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时期美国对台湾地区领导人的选择悖论
2024-05-29冯琳
冯琳
关键词:美国;台湾地区;蒋介石;蒋经国
摘 要:二战时期,美国政府在与国民党政府建立特殊关系的过程中,曾试图在中国推行民主改革。随着冷战的发生以及国民党在内战中的失败,美国在“为什么我们丢失了中国”的反思中调整了政策。在美国干涉下,占据了台湾岛的国民党站在西方阵营最前线,蒋介石成为美国在亚洲“反共”的一面大旗。美国不再试图在台湾推行民主,并从“弃蒋”转为“容蒋”“驭蒋”,支持蒋介石抛弃美式民主的路线。蒋经国曾与苏联关系密切,且掌握着情治系统和政工系统,美方人士对其心存疑虑,但最终出于现实主义的考量,认定蒋经国是接任领导人的最佳人选。美国在冷战思维下选择将台湾打造成符合美国需要的安全堡垒;在维护自身利益目标下支持台湾以独裁政治维持现状。蒋氏“家天下”成为所谓“自由世界”的独特风景。
中图分类号:K27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3-0061-11
The Paradox of U.S. Leadership Choices for Taiwan During the Cold War
FENG Lin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CASS,Beijing 100101,China)
Key words:the United States;Taiwan;Chiang Kai-shek;Chiang Ching-kuo
Abstract:During World War II,the American government tried to carry out democratic reform in China in the process of establishing a special relationship with the Kuomintang government. With the occurrence of the Cold War and the defeat of the Kuomintang in the Civil War,the United States adjusted its policy in the reflection of "Why did we lose China?" Under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the Kuomintang,which occupied the island of Taiwan,stood at the forefront of the Western Bloc,and Chiang Kai-shek became the banner of the United States' "anti-communism" in Asia. The United States no longer tried to promote democracy in Taiwan,and changed from "abandoning Chiang Kai-shek" to "supporting Chiang Kai-shek" and "reining Chiang Kai-shek",and supporting him abandoning the line of American democracy. Chiang Ching-kuo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Soviet Union and mastered the intelligence system and political work system. Americans had doubts about him,but in the end,out of realistic considerations,they thought that Chiang Ching-kuo was the best candidate to take over as leader. The United States chose to build Taiwan into a security fortress in line with its needs under the Cold War mentality,and supported Taiwan to maintain the status quo with dictatorship for the purpose of safeguarding its own interests. "Father and son ruling the world" became a unique scenery of the so-called "free world".
