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医药期刊视角下的带下病研究
——以《杏林医学月报》(1929—1937)为例
2024-05-29朱凌凌陈文炎袁开惠
朱凌凌,陈文炎,袁开惠
(1 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上海 201203;2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 201203)
“带下”为中医妇科病名。带下的含义古今有别,其概念经过了由广义到狭义的演化过程。笔者通过对存世文献资料的梳理,试厘清古代医家对这一疾病认识的脉络及概念的演化过程[1]。文献爬梳过程中,我们发现目前“带下病”研究多集中于现代临床诊疗经验的总结,基于民国时期文献的研究较为缺乏。期刊作为彼时新兴的文献载体,是传播、普及专业知识以及学术争鸣的重要阵地。纵览这一时期期刊,并无妇科专科期刊,相关内容散见于各个期刊的不同栏目,系统梳理、总结相关材料,显得尤为必要。这一时期对于带下病的认识以及处方用药的特点,西医解剖学及妇科学对其具体影响,都值得提炼与探讨。本文以前期古代文献研究成果为基础,以近代中医药期刊《杏林医学月报》为研究主体,旁参《苏州国医杂志》《针灸杂志》《医界春秋》等,通过比较分析,探讨新文化运动时代背景下,中医学界受西学东渐思想影响后,带下病的病因病机、治法方药及预防方法等变化,试勾勒、还原其历史原貌,概括、分析其特征和意义,客观分析时代背景对医学理论的具体影响。
“带下”一语首见于《内经》,为带脉以下部位之意。“带下病”一语最早见于《神农本草经》,泛指妇科疾病。《诸病源候论》中带下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带下不再泛指妇科疾病,其概念缩小至“血与白沃(秽液)兼带而下”为主症的妇科疾病,后世狭义带下病的概念始出于此。其后相当长时间内,带下的广义与狭义概念共存。宋代陈自明确立了“带”在女性生理、病理中的重要地位。直至金元时期,刘完素首创“带下为湿病”的理论。朱丹溪明确带下专指狭义带下病。自此以后,明清医家多遵从朱丹溪观点,对带下命名原因、症状、病因、病机、治法方药均有较为统一的认识[1]。
一、近代中医药期刊对带下病的认识
19 世纪中叶后,随着传教士进入中国,西医书籍的翻译,西医学校、医院的建立以及留学生的派遣,西医知识大量东传,均对中国传统医学造成巨大冲击。面临这一严峻局面,中医界内部出现了认识上的分化,报刊、杂志、专著等出现了长期、大范围的理论探讨与论争。中医妇科学知识体系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下,不得不改变以谋求生存与发展。
民国时期的中医药期刊中登载了较多带下病相关的内容,涉及言论、医案、专著、释古、研究、杂论、广告等。医家们除详细记述诊疗过程中的辨证思路外,往往还会介绍西医学解剖、生理病理及病原微生物等相关知识,纠正“错误”,尝试与传统中医理论及治疗方法相结合,并针对有争议的治验进行讨论。总体而言,不同期刊因发行年代、所处地域、办刊人的学术观念等因素,其内容呈现以下不同特点。
(一)阐释经典,源古出新,由博返约
民国时期医家们尊崇先贤,引经据典,但又不拘泥于前贤之说,源古出新,结合临证经验,在经典方基础上灵活化裁。
