出了一个更加准确的解读:“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这就是说,文人画必须以画家自身所特有的文学性、思想性和抒情性为根本,才能够独树一帜,才能与工匠画和院体画区别开来。陈师曾还进一步指出,文人画必须具备四要素。哪四要素呢?就是人品、学问、思想和才情。只有这几点齐备,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文人画家。对照这四要素,张伯驹先生的画,不折不扣就是文人画。

张伯驹为什么最喜画梅、兰、竹、菊呢?因为这“四君子”最能彰显文人的情操与人品,是历代文人墨客托物言志之物。张伯驹画作的风格多为简洁,淡逸雅致,耐人寻味。他笔下的红梅一枝,风骨卓然;垂杨飞絮,飘逸清远。

但他画得最多的还是兰。兰,亦称兰惠,享有“百草之长”“花中君子”和“空谷佳人”的美誉。其香清幽,其色脱俗。孔子曾道:“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因穷困而改节。”因而,兰被视为中华民族高尚情操的象征。

张伯驹笔下的兰草,自然寄托着自己的寓意和人品的追求。张伯驹不愧是画兰的高手,线条流畅生动,常常是寥寥几笔,設色雅致,便画出了兰草婉约宜人的风姿,柔美舒放,有超尘出世之趣,给人以幽邃高雅的净化感。那种特有的风格是谁也模仿不了的,笔意绵绵,气脉不断,一看便知是张伯驹的手笔,张伯驹又常在画作上题字“楚泽流芳”,更加彰显了清幽娴雅的意蕴、淡泊高洁的情趣,让人真切地有了“气若幽兰”的感悟。

张伯驹绘画的代表作主要有《楚泽流芳》《墨兰》《垂杨飞絮》《大地皆春》《菊》《梅菊》《红梅图》《梅兰》《一枝初开》等。

张伯驹除了自己单画梅兰竹菊以外,也常和夫人潘素合绘一些花鸟、风景画作,例如,他曾和夫人潘素画了一幅《枫菊图》,颇为清雅。这幅画被他的朋友王世襄看到了,便写了一首诗赠给张伯驹:

银锭桥西宅不宽,黄花红叶耐霜寒。

分明自写双清影,寄与词人作画看。

这首诗不乏幽默的打趣成分,但从中也不难看出张伯驹的人品与画风。

还有一次是1979年2月,张伯驹夫妇和刘海粟先生合绘了一幅《芭蕉樱桃》,海老绘芭蕉并题“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张伯驹在画上画了樱桃,并在左下角题写了“伯驹自赏”几个字。这次合绘,成了刘海粟和张伯驹绘画艺事上的一段佳话。

张伯驹和夫人潘素合绘的画作主要有《梅石图》《兰石图》,潘素画石,张伯驹画梅或者兰草,各呈其长,又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在那峻拔的怪石旁伴着一枝红梅或一丛兰草,真个是刚中见柔,劲健中不乏高雅之趣。在绘画方面,张伯驹夫妇和著名绘画大师张大千先生还有一段“隔海补丹青”的故事在画坛上广为流传。

这段故事要从1979年说起,这一年,港澳好友邀张伯驹前往香港举办画展。张伯驹夫妇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激动,国家有关方面鉴于张伯驹在海内外的影响,也希望他能够利用各种关系,多方开辟渠道,为完成国家统一大业作出贡献。这当然也是张伯驹晚年最大的心愿。他首先想到了正在台北摩耶精舍居住的老朋友张大千。

张伯驹与张大千的最后一晤是1948年的农历九月,谁知道这一去却是关山万里,两人从此失去了联系。如今,有了去香港的机会,有了与张大千联系的机会,张伯驹自然不会错过,但当时海峡两岸仍然不通书信,怎么办呢?还是潘素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想到最近常有香港的朋友来京,何不借此请友人捎给大千两幅画呢?于是,张伯驹让潘素把新近才作的两幅《南国芭蕉图》带给张大千,他要请大千在画上补笔,于是张伯驹给张大千写了一封信。

画与信写好后,恰逢香港的一位余先生来京,便委托这位旧友将书画带给张大千。

再说张大千接到张伯驹送来的书信和两幅画后,也是非常的激动,不久,就在两幅芭蕉图上分别绘一波斯猫、一素装仕女。这一段佳话,必将载入绘画史册而流传后世。

纵观张伯驹先生书法和绘画的特色,那就是,以其深厚的国学底蕴而形成一种书卷气浓郁超俗的风格,又以其收藏之富、眼界之高造就了他独特的书画艺术。很多人评论其书法、绘画,似有碑有帖,有宗有派,又似皆无,似古代某家又不似,最后只能说,张伯驹本人才有这种风格,找不出第二人与其相似。不错,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独创性,在于自辟蹊径,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道路。

(作者张恩岭,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张伯驹传》《张伯驹词传》《张伯驹词说》等 ;俞峻勇,武汉大学法律学硕士,北京市应急管理局工程师、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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