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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胡大师余其伟做广东音乐交流的桥梁

2024-05-30孙凌宇柏诗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14期
关键词:广东音乐乐团香港

孙凌宇 柏诗

余其伟在客厅演奏高胡。图/刘宝洋

2022年8月31日晚7点半,距离余其伟正式退休还有四个半小时,香港演艺学院音乐厅为其奏响了一场特别的荣休音乐会,这也是香港演艺学院成立38年以来,师生们首次自发为退休教授组织音乐会。

获此殊荣的余其伟“既惊喜又感动”,不承想从广州来香港担任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系主任一做便是18载。这是1953年生的余其伟第二次申请退休。第一次是在2017年,他对“双肩挑”教学管理与演艺工作时感力有未逮,于是写信申请退休,但由于工作颇有成效,也因宽厚的作风深受学生喜爱,院长找他长谈了两次,希望他能再多坚持几年。“一般是60岁退休,正教授或主任到65岁也一定退了,我居然做到69岁。”

去年10月,余其伟回到广州,受邀加入星海音乐厅25周年演出季“国乐大师系列”,“高胡大师余其伟粤乐艺术音乐会”是该系列的压轴演出。

受广东音乐滋养长大的余其伟,从七岁第一次拉高胡,到如今年过七十,“心怀华韵,调寄粤魂”,用一把高胡在海内外奏响了广东音乐的百年神韵。

玩广东音乐

高胡是高音二胡的简称,定弦比二胡高纯五度或纯四度,作为广东音乐中的“灵魂乐器”,又被称为粤胡。形成于清末的广东音乐,是在珠三角一带流行的器乐曲,早期以二弦为主奏乐器,高胡其实在1920年代中期才出现。旅居上海的广东音乐作曲家和演奏家吕文成在江南二胡的基础上,用小提琴的钢弦取代丝弦,创制出了音色比二胡明丽透亮的高胡。

《平湖秋月》便是1920年代末吕文成夜游西湖时,沉醉于西湖十景之一“平湖秋月”的意境,以高胡作旋律的主奏乐器写下的曲子,其悠扬明快的旋律将听众带回西湖的秋夜月色。上世纪30至40年代,随着《双星恨》《鸟投林》《柳浪闻莺》《赛龙夺锦》等一系列采撷自然、表现生活、以景抒情的经典曲目的出现,广东音乐进入了第一个黄金时代。“广东音乐是岭南人用来表达南方生活情调的一种方式。”余其伟认为,“平民意识、俗世感情”正是其魅力所在。

他回忆儿时跟着村里的叔父“玩”广东音乐的场景,“开平、台山(现均为广东省江门市代管的县级市)这边有唱粤曲、玩粤乐的传统,‘细蚊仔(粤语指小朋友)同祖父辈一起,百年来一直都是(這样)。条条村都有祠堂,祠堂门口一定有一棵大榕树,树下有很多石凳。一到夜晚,村里的叔父们做完田工、吃完晚饭,就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吹拉弹唱。”

七八岁的细蚊仔余其伟,晚上也会来到榕树下,在这般轻松快乐的氛围里,跟着叔父们学工尺谱、拉胡琴。他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广东音乐名曲《平湖秋月》,“当时是《平湖秋月》和《旱天雷》两首同时进行,我记得叔父们拿着很厚的牛皮纸,教我们一群小孩认上面的工尺谱,边唱边拉。”八九岁时,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把高胡,“音色尖亮并富于歌唱性”,从此痴迷其中。

1972年夏天,19岁的余其伟高中毕业,正在家乡开平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时,得知广东人民艺术学院音乐系面向全省招生的消息,便抱着搏一搏的心情前往县城参加试奏。尚未受过学院派训练的少年,却凭借初复试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高胡演奏技巧,成为开平唯一留下来的考生。8月底,余其伟告别家乡,奔向广州,“从此我便与中国民族音乐结缘。”

2024年3月末的广州持续处在一种闷热的天气中,雨将下未下,街头行人的神色也稍显郁沉。31日下午,我们按约定时间来到余其伟家采访。甫一敲门,就看到笑着开门迎接的余其伟,一头白发,身形挺拔。