陈应期《医学实录·妇科杂症》[2]首先从一则“白带”病案引入,引用《难经》“带之为病,腹满,腰溶溶若坐水中”的症状描述,阐释该病与冲、任、督、带四脉的关系,其次在论述病因病机时,赞同《内经》“少腹冤热而痛,出白”的观点,指出该病宜“从湿热治之”,内服五苓散,外用矾杏药线纳入阴户治疗,最后详细列出了矾杏药线的配伍、制作及使用方法,对于“赤带”亦以去除湿热为治疗原则,方用朱苓汤,外用仍为矾杏药线;矾石丸纳入法出自《金匮》,陈氏加以改良,内外同治以获良效。
李健颐对带下病有较多系统论述。其在《余庆堂医案》中记载了一例疥疮感染后引发赤白带下的医案[3],认为该患者“素体内热夹湿,湿毒外发于肌肤”,故先发疥疮,后“湿毒内收,毒气下注于胞宫,流于带脉,带脉受伤,约束之权失职,湿蒸热蕴”,再导致赤白带下。治疗宜“清热化湿疗其本,运脾固涩治其标,金锁固精丸加味”。其后,《杏林医学月报》连载其所著《妇女健康指南》一书,书中指出带下病在南方地域尤其高发,这与地域、气候有关,“俗云:南方妇女十人九带。是谓南方地属热带,热带多湿,且多白带之症。是带因湿热可知也。世人不知用清热化湿之药以疗其本,反用一切补涩滋腻之品……遂酿成症蠱腹胀等症”[4]。因此,强调:“女子白带,与身体有关系,不可不早为治疗也,其原由虽多,约言之,不过湿热二者而已。”无论白带、赤带还是白淫,分泌物性状虽不同,但其病因均为湿热,主张清热化湿,反对滥用补涩。随后结合临证经验介绍了两张经典名方:一为《济阴纲目》所载朱丹溪创制的“侧柏樗皮丸”,但未拘泥于七情所伤;一为《傅青主女科》之“易黄汤”,非仅用于黄带,共奏化湿而清热、补脾而升阳之功[5]。他还指出妇女不育常伴赤白带的症状,与忧郁悲怒的情绪有关[6]。
李秋铭归纳、总结并加以发挥,在《存本草堂医学一知》[7]一文中,首先认为带下为广义疾病概念,无论男女皆可患病,“其受病之状,淫、浊、带、崩、漏、遗、洩、蠱是也”。其次认为该病为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内因为“带脉弱而束缚驰,其经收缩无力而坠下”,外因为感受“风、冷、惊、痰、湿、热、火、毒”之邪,治疗需分寒热虚实,“寒则温经益气,热则四物二黄,虚则补中固本,实则承气桃仁,久则固真涩收,暂则逐瘀分清,盛则玉燭五积,衰则归脾补宫,随所患而加减”。最后指出关于“五色带下”的病因前人说法不一。如张璐言:“五色带下。十全大补汤加熟附、龙骨、赤石脂、禹余粮。酒丸服。或因六淫七情。或因醉饱房劳。或因膏粱浓味。或服燥剂所致。脾胃亏损。阳气下陷。或湿痰下注。蕴积而成。”[8]522汪宏则指出:“五色带下。伤肝则青如泥色。伤心则赤如红津。伤肺则白如鼻涕。伤脾则黄如烂瓜。伤肾则黑如衃血。五色各应五脏。五脏俱虚。五色并下。是皆血之为病也。”[9]110李秋铭综合了两种观点,提出“交接不洁,毒火奔腾,抑肆意贪淫,冲动血海,以致欲火熬煎,灼其阴血,竭其阳津,如煆金烁石,反兼水化,随所伤之脏腑,迫令所伤之津液而下流,则成五色带下”[7]。
(二)吸纳新知,古今兼容,融汇中西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西医汇通派主张中西医各有所长,认为“重中轻西固不可,重西轻中亦不可,必须共冶于一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使成世界最完善之医学”[10],既要坚持立足于传统中医思维思考问题,也需了解并利用西医技术来解决问题。期刊中刊载的专著、病案甚至广告多体现这一思想。合信《妇婴新说》、嘉约翰《妇科精蕴图说》等西方医学译著的传播,弥补了当时人们对女性解剖结构认识的不足。对于致病因素,医家们知晓了“菌”与疾病的相关性;预防方面,认识到“卫生”的重要性;病理方面,亦接受了西医学“炎”的概念。因此,可以通过不同年代刊行的期刊,看到西方医疗观念和医学知识在学界传播的轨迹。