“自由世界”一詞缘起于二战时期由美国战争部制作、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导演的宣传电影——《我们为何而战》(Why We Fight)。在随即而来的冷战中,经美国政治引导下的舆论战与文化输出,“自由世界”不再包括同样是反法西斯盟国的苏联,而变成美国用来指代资本主义阵营的宣传用语,用以说明美国阵营之于苏联阵营的“正义性”与“优越性”。宣传中“民主”与“自由”常结伴出现,成为“自由世界”的两面旗帜,但显然,这只是宣传话术。冷战时期,“自由世界”的概念不仅包括西方民主国家,也包括美国阵营中并不民主的国家和地区,比如两蒋时代推行寡头政治的台湾地区。在某种意义上,与其从字面上去理解和定义自称为“自由世界”的群体,不如将其视为“美国帮”的代名词。在将自身塑造为“自由世界”代言人的过程中,美国也曾试图将民主制度在“自由世界”推广,以民主价值改造二战结束前后的国民政府。但随着冷战阵线扩展到东亚,美国对追随自己的台湾当局报以极大的体制宽容。除蒋介石去世后的半个任期由严家淦继任领导人外,台湾地区的“家天下”状况延续近40年。1由此可见,现今美国编造并渲染“民主对抗威权”虚假叙事之荒谬。
一、民主典范还是安全堡垒
1944年夏,美国首次尝试与当时在延安的中国共产党及八路军建立官方关系,派出美军观察团,大使馆二等秘书谢伟思(John S. Service)位列其中。延安的经历加深了谢伟思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在一份报告中,他指出:“他们(中国共产党)的民主精神受到中国绝大多数人的欢迎,是打败国民党的优良政党。他们认识到,在任何力量的较量中,人民的支持都必须是他们对抗国民党优势武装的主要武器。”谢伟思预测,“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时间会带来国民党的垮台,共产党才是中国最强大的力量”。2
1940年代,不但谢伟思对国民党颇有微词,很多美国人都认为国民党低效、腐败而缺乏民主。1941年2月19日,国务院远东司的戴维斯(John P. Davies,Jr.)在报告中指出中国中央政府明显的失误和内部腐败。驻华大使约翰逊(Nelson Trusler Johnson)甚至在给国务卿的信中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中国的‘革命政党是他们(中国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31943年,国家城市银行的霍尔(Grey Martel Hall)游历考察中国,并在延安停留了一段时间,他看到“国军士气不太好,经济状况令人不安,与延安明显没有的情况相比,军官和文职官员的腐败现象相对普遍”。4
战后美国曾试图调和国共,促成中国组建多党参与的联合政府。政治协商会议后,国共两党达成《政协宪草》《整军协议》等重要文件。国民党被迫接受美方调停,但并不希望失去一党独大的地位,拒绝在中国实现真正的权力制衡。在关于政府改组的讨论中,中国共产党要求在国民政府委员会40个名额中,与民盟合占14个,以行使三分之一否决权。国民党只同意给13个名额,以实现一党独大。联合政府问题久拖未决,整编军队协议无法执行,军事冲突愈演愈烈。这种情况下,国民党决定单方面召集国民大会,中共拒绝参加,并不承认制宪国大及“宪法”的合法性。1946年,通过制宪国大,国民政府表面上成为代议制共和政府。理论上,国民大会是民选的、拥有3 000多名议员的议会,依照“宪法”代表人民行使政权。实际上,“国民议会已成为国民党领导层的橡皮图章”。关于“橡皮图章”的判断并非来自中共,却是美国的国家情报评估。他们认为国民党当局本质上是一党制政体,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最终的政治权力掌握在兼为国民党总裁和当局首腦的蒋介石手中。他通过自己的权威及当局关键人物的个人忠诚进行着统治。1
二战结束前后,赞扬和肯定中国共产党的言论有很多。戴维斯、谢伟思等级别并不高的外交人员,对延安的革命者有着更直观的观察和切身的体会,成为倡导对华采取更理性政策的代表。他们出于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考虑,为美国政府的实用外交撰写过多篇有关中国的报告,他们呼吁美国支持共产党而非国民党。可惜,谢伟思等人的主张不但未被美国国务院所采纳,自己反遭FBI调查取证。在随之而来的麦卡锡时代,谢伟思等人不同程度地受到牵连,他们被指控为同情共产主义、威胁国家安全,成为麦卡锡主义的牺牲品。1950年春至1954年冬,麦卡锡利用其参议员和参议院政府活动委员会及其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主席的职权,宣扬战后美国外交政策的挫折是政府机构及军队中某些人受到“共产主义渗透”的结果。并一度操纵参议院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搜集黑名单,采取法西斯手段迫害民主进步力量。那些清醒地看到国民党腐败低效与失败前途的人却被贴上同情共产主义的标签,被审讯、调查或是免职。
