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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诗选无邪集» 的编选体例、 来源及其宗旨

2024-05-29郑永辉

莆田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五言选本诗选

郑永辉

(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

«古今诗选无邪集» (下文简称 «无邪集»)为山阴薛绍文所编,同安区图书馆藏一部,14 册16 卷全,为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存心斋刻本①,未见有书目著录或其他图书馆收藏。«无邪集» 版式为左右双边,单黑线鱼尾,鱼尾上书集名,下书卷数。 全书除了目录外,均无界行。 每半页九行,每行20 字。 题属为“山阴薛绍文越洲集解评注”。 薛绍文方志无传,生平不详。 丁亥自序称“余年耆艾”,推测其人生于康熙末年,主要活动于乾隆年间。 乾隆时期是一个特殊的时期,考据学风盛行,科举制度改革,对诗坛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薛绍文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当时流行的诗歌选本进行再选择,编成集诗格与诗选为一体的«无邪集»。 «无邪集» 既有反映时代性的一面,即指导试帖诗创作以迎合科举改革,且以“无邪” 为选诗宗旨,与当时考据学辟佛老的主张相契合; 又有高于时代的一面,即遵循诗歌创作应由易到难的创作规律,认为试帖诗的学习不能跳过古体,于«无邪集»的编选中纳入古体诗,有别于当时只收排律的试帖诗选本。

一、 «无邪集» 的编选体例及内容

同安图书馆藏本«无邪集» 封面已脱去,内封面刻有“乾隆丁亥新刻” “浙人薛越州集解注评” “存心斋藏板翻刻必究”。 卷首有薛绍文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所作的自序,序末钤有“薛绍文印” 阴文方印、 “越州” 阳文方印两方,其后紧接凡例和正文。 明清两代编选诗歌选集的选家,经常将他们的作诗心得或者他们所认可的诗论插入凡例,如果太长则别置于正文之前,前者如清初沈德潜的«别裁集»,后者如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 清初徐增的 «而庵说唐诗»等。 如果说选本的主要功能在于审美导向,即解决“什么是好诗” 的问题,那么诗格的主要功能就在于技法指导,即解决“怎么写出好诗”的问题,是系统的方法论,与笼统的诗话有着本质的区别。 «无邪集» 凡例第一条就直接声明:“此集为初学设法。 欲作诗,不可不知法,欲知法,不可不治心,所谓先源而后尾也。”[1]凡例1a所以«无邪集» 的编著为了达到解决“什么是好诗” “怎么写出好诗” 的目的,综合了选本和诗格的体例,把属于诗格的部分纳入正文之中,作为前四卷的内容,第五至十六卷才是选诗内容。

«无邪集» 第一卷分为“诗源” “诗路” 两部分,“诗源” 又分为“第一清新” “第二读书” “第三勤业” “第四虚衷”,“诗路” 只有“正路一条”。 卷二为“诗法”,包括律诗的格式要求、 字句章法。 卷三为“诗式” “诗体” 两部分,其中“诗式” 分为“五言古诗式” “七言古诗式” “古风式” “乐府式” “律诗式” “绝句式” “排律式” 共七式,阐释各式的形式特点和创作关键; 而“诗体” 分为“荣遇体” “讽谏体” “登临体” “征行体” “赠别体” “咏物体”“赞美体” “赓和体” “哭挽体” “联句体” 共十体,分别说明诸体的内涵。 卷四为“诗论”,包括薛绍文所认同的前人和同时代人的诗论,前人如唐刘禹锡、 宋朱熹、 明吴宽等,同时代人如李渔、 徐增、 游艺,其后还有署名自撰的“论诗十则”。 选诗部分为第五至十六卷,其中第五、六卷为五古,第七卷为五律,第八卷为五绝,第九、 十卷为五言排,第十一卷为五言长排,第十二卷为七古,第十三卷为七律,第十四卷为七绝,第十五卷为七排,第十六卷为劝诫诗。 除了第五、 六、 十四卷的古体和第十六卷的劝诫诗,其他诸卷内部均按题材分类,如卷七分“览风景” “陪侍从” “奋武卫” “乐性天” “思故乡”“送行人” “志古迹” “咏品物” 八类,每类下的选诗按唐至清的时间顺序排列。 五律部分的类目并非贯穿全书,不同的题材分类不同,例如七律分为“钦魏阙” “讲学问” “敬官守” “念边陲” “悯穷檐” “思古迹” “述幽情” “乐旷达”“送行人” “咏品物”,共十类,与五律的选诗分类不甚相同。 所选诗的题目之下有时附有他书的题解,每篇之后都有“解”,或有“评” 与“注”。