1907 年,《医学报》连载《生殖器新书·子宫炎症》,论述了子宫炎症的类型、病原、症状及治疗。文中“白带”“赤带”并非病名,而是症状,与以往医籍不同之处在于文中除记载患者的临床表现外,还详细描述了指检、镜检及解剖三种不同检查方式下,患者患处所呈现的症状及体征,“以指探之觉子宫实硬,宫颈肿胀按之则痛,宫体略大而坠;以照镜窥之亦有水肿者,色略红,中有蛋白形物由宫口流出,若子宫颈内衣炎,则此处精液管最多,白带即极多;死后剖割其肉皮,汁料核胀大,绽有棱角,核口亦肿大,与胬肉溃烂同,亦有变硬者如茧者,微丝血管亦变大如小胬肉溃烂情形,外则子宫口如嘴唇翻出,与阴道皮相摩擦易致日久不能愈,所流白带多韧而厚,有时赤色”[11]。对于“炎”,定义为“红肿痛热之谓也”,但对于引起“炎症”病因的认识,仍在中医病因体系内,未突破外感、内伤及继发病因范畴,未涉及“菌”这一致病因素。如白带篇分析病因:“其来源多由于子宫,其故有三:一色情太深合欢无度,阴道倦乏,子宫之变动以起;二分娩后子宫有伤或交合过早;三直肠有痔延及阴道,因成白带。”[12]其伴随症状主要包括“精神必倦,多气剧便秘、腰痛、饱胀食物不消、心神衰弱,甚则阴户失其扩约力”[12]。治疗方面,主张中西医结合,口服中药以逍遥散加减,腹部痛处以胡麻、菊花、麦糠等煮烂外敷,12 小时一次,兼用水即洗阴道一天三次,以鸦片末一厘七,3 小时一次,或吗啡对症治疗,腰部必宜温暖[12]。
《申报》也成为向大众科普带下病病因、预防及治法的园地。王启生强调该病为“不清洁”所致[13]。言“所谓赤白带者,其病源实皆由不清洁而来”,因“我国妇女对于每日澡身等法既漫不讲治,间有澡者亦多用老虎灶,买来并未沸过满涵微虫之污水”,或“对于经期或产后所用纸布更随意取携藏匿,不知拣择其洁净者”,因此导致“构成赤白带的一种病菌遂得因缘而滋生混入,此致病之原也”。主张“防止与治疗自当以革除旧习、力求清洁为唯一方法”,治疗以“利湿培土清血之品”,反对单纯以五色归五脏的指导思想治疗五色带。可见,至19 世纪20 年代,“病菌”是“带下病”的致病病原已成为共识,“卫生”是治疗及预防的前提,治疗方案仍沿用前人之法。女性卫生知识之所以能够借助公众报刊平台,公开向广大民众进行宣传,一方面反映了时人思想的开放与包容,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契合了中国国族论述焦点“强国保种”的需求①“强国保种”的议题,可参见周春燕《女体与国族一强国保种与近代中国的妇女卫生(1895—1949)》一书。。女性的身体不仅事关自身及家庭,更关乎国家、民族的命运。1935 年,女医陈建美分析了我国妇女带下病高发的原因:“赤白带下,为我国妇女独多之疾病。月经时之不摄生,产前后之保养不得当,平时洗涤用品之不清洁,皆是以酿成子宫膣道之疾患。”同时详细描述了不同病理产物的性状:“炎症性分泌物增强。轻者为黄白色而黏腻之物,此曰白带;重则内部黏膜发生溃疡,表在血管腐损,其分泌物中混有血液,此曰赤带。”将致病因素分为三类:“有因子宫膑部发生肿疡而赤白带下者,有因于花柳病毒者,亦有因于体弱萎黃,急慢性单纯性之泌尿生殖器疾患者。”同时指出此病难治的社会学因素:“奈吾女界,往往因羞于就医,迁延时日,致病势进行,酿成不治。”[14]受旧时代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等思想意识与传统的制约,严苛的性别隔离②关于医疗中的性别隔离这一内容的研究,可参见李贞德《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的健康照顾与性别》一书。,始终是横隔在女性患者与以男性为主体的医生间的障碍,女性仍处于看病难的尴尬处境,妇科病尤甚。