客厅的一侧摆放了一架古筝,一把高胡卧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另一把立在靠墙的桌子上,旁边是一摞书,墙上则挂着两幅中国画,还有一幅余其伟年轻时演奏高胡的照片。相片里的余其伟着西装,身体朝左端坐,清瘦散朗。左手握琴,右手拉弦,双腿微微夹着高胡的琴箱,沉浸在演奏中。

余其伟从小就喜读书爱思考,曾幻想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学习高胡演奏时也十分注重其演奏艺术的继承与发展。他在《粤乐艺境》一书中分析了高胡在当时乐坛中的“异军突起”,“高胡的风采神韵与中国音乐的‘线性思维美学意趣是相通的,与变革求新的时代精神是相通的。”而这种与时代精神对话的风韵审美,正是他自始至终在高胡和广东音乐的学习和演奏中所追求的。

在广东人民艺术学院求学期间,他师从黄日进教授,勤修高胡,研习粤乐。1975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后进入广州乐团,成为高胡独奏演员,又师从高胡名家刘天一、朱海,在精进演奏技巧的同时用心提升自己的艺术造诣。刘天一的华丽悠扬、健朗大度,朱海的清雅朴质、细腻灵机,他在吸收承袭中亦有思考取舍,对高胡的音色表达和韵律有独特的追求,形成了自己的演奏风格,其演奏被评价为“意境优美而高远,具诗意的幻想和哲思之深沉”。

“要在艺术上真正有所建树,就不能满足于当一个艺术潮流的追随者,而要当一个艺术潮流的勇敢的倡导者。”随着表演实践的日益深入,他对广东音乐的思考也更为深刻,遂又随赵宋光教授钻研音乐理论。从1990年开始,余其伟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了数百篇谈“心”说“艺”的文稿,反映了他对广东音乐和民族文化的哲思,受到海内外同行的关注,这些论述最终选辑为他的音乐评论集《粤乐艺境》。被称为“学者型艺术家”的他还倾注大量精力,对百余首粤曲一一加以订正,编注成粤乐教材《中国广东音乐高胡名曲荟萃——余其伟编注演示版》。

高胡演奏明星

广东音乐的小型合奏组合,历经发展变迁,形成了“三架头”、“四架头”、“五架头”等由不同乐器组成的组合,类似西方室内乐有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根据不同的乐曲需求,形成不同的乐器配置。余其伟介绍,由高胡、扬琴、秦琴、洞箫、椰胡组成的“五架头”,因为数量适中,音色平衡,具有和谐丰富的表现力,所以成为了广东音乐的经典组合形式。

2017年,余其伟在教室授课。图/受访者提供

余其伟曾获首届中国金唱片奖。图/刘宝洋

1975年,余其伟和椰胡演奏家文传盈、箫笛演奏家伍国忠、扬琴演奏家潘伟文、秦琴演奏家林丹虹,成立了以高胡为主奏乐器的“余其伟广东音乐演奏组”。这个最具特色的“五架头”组合之一,在演奏中既能继承传统,又能推陈出新,演奏足迹遍布海内外,被评为最具默契、最富艺术风格的五架头组合。“吹拉弹唱之间,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主旋律进行‘加花或‘减花,但彼此之间又是有规律的,否则就打架了。”余其伟强调,“五架头”之间加减花的默契,就是合奏的一种审美。

除了合奏,余其伟亦凭借其兼具古典风韵和轻灵机巧的高胡独奏赢得了大众的广泛喜爱。1976年,在中国唱片社录制发行的广东音乐唱片中,余其伟领奏了两首乔飞的曲子《山乡春早》和《岭南欢歌》。1978年,他被选入中国艺术团赴港澳地区和美国演出,演奏了三首经典曲目《鸟投林》、《雨打芭蕉》、《旱天雷》,这些曲目亦因精湛的演绎成为他的代表作。