这种在意识形态因素被放大了的冷战氛围中形成的政治偏执性,在冷战扩大到亚洲后的几年中迅速达到高峰。因其过于极端,在1954年4月22日至6月17日电视实况转播的陆军——麦卡锡听证会后,麦卡锡主义急剧衰落。虽然美国国家权力上层与麦卡锡主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麦卡锡主义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影响到了参议院和中下层部分人,但是它体现出来的政治妄想倾向对美国政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意识形态因素继续成为美国部分政客的惯性思维。以遏制共产主义扩张作为主要外交目标的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在1953年到1961年担任了美国总统,而主张对共产主义强硬的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担任了此间的国务卿,直到1959年4月因病辞职。
艾森豪威尔与杜勒斯当政的时代是意识形态色彩浓重的时代。此间虽有1950年代中期中美大使级会谈以及随后美苏关系出现的缓和迹象,但整体来讲,美苏关系、美中关系是偏于紧绷的,美国将阵营内部的稳定安全作为最高目标。美国一方面以自由民主为号召采取各种措施加强“大西洋共同体”,声称要“增强世界上热爱自由的国家的力量和信心,消除恐惧、匮乏和不满的根源,并推进民主生活方式”。2另一方面,鉴于1940年代要求民国政府进行民主改革却遭失败的教训,为了维持“自由世界”内部的稳定,美国放弃对阵营内部民主化的追求,转而采取包容的态度对待合作者。只要亲美,无论民主与否、自由与否,美国都将其视为“自由世界”的一份子。1967年,正在政坛崛起的尼克松(Richard M. Nixon)在波希米亚俱乐部发表演说,以亲美的泰国、伊朗、台湾地区和墨西哥作为例子,指出这四个地区没有一个具有标准的西方代议制民主(泰国是有限君主制、伊朗是君主专制、台湾是寡头政治、墨西哥有一党政府),但他们是美国的朋友,并取得了发展。“现在是时候让我们认识到,尽管我们喜欢自己的政治制度,但对于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具有完全不同背景的人们来说,美式民主不一定是最佳的政府形式。” 3
美国这一倾向持续了多年,即便不是艾森豪威尔与杜勒斯当政,美国政府对于位于第一岛链中段、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台湾也是延续着“安全第一、民主在次”的态度,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美国对于台湾地区的民主进程并无特别要求。当然,这个态度也有时期的分别。在美国谋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系正常化的过程中,对台湾地区民主化的要求会较以往更为明显;而美中建交时,这个要求又再加一层。这种“剂量差异”的调整是以美国现实政治需要为标准的,要求台湾当局实行“民主化”一定程度上转移和弱化了反对者对美国“背叛盟友”的指责。总体而言,两蒋时代,美国对处于“自由世界”的台湾地区政治样态的要求并非美式民主与西方自由,在民主典范与安全堡垒两者之间,美国对台湾地区的定位显然是后者。
美国将台湾岛和澎湖群岛作为“反共基地、安全堡垒”的定位对台湾地区政坛产生了一连串的政策效应。在1949年曾被美国看重的代理人吴国桢与孙立人,在1953—1955年间相继落马,远赴重洋避难或被软禁。在蒋介石向他们发难的过程中,美国官方始终站在民主人士的对立面,站在握有实权的蒋介石的一边。1960年,蒋介石违反“宪法”第四十七条“连选得连任一次”的规定,参加竞选第三任领导人。“国民大会”特别以“起立”投票的方式,通过修改《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部分条文,规定“动员戡乱时期”领导人的连选连任不受“宪法”第四十七条限制。雷震等人呼吁成立反对党参与选举以制衡执政党。1960年9月,雷震、刘子英、马之骕、傅正被逮捕,并被军事法庭以“包庇匪谍、煽动叛乱”的罪名判处十年徒刑。在这些事件当中,美国政府都舍弃了民主、选择了实力。
事实上,当时美国在亚洲“最放心”的几个国家和地区,恰恰是并未实行美式民主的台湾地区、韩国和南越。1957年,美国对形势进行评估和预测,认为如果远东的紧张局势得到缓解,那么除台湾地区、韩国和南越之外的大多数亚洲国家和地区“可能会谨慎地放松目前对北京的怀疑”,并逐渐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更广泛的接触和正常的外交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将增强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亚洲的影响力。1
二、从“弃蒋”到“容蒋”“驭蒋”
1944年,为促进盟国特别是中国内部的团结,美国派出副总统华莱士(Henry Wallace)赴苏联与中国访问。蒋介石虽盛情接待,但不接受华莱士对国共关系的调和,甚至在华莱士访华前就令驻美大使魏道明向美方表示副总统来华不要试图调解国共之意。2华莱士返美后,提交了访华报告,却被美国国务院封存。直到1950年1月,民主党参议员奥康纳(Herbert Oconor) 披露华莱士报告书全文,才将美国副总统在华“另谋他人”的建议暴露于世。报告书对蒋介石及政府其他要人评价不佳,认为他们不能胜任统治战后中国的责任,建议在暂时拥蒋的同时,采取弹性政策支援其他富有西方观念之人,以期联合主政。3