中西医汇通派代表医家张锡纯,在医案中多有中西医认识的杂糅,如在《生石膏之神效验案》中记录了两则因“热入血室,子宫溃烂”致“脓血下注”之带下案例[15]。患者“十年前恒觉少腹切疼,英女医谓系子宫炎症,用药数次无效,继乃谓此病如欲除根,必须用手术剖割。将生痰之处,其腐烂者去净,然后敷药能愈。病人惧而辞之”“又延东洋女医治疗,用坐药兼用内服之药,数年稍愈”,后病情加重,“时时疼痛,间下脓血”。张锡纯结合病患脉症,认为“系曾受外感,热入血室”,因误治导致“外感虽解,而血室之热未清,或有伏气下陷,入于血室,塞阻气化,久而生热,以致子宫生炎浸至溃烂,脓血下注”。治以“金银花、乳香、没药、甘草以解其毒,天花粉、知母、玄参以清其热,加柴胡提其下陷之热上出,送服三七细末二钱,以化腐生新”“因思此证,原系外感稽留之热,非生石膏不能解也,遂于原方加生石膏一两,后渐加至二两,连服数剂,热退强半,疼亦大减,遂去石膏服数剂,渐将凉药减少,后少加健胃之品,共服药三十剂而愈”。另有一患者与其症类似,唯差别于“服后觉脓血不能下行,少腹作胀”,因而张锡纯认为“知其不受柴胡之升提,遂去柴胡……共服十八剂痊愈”,并由以上两则案例得出“柴胡可为治女子崩带之要药”的独特经验。此医案中“子宫生炎”的描述显然来自西医,而辨证思路、方药化裁仍为中医之法,实为衷中参西之代表。林保予在辩论栏目中记载了用西药海碘治疗白带的方法,并和中药海藻、昆布用法及优缺点进行了比较,主张海碘不宜久服、多服,可用海藻、昆布替代[16]。
期刊也是医家们理论与临床经验交流、探讨的平台,如第80、82 期对一例“阴痛”案例进行分析与讨论。邓靖山问:患者3 年前阴部生一小疮,内痛,用钱贯草煎水内服,疮虽愈但痛未止,且流赤带,或微白或黑色,每日夜间十二点必痛,但流出之带不多。与川贝苦参归芎芍等不效,又以仲景阿胶生姜汤加艾叶,同时灸太冲、隐白、三阴交、交信、然谷、照海,立见痛少而带止,但后又反复,因此发问此属何证[17]。邓直哉回复为“临证常见之子宫癌或子宫瘤”,并详细分析与普通疮疡之不同,指出该病为“病毒由阴部竄入内脏”,因“病毒不能外溃,因而内竄”,导致“其人疮难愈而内痛”,最终“形成子宫癌”,“所下红黑之物”为“因久失治,于溃烂后,所排出脓类之血液”,因此“西医治疗,除用切割之手术外,别无良法,故尝见切割至数次而终不能愈”。指出可针对“子宫癌消炎、退肿、止痛”,方用“柴胡钱半、金银花三钱、九龙草三钱、土贝母两钱、野菊花五钱、马鞭草五钱、海藻三钱、制乳没各一钱、苎麻根三钱、小金丹两粒打碎用米酒炖服连滓吞下”。同时外治以“灸百会穴或刺期门及其他肝胆经穴”[18]。考同时期关于子宫癌或子宫瘤的论述,《止园医话》《鲁楼医案》等均有相关记载。可见,当时医家们受西医学知识影响,已认识到该病病因为病毒感染,因此患者阴道排出分泌物与普通带下病不同,处方用药及预后亦不同。
可见彼时西医学对带下病认识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解剖、病因及病理方面,而治疗方面并无明显优势,这也是引发“中医科学化”思潮的动因。
(三)整理中医,改良中医,中医科学化
1929 年废止中医案后,中医界不得不开始反思自身,因此继中西医汇通派后,中医界部分人士从保存国粹的立场出发,试图借助近代医学知识来整理、改良或改造中医,促进中医体系变革,形成了一股“中医科学化”思潮。