余其伟评价刘天一的《鸟投林》“情景交融,燕啭莺啼”,而他的演奏亦师承刘天一,融情于景,表现了暮色中百鸟归巢时欢快活泼的景象,高胡独奏《鸟投林》更是为他赢得了首届中国金唱片奖。1980至1995年间,余其伟相继在第二届“羊城音乐花会”高胡比赛、全国民族器乐独奏比赛、全国广东音乐邀请赛等比赛中摘得桂冠,并获国务院表彰为“我国表演艺术突出贡献专家”。其诗意的演奏风格和精准的演奏技巧,不仅得到越来越多的专业认可,也受到听众的热情追捧。

余其伟成为了高胡演奏明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000年前后,正是CD唱片流行的黄金年代,各大唱片公司录制广东音乐,无不想邀请余其伟来演绎高胡,并为其打造高胡独奏专辑,他录制发行的广东音乐和高胡演奏专辑逾60种。“当时唱片公司出一些品种(的音乐),都少不了广东音乐。”余其伟坦言,“我是经历那个年代商品大潮经济的洗礼过来的。”

“回想第一次我与余教授相遇,是在北京民族宫,听到他的演奏,精湛的技术、细腻的琴音,实在惊为天人,我们自此结下缘分,接着有机会一同到新加坡录音,及后在香港开展一连串的深度合作。”余其伟的老朋友、香港中乐团艺术总监兼终身指挥阎惠昌回忆与他的相识。余其伟多次与中央民族乐团、中国爱乐乐团、香港中乐团、新加坡华乐团等合作,赴欧美、亚洲各个国家和地区演出,以高胡艺术为引子,传播国乐。

演奏之外,余其伟也走上了一条“演而优则作”的道路。1987年,他和作曲家李助炘联合创作的高胡协奏曲《琴诗》获首届全国广东音乐邀请赛优秀创作奖第二名。带给他音乐启蒙的童年与家乡,亦成为他的创作母题。童年于芳草上仰看蓝天下白云飘飘、雨后天晴观七彩长虹的如歌生活,化为其1987年创作的扬琴独奏曲《流云》,初中时每天到潭江游泳、在马尾松下听鸟欢唱的自在场景,让余其伟30年后对家乡的眷恋变得具体——1995年,他和李助炘共同完成了高胡组曲《潭江风俗》三首,其中之一《村间小童》获首届“广东音乐新作”一等奖。

“或问:中乐命运若何?锲而不舍的探索,絮絮不休的争论,是美学家的责任。我手中只有丝弦两根,弓竹一条。”在1990年发表于《人民音乐》的《心境与艺境》一文中,余其伟自问自答,唯有通过高胡演奏与创作来实现他在文章中所说的、在自己的时代完成作为“变压器”之使命。

但他从未止步于思考和创作。他不仅应邀赴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各大音乐院校演奏讲学,还曾任星海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等学校的研究生导师、客座教授等职,在教育中传授其国乐技艺,传播其音乐主张,致力于培养年轻一代的粤乐接班人。

“双肩挑”

香港一直是广东音乐发展的重要基地之一,大量在港生活的粤乐名家,培育了具有香港特色的粤乐文化。1932年,粤乐宗师吕文成移居香港,此后创作了大量广东音乐、粤曲乃至粤语歌曲。刘天一也曾旅居香港多年,香港著名粤曲音乐家王粤生亦是12岁时迁居香港,为多部粵剧电影配乐,并创作了大量乐曲。

余其伟和香港的缘分始于1978年随中国艺术团赴港演出。在港停留期间,他和香港中乐团的黄安源、黄权等朋友切磋技艺。成立于1977年的香港中乐团后来被誉为国际舞台上具领导地位的大型中乐团,有“民乐翘楚”之称。余其伟多次赴港观看中乐团的演出,其中一场当时为客席指挥的阎惠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也为他后来与阎惠昌任艺术总监的香港中乐团的长期合作埋下了伏笔。

2004年,已经扎根广州和广东音乐三十余年的余其伟声名日盛,被誉为“继吕文成、刘天一之后的广东高胡第三代传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南下香港。