1949年美国总统杜鲁门(Harry S. Truman)及国务卿艾奇逊(Dean Gooderham Acheson)在国共内战分出最后胜负之前,抛出《美国对华关系白皮书》,发表对国共内战及中国问题立场。白皮书严词批评蒋介石及其政府的腐败与无能,认为蒋介石及其集团应该为国民党在内战中的失败负责。《中美关系白皮书》包括正文八章及附件八章,外加《中美关系年表》及《艾奇逊致杜鲁门的信》,一百多万字,历述105年的中美关系,80多人参与撰写。在八章中,讲述前一百年的只占两章,1940年代中后期占主要篇幅。白皮书指出:“当我们在蒋介石的领导下致力于中国的伟大时,国民党正变得越来越无能。重庆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腐败和独裁专制故事”。4通过这一政治文件,美国对中国“袖手旁观”的态度以及“弃蒋”的态度表露无遗。
此时,鉴于防止共产主义力量蔓延到台湾的需要,美国并不鼓励中国的“分裂主义或政治政变”。但美国政府认为,“除了积极的大规模军事干预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办法足以阻止蒋介石不受欢迎的政权抵御普遍的不满”。因此,当国民党当局向美国请求继续援助时,美国决策层的意见是,只有将蒋介石排除在领导层之外、“纳入新的元素、清除腐败和偏袒”,并进行“起码的具有决心作用的改革,来加强国民党政府”,才能进一步有效地扩大美国的援助。怀着对蒋介石及其政府的极度失望,美国希望在其他一些领导人中物色“最有可能解决中国目前的困难,并为美国政策带来一些好处的”合适人选作为代理人,以便使美国的援助发挥效能。1美国抱着这样的心态在1949年下半年物色着可以代替蒋介石的人选,但是没有成功。不管是吴国桢还是孙立人,终归只是个具有一定西方自由思想的文人或武将,都不具备代替蒋介石的实力和威望。
仍然在观望的心态中,美国认为台湾必将为恶劣风纪所败坏,若无外力支援,台湾势将不保,而这个时间的到来会很快。为免自取其辱,美国应从台湾撤出。21950年5月,美国有观点认为台湾将在7月底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中国将解放台湾、实现统一。这一消息流出,美国驻台湾人员为全员撤离进行部署,准备在最后一刻毁掉无线电发射机。3
负责编纂外交文件的美国国务院公共事务局辖下历史文献办公室认为,国民党集团流亡台湾后大约半年的光景,朝鲜战争爆发,中美两国在国际冲突中站在了对立面,“结束了中美之间任何和解的机会”。杜鲁门阻止朝鲜半岛冲突向南蔓延的愿望导致美国采取了保护蒋介石及其集团的政策。4事实上,开进台湾海峡的第七舰队的任务是阻止来自海峡两岸任一方的进攻,维持现状。宣称“台湾地位未定”、台湾海峡“中立化”是当时最容易操作且对美国最有利的选择。不管怎样,“弃蒋”的想法被搁置了,“等待尘埃落定”的态度改变了,美国要插手台海事务,不得不继续与蒋介石打交道。
朝鲜战争的发生及扩大,迅速弥合了美国决策层对于如何应对共产主义挑战的意见分歧,改变了美国在远东的消极姿态。在这样的背景下,杜鲁门政府若“失去”中国将备受指责。在对中国政策深刻反思的氛围中,美国军政相关人士普遍发声进行辩论,台湾及蒋介石的重要性为前国防部长詹姆斯(James V. Forrestal)、曾任中國美军指挥官的魏德迈(Albert Coady Wedemeyer)等人强调。5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曾在国共内战时主张“一屋正遭火灾,何能从事改造”,反对对蒋介石政府缺乏民主的苛责。6而此时,这种观点为更多美国政要和军方人士所接受。1951年12月,美国中情局提出“加强台湾作为反共基地”的建议。7这一建议得到决策部门认可,形成一系列基于这一政策的认识,其中一项重要的认识就是:美国应该尽可能加强而非削弱国民党当局的声望和领导地位。8
1954年9月14日的美国国家情报评估认为,中国国民党武装力量仍然是远东非共产党军事力量的重要来源,但是维持他们的士气并不容易。在固有的经济困境之外,台湾当局的国际地位将继续恶化,一些国家转而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当局在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国际机构中的成员资格,将面临日益严峻的挑战。面对“日益恶化的国际地位和未见改善的回归大陆前景”,国民党维持党、军队和原在台大陆人士士气的任务将“变得越来越困难”。评估报告注意到蒋介石对于台湾稳定的作用,认为“他传统而巧妙的分而治之的做法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台湾目前政治稳定的程度”。11955年4月,另一份评估报告指出,台湾的士气主要取决于蒋介石及其亲信、军队和安全部门、官僚机构、知识分子等非官方人士,其中前两种的心理状况尤为重要。而蒋介石“在保持台湾的团结感和目标感方面取得了独特的成功”。目前台湾地区的政治模式较1949年以前已发生很大变化,对蒋介石权威造成干扰的力量很小,政治和个人关系几乎完全以蒋介石及其幕僚为核心。美国认为如果没有蒋介石,台湾将会出现“严重的不确定性”,国民党当局最高领导层可能失去团结,这种不团结将反映在各个阶层,并使他们更容易受到共产主义的影响。2