关于中医科学化路径的探讨,一直是中医药期刊讨论的热点。陈芝高引用梁启超语分析中西医学关系:“吾不为旧学之奴隶,又不为新学之奴隶,必如是改进,则于现代医学,虽不敢谓尽善尽美,亦不无少辅也。”[19]黄先庸认为:“今日之中国医学,所谓未合科学者,在未能证明所指之病原而已。”[20]朱敬脩指出中西医学各有侧重:“中国之医学,无器械之精良,略解剖之分析,故其注意点则在于证……西医既从病因着眼且发觉其病原菌,故思每一病,必求其特效杀菌之剂。”认为“研究病理之原因、病灶、病菌,当采取西说之病名,至若讨论治疗,则应参究中医之审症”[21]。主张西医用中药,中医参西法,“西药之成功效药,非不足以共资信守,中药于应用虽备,而实验整理仍有所期”[22]。丁福保在《国药新声》创刊号的发刊词中更是明确表态:“沟通中西医应自中医科学化始。”[23]这种将西医理论与中医方药相结合的形式,逐渐成为主张“中医科学化”观点人士的理想模式。正如张恭文《改正中西合璧实用生理学》序中所论:“掇中医之精华,证西医之新说。”[24]
《杏林医学月报》所刊孙菘樵《妇科易知》一书的广告,即呈现了以中西医知识交叉融合为特征的变化。首先,宣传语概括了该书“以现代之学理,运固有之方剂”[25]的基本特征,强调用现代理论知识阐释中医妇科方剂用药的原则与依据,正是“中医科学化”派代表思想的具体示范;其次,该书包括概论和各论两大部分,概论分生理、病理、孕育三章,顾名思义,无论是编排顺序,还是章节名称与内容,显然受西方医学影响,直接使用了西医学相关名词术语,并借鉴参考了编写体例与顺序;各论则按经、带、胎、产、杂病的顺序分章节论述,但每节内容包括病原、病证、诊断、治疗、处方、方歌与备考,仍然依照传统中医妇科书写体例编写。
再如李健颐完全否定了前人“五色带下”的观点,尝试将西医学急慢性淋症与虚实之带下一一对应。他指出“带下一症,完全因于子宫局部不清洁而致”。接着进一步分析该病之因,认为淋、带同症,均因感染“淋菌”所致:“系由与患有淋浊者接触之淋菌所传染而来。初起之时,为急性淋症,或医治不得其宜,摄生不得其法,迁延经月,则急性变为慢性。急性淋症,即中医所谓湿热下注于下焦之淋带症也。慢性淋症,即中医所谓脾肾衰弱内损带脉之白淫症也。”治疗主张分急慢性期,治法亦不同,强调内外同治,治以口服、洗射两法。“急性之时,以利尿、消炎、防腐、镇痛之剂,如导赤散、加减胜湿汤、小蓟饮子之类;炎症已退之后,则佐以消毒收敛之品,如既消丹、清带汤之类。其他再以洗射等法,以清洁子宫内部。”[26]关于继发疾病,他指出:“带之为病,是因湿毒淋菌侵入子宫,子宫损伤,累及带脉,乃蒸变而成粘胶之物,淋漓不绝,腥臭难堪。”因此带下病易致继发他疾,如“小产之病,多因带病所致”,因此“欲保固胎气,宜先治带”[27]。
虽然笔者只选取了带下的相关材料,但见微知著,我们依然能看到,为了求得中医的生存和发展,中医界部分人士试图以“科学化”来改造中医,使其接近近代科学体系,顺应社会潮流。这种想用西医理论解释中医的指导方针,其所隐含的“西医化”倾向加剧了“废医存药”现象,值得当下中医人重视与警醒。
(四)中西碰撞,直面交锋,主中医自信
中西交汇的背景下,两种不同医学理论与认识的碰撞有融合,更有冲突,部分中医持保守态度,本能地排斥来自西方的新说,而“中医科学化”更是引发了来自中医界内部不同程度的批评。
梁长荣认为西方思想传入我国,实为“西方文化入寇中州”,痛斥国民政府对中医的政策导致“劣政弱国虐民,庸医弱种病民”[28]。陆士谔亦在《国医与西医之平议》一文中力主:“国医与西医绝对不能媾通。”[29]叶橘泉呼吁:“我则以谓中医不欲科学化则已,若欲科学化,即是西医化。因为除了以科学为立场的西医药理之外,世界上决无第二种科学可以拿来化我们的中医药学术。”[30]周觉叟甚至警醒学界:“中国之学术,将不亡于整理之前,而亡于整理之后矣。”[31]