“香港的朋友看到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主任即将退休、面向全球招聘的消息,就来告诉我,让我去试一试。”余其伟记得,当时共有24个人竞聘这个职位,“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可能我的理念和学校的主张比较吻合。”不可否认的是,当时包括广东音乐在内的传统音乐的影响已不复如黄金时代时,关于中国民族音乐如何传承发展的问题已经争论了几十年。面试时,余其伟也被问到了对该问题的看法,从小在乡下看农民双肩挑担子的他,提出了“双肩挑”的主张,“一肩挑起古典的、民族的、即兴式的,另一肩挑起现代的、规范的、交响性的,两边需要保持某种平衡。”

受西方音乐的影响,大型中国器乐合奏团已发展成为中乐演奏的潮流,而传统的中国小型器乐合奏的形式日益式微。但余其伟认为,“旧传统与新创造并不相抵牾”,在掌握优秀传统艺术的基础上,吸收外来音乐文化的精华来充实、丰富自己,在交流中继承、创新,这也是广东音乐的一个传统。

在执掌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期间,他始终按照“双肩挑”的路线来开展教学和管理。“具体到课程,星期一晚上,我们会有中国音乐大合奏,即是民族管弦樂队交响化的实践。星期三晚上,我的广东音乐课就是完全中国式的,坚持传统音准概念,用民族音乐的支声复调,这是我们合奏的一种审美,或者说是技术方法。”

每个学期,余其伟都会为系里的学生策划现代音乐交响性大合奏的实践,“18年36个学期,我请了36个指挥,基本海内外的知名指挥都请过了。每位指挥会上4到5次课,每次3个小时,最后和学生们一起公演6首曲目。”虽然这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但令他欣慰的是,“课程最受益的是学生,如果你读本硕,6年12个学期,就可以和12个指挥合作72首曲目,这不是每个音乐学生都有的机会。”

一边是交响化大合奏,一边是传统广东音乐。星期三晚上的3个小时里,则是余其伟自己讲广东音乐的合奏课。他的学生、香江粤乐社社长黄国田回忆,“2014年3月18日,第一次跟余其伟老师上广东音乐课,余老师很细心地讲解《平湖秋月》有多种演绎方法,亲自示范了不同的演奏方式,让我深深感受到广东音乐的博大精深和奥妙!”通常每首乐曲会教授两至三节课,每堂课上余其伟的演奏加花都不一样,黄国田就把每一次演奏的细节以乐谱默写记录下来,慢慢分析学习。

2015年,余其伟和学生在舞台音乐演奏实践课上。图/受访者提供

余其伟的教学实践得到了香港学者们的认可,也受到学生们的喜爱。他还创意地运用了实习音乐会,每个星期四的下午1-2点,中乐系50名左右的学生会轮流在同学面前演奏自己的作品,他们在感到压力的同时也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在培育中乐新生代上,余其伟始终不遗余力地创新思路、大胆实践。在他来之前,演艺学院设有高胡专业,但受限于师资等条件,没有高胡的主修生。在任期间,余其伟系统建立起高胡专业和广东音乐课程,不仅主教高胡,也教二胡,将中乐系从三门合奏课程增设至八门;又与香港中乐团合作实习计划、联合开设中乐指挥硕士课等等,为香港乃至全国培养了大量高胡及广东音乐人才,他们遍及香港中乐团、澳门中乐团、星海音乐学院等各大艺术团体及音乐机构、院校,成为中乐的生力军。

“我觉得我是广东音乐交流的一个桥梁。”退休后的余其伟并未真正闲下来,而是回到广州,继续为公众演奏他心中充满“平民意识、俗世感情”之魅力的粤乐,也继续指导香港演艺学院和星海音乐学院的学生,还学习在网络上为高胡的学习者传艺解惑。

采访结束后,余其伟拿起茶几上的高胡,为我们演奏了《平湖秋月》,从少年时期偏明快、华美的风格,青年时期偏西乐、和弦的风格,到现在复归童年时期的天真、悠扬。一首曲子,三种演绎,既彰显出他对音乐审美的思考沉淀,又折射出他60年的粤乐之路。

“从七岁拉琴到七十岁,还是怎么拉也拉不好。”余其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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