1957年3月,革命实践研究院少校学员刘自然被驻台美军顾问团上士雷诺(Robert G. Reynolds)击毙。美军人员享有外交豁免权,不受台湾司法部门管制。5月23日,美军事法庭宣判雷诺无罪释放,引起民愤。24日,台北发生大规模群众事件——五二四事件,美驻台“大使馆”被打砸,美军协防台湾司令部被包围。这场暴动被许多媒体解读出“反美”之意。即便如此,美国官方对台湾和蒋氏父子的态度并没有发生重大改变。三个月后,美国的情报评估对局势进行了总结,并不认为台湾当局未能及时镇压暴动是有意为之,反而将其归咎于当局欠缺“在紧急情况下采取迅速行动的能力”。这份国家情报评估并不认为蒋氏父子对美国有异心,而是仍然放心于蒋介石对台湾的治理以及与美方的合作,认为只要蒋介石继续担任领导人,国民党政策就不会发生实质性变化。如果蒋介石在1960年任期届满前死亡,其副手陈诚可能会在不引发内部动乱的情况下继任总统。美方推测,陈会试图继续延续蒋介石的政策,但可能会是一个“效率较低下的领导者”,国民党的士气和凝聚力会有所减弱。3
1950年代中期,美国评论蒋介石的统治哲学和政治手腕时,不再像此前那样横加指责。从1949年的“弃蒋”到朝鲜战争后不得不“容蒋”,再到1950年代中后期,美国改由欣赏与信赖的眼光去审视蒋介石,以一定手法进行“驭蒋”。美国需要一个稳定的反共基地与安全堡垒来配合自己的远东政策,蒋介石高举着“反攻大陆”的旗帜鼓舞士气、稳定民心。美国怀疑“反攻”的实际效果,也有对战争是否可控的担心,但美国意识到“反攻”主张是蒋介石维持台湾士气和政治稳定的重要武器,是其个人权威得以树立的基础。因此,尽管美国官方以审慎的态度对待“反攻”问题,要求台湾当局在较大规模军事行动前都先咨询美方意见,会在局势紧张时收紧缰绳,也会通过军售的延迟交付等手段控制蒋介石的“反攻”行动,但通常会给蒋介石留有余地。在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美国并非以简单直接的方式强行压迫台湾当局终止或取消“反攻”的相关计划。“反攻大陆”成为体现美国“驭蒋之术”的一个焦点问题。
打造“自由世界”所谓自由民主价值观的美国,对其它国家进行“民主改造”、向外“输出民主”的美国,在评判台湾地区领导人时所采取的态度恰恰是反民主的。美国对台政策导致的结果不是为自由派争取生存空间,却是助长蒋氏个人权力。这显然是个悖论。
因美国与非民主国家或地区走得过近,在高举自由民主大旗时容易受到反对者的攻击,美国曾准备在国家政策中加入“规避嫌疑”的考虑。1957年在国防部、参谋长联席会议和预算部门讨论政策文件NSC 5913时,应部分人士的建议拟在第21段第3条插入:应注意避免对独裁当局做出“过度承诺”,避免“过度认同”。讨论中,国防部长麦克罗伊(Neil Hosler McElroy)认为插入这样的措辞是对文件“可取的补充”。他指出,重要的是,美国不应该与可能的强人继任者“保持持续的关系”。并补充说,希望避免“过度认同”,并不是要以任何方式建议美国“采取不切实际的做法”忽视此类政权。国防部长的意见虽有人呼应,但最终形成的文件并未写明此点。艾森豪威尔总统认为此点判断标准是否包含在文件中或从文件中删除其实是不重要的,如果今后有人认为美国在某一特定情况下对独裁者“过度承诺”,他们可以提请相关委员会注意。1因此,这一绝密会议决定删除第21段第3条及其脚注,但形成一项谅解:每当国防部长或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美国“过度承诺或过度认同任何一个独裁政权”时,他们可提出其想法,以引起关注。2
最终,美国形成的一般性政策引导原则是:
18.坚定支持该地区的自由政府努力维护其领土和政治完整,免受共产党的侵略或颠覆。19.确保美国在该地区的实力和威望上保持强势地位。20.根据下列措施,加强自由远东国家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地位。
而政治方面的第1段即全文第21段,只保留了前两条:
21.a. 提升那些热心致力于经济、政治和社会进步的友好政府的任期和地位。b. 在尽可能实现我们鼓励民主发展,特别是尊重基本人权的长期目标的同时,考虑到各国的传统、情况和能力,鼓励有民意支持并最适合各国当前要求的强大、稳定的政府。3
这一年,美国政府内部频繁讨论着台湾当局的独裁特征,但并未因此改变对台政策。到台湾地区访问的美国官员观察到,由于“反攻”问题似乎遥遥无期,台湾官员与民众较前几年相比有一种“温和的挫折感”,不过并未达到危险的地步,蒋介石仍在坚定不移地掌握着权力。4美国的政策仍然是确保美国控制下加强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地位,照顧台湾传统与实际情况,加强“友好”统治者的威望,延长其任期。在此政策倾向下,允许甚至鼓励蒋介石打破“宪法”成为终身领导人,就不是突兀之事,反而是符合美国政策,为美所乐见的。
三、对蒋经国崛起和接班的态度