杨则民虽赞同科学整理中医,但他反对“中医科学化”,认为实乃“以不相容而与之化,则自取灭亡而已”[32]。秦伯未虽主张改造中医,却并不赞成采用激进手段。他认为,中医学说大多来自经验与自然界,且有事实以证明之,多合于科学之理,改良、改进应“先从杂乱之中医学说中,用科学的方法,加以缜密之整理”[33]。
具体到探讨妇科疾病的治疗层面,梅永茂分析、比较了中西医治疗方法的特点与疗效优劣。《中医界应有之觉悟》言:“西医之妇人科,完全由外科出发,均以局部疗法,或外手术治理之,其治妇人病,必使每日洗涤患部,反不如中医之由内科出发,均采全身疗法,以驱局部之患。用体质药、解毒药,或一种内服之特效药以治之,手与目均可不触患部……白带病,必赖内科,始能根本治疗。”[34]分析客观,态度中肯,呼吁中医人应树立自信,扎实临床。中医辨证论治与整体观念是中医疗效之基,抛弃中医理论空有药物,往往疗效不佳。以今日认知来看,确实带下病不单由于局部的炎症或病变引起,所涉西医病种包括阴道炎、盆腔炎、子宫颈炎、妇科肿瘤等。单纯针对患病部位的局部治疗,起效快,但易反复,难以根治。因此,正如梅永茂所分析,辨病与辨证的有机结合、整体与局部的综合考量,才是获得良效的不二法则。
二、近代中医药期刊中带下病的治疗
总体而言,近代中医药期刊中带下病的治疗方案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一)急则清热利湿,缓则健脾益肾
医家们强调带下病的治疗应辨虚实缓急。张恭文《外感病治疗学》连载于《杏林医学月报》,书中设专篇论湿邪为病,主张带下多因外感湿邪为患,“湿热下注,妇人白带,宜萆薢分清饮加半夏、苡仁、芡实、黄柏、白术主之”[35]。
李秋铭《存本草堂六科方案》录有一治疗带下成漏的医案。通过分析其症状及脉象辨为“气血消耗,痰湿乘虚而入膀胱”,治疗先“用补中益气汤,重加樗根白皮、秦皮、鸡冠花,排泄臭带,三剂而稍止”,后“用归脾汤加葫芦巴、鹿角霜数剂以暖下元,而收涩滑流”,最后再“用乌骨鸡炖当归阿胶而愈”[36]。意在先燥湿健脾,后温补下元、补益精血。
李健颐对带下论述颇多,初因“湿热之毒,盘踞于任带二脉,任脉之血受湿气之变化,乃生带下”[37],久之任带俱伤,因此临证擅用金锁固精丸[3]、白带丸、清带汤、小蓟饮子、加味知柏八味汤、既清丹、加减胜湿汤[4]加减治疗各类急、慢性赤白带下。
(二)药线纳入,药物洗射
带下病的外治法主要分药线纳入和药物洗射两法。
1.药线纳入
存世文献中,带下病的外纳法最早见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篇:“妇人经水闭不利,藏坚癖不止,中有干血,下白物,矾石丸主之。矾石丸方矾石(三分,烧)杏仁(一分)右二味,末之,炼蜜和丸枣核大,内藏中,剧者再内之。”[38]61陈应期在《医学实录·妇科杂症》篇介绍了矾杏药线纳入阴户治疗带下的方法。详细列出了矾杏药线的配伍、制作及使用方法:“枯白矾二两、北杏仁七钱去皮,研末、炼蜜、为药线。其大如指,其长两寸,纳入阴户,俟阴内作剧,热痛难忍,取出药线,少息再纳。该妇须要仰卧在床,方得纳入,起居动作,纳入不便,连纳数日夜。”[2]此与仲景矾石丸组方一致,但比例、用法有所不同。
2.药物洗射
存世文献中未见“洗射”之法。李健颐在其专著中数次谈到了用药物洗射子宫内部的方法,明矾、樗椿皮为其要药。他在仲景之法的基础上有所发挥,将明矾既用于内服,也用于灌洗。《枯明矾治白带之功效》篇中论述:“明矾,其生者功只涌吐,而其煅者用途其广。其有收敛软坚、解热除湿之能……仲景用矾石丸,治妇人藏坚癖不止,中有干血,下白物,亦是取其软坚收敛之力。”后附医案1 则,患者患白带多年,治以“内服矾石丸,每日三次,每次六丸;外用白矾四钱、五倍子五钱,研末,滚水溶化,日注入阴户一次。连用五六天,痊愈”[4]。樗椿皮历来是带下内服常用药,或做丸药,或为汤剂。