1950年代中期的多份的国家情报评估都预测了蒋介石去世或退休后的继位问题,当时最有实力者是陈诚,但蒋经国也作为第二候选人出现在美方的预测之中。早在1955年,中情局局长杜勒斯(Allen Welsh Dulles)甚至就开始认为蒋介石的地位正在下降,而蒋经国是关键人物。5美方认为,陈诚虽然能够在不引起内乱的情况下成功继任,并会继承蒋介石的政策,但台湾当局在国际上的困难会增大,陈诚的影响力不及蒋介石,其权威将受到蒋经国越来越多的挑战。6“后者因与父亲的密切关系以及对秘密警察、陆军政治部、国民党青年团和国民党组织二级机构中重要人物的控制而获得了相当大的权力。然而,由于他在苏联的长期训练以及与警察活动的联系,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他不断增长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限制”。1
国民党退台后,使得蒋经国势力迅速崛起的几个主要领域是安全系统、政工系统和“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军队中的政治工作、情报特务以及全体青年的组织由他掌控,可见蒋介石对他的信任。但是,蒋经国15岁到27岁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都在苏联度过,曾经加入共产党,并娶苏联人为妻。这个经历使一些国民党领导人不喜欢他,有人还认为,“在未来的紧急情况下,他可能会叛逃,甚至可能试图将台湾交给共产党”。美方未受此种言论影响,认为蒋经国叛逃的可能性极小。2
1957年5月24日的反美群众事件发生时,“大使馆”附近有许多警察,却不能采取有效行动控制局势。在当晚最终由军队镇压之前暴动得以自由发展。出现危险征兆时,美国“大使馆”就寻求警力保护,直到晚上台湾当局才采取有效行动。3这个情况曾令美方生疑,国务卿杜勒斯接到这样的情报后,他得到的印象是:台北暴动是精心策划的,刘自然之妻有官方背景。4并且,有台北市立成功中学高中部学生在教官带领下参与游行示威,而前成功中学校长潘振球与蒋经国关系密切,不少分析者认为此事与“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兼“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主任”蒋经国有关。28日,《芝加哥日報》新闻稿指出:“最能解释这次反美暴动的台湾人物是蒋帅长子蒋经国”,报道说,蒋经国是国民党政权安全方面最高负责人,也是台湾反共最激烈、权力伸展至当局各个部门的唯一人物。5事件发生后,为平息美方不满,台湾方面参谋总长彭孟缉上将、台北卫戍司令部司令黄珍吾中将、宪兵司令部司令刘炜中将、台湾省政府警务处处长乐干等人遭到撤职。但美驻台“大使”蓝钦(Karl Lott Rankin)仍表不满,暗示另有高层需负重责。6然而,因为关涉反共阵营的牢固,关涉亚洲其他国家以及英国等盟友的观感,关涉台湾民众的情绪,经过蒋氏一番化解,美国不得不放下此事,对外宣称不会改变美国对台湾的政策。7
在1957年的反美事件中,蒋氏父子对美方进行了解释澄清外,有意将事件引向“中共参与”的议题上,以此警示美国应与台湾当局保持团结。美国虽然没有打破“美台团结”表象,但心里的疑虑是有的。该年9月,总统特别助理理查兹(James P. Richards)在远东之行中访问台湾,与包括蒋介石在内的许多人进行了交谈。尽管蒋介石表示愤慨与抱歉,但理查兹认为“即使是现在,这个错误也没有得到纠正”。理查兹指出,美国媒体广泛报道了蒋经国所掌握的“救国团”在五二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救国团”成员积极煽动破坏美国驻台“大使馆”和美国新闻处(U.S.Information Service)办公室。蒋介石拒绝对此发表评论。对于谁继位的问题,理查兹也进行了调查。除了个别人认为控制着军官及青年的蒋经国会胜出外,普遍认为陈诚更有胜算。尽管有人对蒋经国的忠诚度表示了怀疑,但没有人认为,在蒋介石之后,蒋经国会倾向于共产主义。当然,为使蒋经国对于“自由世界”更加忠诚,也有人建议将其送往美国“洗脑(brain washed)”,以便蒋经国更好地学习“民主制度的全面课程”。8关于让蒋经国更多接受西方民主“课程”的建议被美国政府采纳了,随后的十几年中,蒋经国5次受邀访美,感受美式民主生活方式,与美国政要及中情局等机构进行密切接触。1970年,在蒋经国第5次访美期间,发生了“台独”分子黄文雄、郑自才试图刺杀蒋经国而未遂的事件。
不仅是1957年的反美事件期间,而是几乎涵盖了整个冷战时代的两蒋统治时期,蒋介石父子与美国并非亲密无间,表面上台湾当局与美国维持着“团结”,实则分歧颇多。相较于蒋介石,美国对早年曾被俄共“洗脑”的蒋经国提防之心更多一些,顾虑更重一些。但在美国小心地准备“转向”中国大陆、寻求美中关系正常化时,蒋经国偏偏成为台湾最有权势的人。1964年陈诚被查出肝癌,次年,蒋经国最大的竞争者离世。1970年代蒋介石年事已高,逐渐放权给蒋经国。当1972年蒋介石的身体出现严重健康问题,美国外交官员认为,他已“尽了最大努力确保儿子的继承权”。当时蒋介石的副手严家淦只是为人恭慎的技术官僚,并不具备与蒋经国竞争的实力。美国国务院东亚事务局的官员认为和蔼可亲的副领导人严家淦将成为名义上的“总统”,负责剪彩等仪式性活动和接待外国访客,蒋经国将从“总理”的职位上执政。1为不引起台湾动荡、在多事之秋中保住这一远东基地,美国只能接受蒋氏父子“家天下”的不民主事实。