李健颐《椿樗皮是治带之良药》谈到:“椿樗皮入血分,调任脉,补带脉,运脾化湿,并有固涩下焦之能。《本草备要》云:‘椿樗皮,气香带臭,味酸性涩,能入血分,化湿热,治妇人崩带。’可见樗皮为治带要药……老椿㮙皮,性虽带涩,而无阻滞湿热之弊,功虽兼补,而无碍胃滋腻之害,且有补脾化湿之能,诚为治带之良药。”[4]因此他认为可以口服、洗射之法并用。“小蓟饮子治各种急性淋带,或兼有尿血者……经期之前后,小便急痛,兼流出脓水者,加苇根、樗椿皮、淮山药,并用洗射子宫内部。”[4]
中医外治法中的“熏洗”常用来治疗妇科疾病,但熏洗指把药物煎煮后,先利用药剂的蒸气熏蒸患处,待煎剂到适当温度时再冲洗患处,与此处“洗射”有明显差别。关于“洗射”一词的出处,《申报》1925 年登载的一则广告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三马路大舞台对面姚佐顿医生,医务极盛。有一种洗射新法,系用外洋最新式仪器疗治,以药水手术功力,能将青菌完全驱出。”[39]该广告点明洗射为一种新式治疗方法,有专用国外设备及药水,可达杀菌功效。1928 年,中国博医会发行的《欧式内科学·中毒病》也出现了“洗射”一词,书中指出治疗蕈类中毒,宜“洗射硫酸阿忒罗品atropinsulph.gr 1/50”[40]390,中国博医会为西方在华医学传教士所成立,一直致力于西医学在中国的传播。所以“洗射”应为西医学名词。
“洗射”还适用于人体下部的其他疾病。《青年修养指导》一书中建议便秘患者“早起可服开水一杯,或水果少许,涩塞者可用肛门洗射器通之”[41]111。而“洗射”疗法更多为治疗淋病。如《上海顾问》中的医疗讯息提到,天济医院治疗淋病,每次只收2 元,包括诊金、打针、电疗、内服、洗射等所有项目[42]464。又如《现代看护学》认为淋病患者患处可局部用水杨酸剂等数种药物洗射治疗[43]26。再如《申报》1939 年的一则广告宣传“德国最新淋病特效剂防克淋:防克淋注射管、防克淋洗射水、防克淋AB药片”[44]。可见洗射疗法可杀菌消炎、润滑,主要治疗人体下部的泌尿生殖系统疾病,洗射所用水剂均为西药成分。
如果说药线纳入是仲景之法的具体应用,中药汤剂直接洗射子宫的方法显然是受西医学影响所产生的中西医结合产物,是基于现代医学解剖、生理及病理认识所发明的外治之法。正如前文所说李健颐认为带下病的根本病因为“子宫局部不清洁”,故而效仿西医采用药物直接冲洗患处以清洁内部。从“熏洗”到“洗射”,对医生而言意味着治疗方法的改进及多样化,但对于患者而言,特别是女性患者,这种侵入式的治疗,要深入子宫这一身体“禁地”,意味着传统与现代意识的冲突,女性身体的规训与解放①关于这个话题的探讨,史学界研究颇多,可参见高彦颐《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一书;文军《身体意识的觉醒——西方身体社会学理论的发展及其反思》(《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 年第6 期);甘雪慧等《身体规训与身体解放——由作为女性象征符号的高跟鞋谈起》(《青年研究》2017 年第1 期)等。,这样的矛盾与冲突,时刻左右着人们的选择。
(三)任带取穴,针灸合用
带下病的针灸治疗论述较少,几乎都载于《针灸杂志》。民国期刊中,医家们总结了带下病取穴原则。女子带下瘕聚为任脉之病,任属后天,后天是脾,“中土失其冲和,则病气结于少腹之内,胞室之下,会阴之分,此皆任脉之所循行统属者,故得谓为任脉之病”[45]。因此,取穴多位于任脉、带脉、脾经及肾、膀胱经。