1968年夏,为制止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第一书记亚历山大·杜布切克发起的“布拉格之春”政治改革,苏联发起华沙条约国部队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进行军事演习。演习结束后,苏军并没有按约撤出,此举受到中国强烈谴责。在此背景下,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开始试探蒋经国。蒋经国批准苏联籍《伦敦晚星报》(London Evening Star)驻莫斯科特派员维克多·路易斯(Victor Louis)访台,并令“行政院新闻局局长”魏景蒙接待。10月22日路易斯抵台,展开秘密外交,并曾与当时的“国防部长”蒋经国密谈。这不但是1949年以来台湾当局与苏联首次接触,而且双方在“反攻大陆”、对美政策等敏感问题方面进行了交流。1969年《华盛顿邮报》3 月 20 日刊出《苏联作家讲述访台故事》(Soviet Writer Tells of Visit to Taiwan)的文章。该报认为,由于路易斯经常承担一些苏联官方无法公开执行的使命,他在四个月前的台湾之行表明克里姆林宫高层可能准备探索的政策选项。2
蒋经国与苏联方面的秘密接触,提升了美国方面的紧张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蒋经国只是将“苏联牌”当成一种工具,借助与苏联的有限接触来引起美国对台湾更多的重视。而苏联也只是将这种接触作为与日本发展新关系的战略补充,旨在增强苏联在远东的影响力。苏联也有多种顾虑,一方面不愿进一步疏远中国、从而损害其在共产主义世界中的地位;一方面避免进一步刺激美国、加速美中关系正常化,因此几年中此种接触仅保持在较低层级、非正式的水平上。美国了解到蒋氏父子试图打“苏联牌”的心理,也掌握了台湾当局与苏联接触的情况,看到这种接触只是试探(fishing around),3因而,并未改变谋求美中关系正常化的政策方向,只是较为小心地把握着速度和尺度。
尽管对美国有防范之心,但蒋经国是个务实低调的人,他深悉美国对于台湾当局的意义,在美国对其产生疑虑时,会放低姿态耐心地向美方人士说明解释,这也是1950年代时美军顾问团和“师俄的”“总政治部”得以在台湾当局的军队中共存的一个原因。蒋经国接棒之时处境艰难,台湾当局经历了从被迫退出联合国到与美国“断交”、台美安全“条约”终止的历程。在美国与中国寻求正常化的过程中,其他美国盟友已纷纷完成了向中国大陆的“转身”,被不断“抛弃”的台湾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蒋经国一边给美国制造有限的紧张,一边不断向美国表示追随之意,强调台湾“视美国为友”的政策不变,台美利益相关,双方的密切关系“永远不能中断”。4因为患得患失,美国反倒减少了因蒋经国亲苏经历而产生的猜疑。
表面看,1970年代美国在寻求美中关系正常化的路上走得很是缓慢,但这种缓慢并不意味着漫不经心。事实上,美国早已意识到“在试图确保台湾持续稳定但又不损害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系正常化的前景方面,我们已经面临一定程度的矛盾”。为在这种矛盾中找到平衡和解决之道,美国认为蒋介石的继承人至关重要。1973年,美国看到蒋介石年事已高,健康状况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亡,固而已开始准备一系列关于蒋介石继承人问题的临时应急文件。应急文件主要针对两个时段:一是蒋介石死后的前四个月,一是蒋介石去世后的两年。前者无疑是最令人担心的,是一系列重大危机事件的“超敏反应期(immediate reaction period)”,這些事件包括:1971年台湾代表被迫退出联合国、1972年中美发表《上海公报》和日本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等。美国认为,蒋介石的死亡必将影响台湾当局的国际地位、台湾地区的投资环境等一系列问题。蒋经国因主持过特务系统,并担任过“国防部长”“副总理”等要职,牢牢掌握了各方面的权力。如果有他接任,美国就不需要为权力的平稳转移而担心。至于其政策倾向,美国认为当蒋经国摆脱了其父曾经施加的保守政策限制时,他的政治操作余地将大为扩大。然而,在其父去世后的头几个月内,蒋经国不太可能做出重大政策改变。相反,他几乎肯定会强调继续沿着蒋介石的既定路线前进的决心。1
从1950年代,就有国共密谈的传言,美国也获悉了一些情报。在预测蒋介石死后台湾当局的政策走向时,美国分析了国共直接接触可能。美国认为短期内蒋经国不会改变其父的政策,有利于平稳度过“超敏反应期”。随后,蒋经国寻求新方向的几个选项是:(1)与中国大陆谈判,以实现某种形式的统一;(2)“与苏联建立某种形式的关系”;(3)“加速台湾走向某种独立地位”;(4) 尽量减少任何形式的行动,静观其变。与大陆直接和谈被列为第一项,此种可能将对美国政策产生最重大的影响。但如果是蒋经国继位,美国几乎不用担心两岸直接谈判的可能,因为他们站在新殖民者的立场分析认为“从蒋经国的角度来看,统一几乎没有什么好处”。2