陈秀玉记录一则医案,一妇女因情志不畅致带下,伴手足酸软、行动维艰、饮食无味、胃呆纳减等症,采用先灸太冲、关元、复溜、天枢各七壮,再针刺带脉、命门各穴共七次;同时内服六君子汤加升麻,两周痊愈[46]。取穴多位于带脉、任脉二经。李宝怀记载一患者患“白带兼小腹坚实”之证,针四满、曲骨、关元、中极、肝俞、肾俞、三阴交、气冲,三次而愈[47]。四满属肾经;曲骨、关元、中极属任脉;肝俞、肾俞属膀胱经;气冲属胃经。杨克容(日本长崎宇和川针灸学院教授)介绍了治疗“妇女下黄白带”的经验:“灸血海、三阴交、照海、阴交各九壮。”“赤带,血海、三阴交、足通谷各九壮,关元及左右、下方各一寸各灸七壮。”[48]血海、三阴交位于脾经,脾为后天之本,能运化水湿,带下病与湿有关,故灸脾经上的穴位有助于化湿;照海属于肾经,肾主生殖,主二阴;阴交,属任脉,调经固带,任脉、冲脉、足少阴聚而交会之处;足通谷,足太阳膀胱经荥穴,本穴属水,起升清降浊之功;关元属任脉,共奏燥湿止带、健脾益肾之功。
近代,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西方医学观念在殖民文化和科学化的助推下进入中国,给中医界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挑战。中医界奋发图强,以争生存之一席之地。中医药期刊记录和反映了当时的医界思想、理论的动态变化。就带下病而言,部分医家尊崇经典,力主注重实效,由博返约、灵活辨证;部分医家尝试将解剖、“菌”“炎”“卫生”等微生物及生理病理学知识与中医理论相对照、比较,融汇中西;“中医科学化”思潮下,部分医家试图整理中医、改良中医,将西医理论与中医方药相结合;保守派则呼吁中医界应基于疗效而树立自信。治法方面,汤药、针灸辨证原则皆遵循中医理论,药线纳入亦源自仲景,唯中药洗射可能受西医学启发。这不仅是医学层面中西医结合的一种尝试,更是文化层面的一个信号。作为被儒家性别观支配了千年的中国妇女,身体是私密的,妇科问题更是难于启齿,严重威胁了女性健康;男女有别的影响下,医学领域中男女隔离制度的出现,又极大地制约了妇产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晚清始,女性身体的解放与民族国家的复兴便纠结在一起,孱弱的女体成为弱国弱民的根源,被赋予了政治意义。近代妇女运动的兴起,推动了部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开始关注自身的身心健康而不仅仅局限在产育疾病;同时“强国保种”“国民之母”“生育节制”等概念的构建①以上主题的相关研究成果可参看以下材料: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汪民安《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柯小菁《塑造新母亲——近代中国育儿知识的建构及实践(1900—1937)》等。,让女性身体承载了更多的家国使命。女性患者走出家门,接受医生全方位的诊疗。医学的发展从来离不开时代的推动,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中医妇产科学才在中西医观念的冲突与融合中艰难前进。
可见,中医药期刊较为完整地呈现了近代医学知识、医学观念及医疗技术的嬗变,对今日中医近代疾病史的研究以及医案和临证经验的整理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与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