1977年国务卿万斯(Cyrus Roberts Vance)向总统卡特(Jimmy Carter)提交了一份备忘录,他指出短期内若台湾宣布“独立”,将失去美国的支持而被迫独自面对中国大陆,因此此种可能性不大。蒋经国作风审慎,且有其父一个中国道路的遗训,只要台湾的领导层对未来不致绝望,他们就会尽可能多地保留现状。31977年是美国即将迈出美中关系正常化最后一步的年份,美国在向中国大陆释放善意的同时,既不希望台湾当局贸然公开宣布“独立”,也不希望台湾脱离美国的控制。美方认为,在这个方面蒋经国可以执行符合美国利益的政策。
在历次关于蒋经国接班的问题讨论中,无论是美国官员之间的信息交换还是国家政策文件、情报分析,在基于现实主义的考量与基于意识形态的担忧之间,美国方面的选择通常是前者。就这样,尽管曾经对蒋经国怀有猜疑,但为确保台湾这一安全堡垒,美国官方很自然地接受了蒋氏父子“家天下”的事实。
四、结 语
1940年代,美国政府曾要求国民党当局进行民主改革,建立联合政府,但是并未成功。在1950年代初,美国进行的反思与辩论中,这个问题成为美国远东政策的一大败笔。基于资本主义的历史视野,美国看不到中国革命的内在逻辑和发展趋势,看不到腐败的国民党统治集团已经处于中国人民对立面的历史真实,却将一些表面的现象作为历史经验加以总结、有意汲取。短暂的、意在推卸“失去”中国责任的“弃蒋”态度,很快就在检讨历史教训的政治氛围中变成接受,甚至欣赏蒋介石。当然,美国“容蒋”的态度不是“纵容”,而是要使蒋介石“为美所用”,美援、“条约承诺”等都是美国手上“驭蒋筹码”。
1950年代是意识形态因素被放大与加强的时代,这也是美国对蒋介石态度转变的关键年代。虽然被纳入所谓的“自由世界”,但台湾当局凭借的是符合彼时美国需求的反共大旗,而非真正的自由民主。当时台湾虽然实行了一些民主的形式,实际上却是名副其实的独裁政权。在此期间数次民主与威权的博弈中,美国并没有选择自己所标榜的民主样态。为帮助蒋介石维持台湾地区的士气和凝聚力,美国政府虽然不主张以“反攻”行动犯险,却在相当长时期内有限纵容蒋氏父子操纵“反攻”议题,推行与民主相悖的独裁体制。
在远东,台湾地区的蒋介石、韩国的李承晚、越南的吴庭艳都在实行强人政治,而他们又是美国在远东推行反共政策的急先锋,拥有军队和实力。美国扶持他们、为他们提供援助和保护,将他们纳入“自由世界”,显然是刺眼的。然而,因为这几个地区不稳定的政局,事实上美国又需要他们推行强人政治,甚至会担心因为独裁者的死亡而造成的动荡与危险。因为这个悖论的存在,美国决策层自然有反对的声音,但最终他们选择了妥协。是否要继续支持反民主的独裁者,尽管存在争议,但美国很快消弭了内部分歧,通过政策文件NSC5913统一了意见。在文件中美国没有规范如何避免对独裁者的“过度承诺或过度认同”,而决定继续由国务院灵活处理,以谅解的形式保留军方提出疑义的权力。
美国以政治立场而非美式民主的样态作为择友标准是一般性的问题,并非只出现在亚洲,也并非只出现在1950年代。1965年开始担任菲律宾总统的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与美国关系密切,他同时也是一位独裁者。与两蒋领导下的台湾一样,菲律宾也实行了全国戒严。1972年9月开始的全国戒严,取消1935年宪法中总统任期只有两届的限制,菲律宾政府使用国家机器打压政治反对派、疑似共产主义者,以国家安全为由逮捕、拘禁数千人。1970年3月,朗诺通过政变夺取柬埔寨政权,成立高棉共和国,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暂停宪法的四项条款,禁止公众集会并允许任意逮捕。而美国仍继续支持朗诺政权,促使其放弃西哈努克先前确定的中立政策,尤其是对越南的政策。这些改变被证明是灾难性的。1954年美国中情局以代号“PBSUCCESS”的秘密行动,罢免危地马拉左翼民选总统阿本斯(Jacobo Arbenz Guzmán),扶植军事独裁者阿玛斯(Carlos Alberto Castillo Armas)上台。此次政变被称为民主的“最终死刑”,从此危地马拉陷入长达36年的内战。基于自身现实利益的目的而支持独裁者的史实,显示了美国推行“价值观外交”的苍白无力。
如果说蒋介石在台湾政坛的存在具有象征意义,美国不得不接受其担任台湾地区的终身领导人,那么蒋经国势力的崛起和接班,则更能说明美国在民主与威权之间的选择悖论。蒋经国获得权力的主要途径是情治系统和政工系统,此二者皆与美国表面上所推行的民主精神相悖。然而,相对于美国在台湾的影响力以及台湾这一安全堡垒的稳定而言,其他皆为其次。即便是1957年台湾所发生的反美事件殃及蒋经国,美国也并未因此而阻断蒋经国的崛起之路。1970年代蒋介石健康恶化时,蒋经国事实上已掌握了实权。在美国步步为营平衡各方关系、谋求美中关系正常化的过程中,蒋经国既不会“谋独”,也不会与大陆直接和谈,事实上成为美国眼中台湾地区领导人的最佳人选。
自美国介入台海,“维持现状”是美国对台湾地区领导人的重要标准。即便它有违美式民主的标准,美国并不计较。美国认为,做到“维持现状”就不致发生战争从而拖累美国,可以以最小代价维持台湾地区稳定,台海两岸无法实现统一,台湾继续“为美所用”。为确保区域安全、维持美国霸权,美国重视各地区原有的政治生态和传统模式,即便它并不符合民主的标准。站在威权的一边,具有讽刺意义地成为两蒋时代美国在台湾地区领导人问题上的基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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