二、 «无邪集» 的编选来源

薛绍文采用上述体例编选«无邪集» 时,并非采用一般选家的编纂方法,即通过广泛收集别集、 总集后,再选诗进行编排,而是在诸家选本的基础上进行再甄选,但又要沿用其中的分类体例,导致出现每卷选诗的题材分类不一的现象。 薛绍文在«无邪集» 凡例中也并未讳言摘用他书的内容。

古风乐府与古诗,体虽稍殊,然亦相近。李于鳞皆列在古诗,余因其例,可省头绪之烦。 试帖应制,体制亦殊,«同声» «鲸铿»,俱为合选,余亦因之。[1]凡例2b

一己之见有限,千人之识无穷。 兹集评注,多本选家,各载书名,不肯掠美,一人语完,再接后语,或空一格,以清界限。 至解、注缺少,评不惬意,始出鄙见参之,不能无误,苦不自知,海内君子,不吝赐教,予日望之。[1]凡例3a-3b

细看«无邪集» 诗格与诗选两部分的诗歌,确实与所述符合。 比如前四卷的诗格部分,第一卷的“诗源” “诗路”、 第二卷的“诗法”,内容选自建阳游艺编选的 «诗法入门» 中的 “诗法”,仅稍作修改; 第三卷的“诗式” “诗体”,也是选自游艺«诗法入门» 中的“诗法”,删去“六言体式” “杂句诗体式” “登临诗体” “赠别诗体” 等诸多内容; 第四卷的“诗论” 同样是时人游艺«诗法入门» 中“诗论” 的删减版,并未标注出处,只有“论诗十则” 是薛绍文自撰。

诗选部分。 历代诗选集中,唐诗及唐前诗占绝大部分,其次是清初至乾隆的试帖应制诗,宋、 元、 明朝代的诗则寥寥无几,比如卷七收50 首作品,只有3 首是唐代以后的作品,分别为明代陆简的«耕乐»、 康海的«咏蝉» 和清代屈大均的«鲁连台»。 这是因为薛绍文主要是从现有的几种选本中选诗,选诗的范围受到极大的限制,从选目上来说,近于几种选本内容的拼凑。 基于«无邪集» 附录的“解” “注” “评”,可知«无邪集» 的内容主要来源于叶羲昂«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沈德潜«古诗源»«唐诗别裁»、 徐增«而庵说唐诗»、 胡浚«历朝制贴诗选同声集» (下文简称«同声集»)。 通过对比诸本的目录,可以更为直观地了解«无邪集» 诗选部分的构成。

以«无邪集» 五言诸体为例。 卷五(五古)收唐前诗52 首,与«古诗源» 重复52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 重复49 首; 卷六(五古)收唐及唐以后诗22 首,与«唐诗别裁» 重复14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重复4首,与«而庵说唐诗» 重复9 首; 卷七(五律)收50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重复23首,与«唐诗别裁» 重复38 首,与«而庵说唐诗» 重复13 首,与«同声集» 重复2 首; 卷八(五绝)收40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重复17 首,与 «唐诗别裁» 重复19 首,与«而庵说唐诗» 重复17 首; 卷九(五排六韵)收50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重复7 首,与«唐诗别裁» 重复17 首,与«而庵说唐诗»重复4 首,与«同声集» 重复28 首; 卷十(五排八韵)收50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重复1 首,与«唐诗别裁» 重复6 首,与«而庵说唐诗» 重复1 首,与 «同声集» 重复14首; 卷十一(五言长排)收15 首,与«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重复0 首,与«唐诗别裁» 重复1 首,与«而庵说唐诗» 重复0 首,与«同声集» 重复12 首。 各本入录«无邪集» 的篇数不同,不过落实到具体篇目,则呈现出互补的态势。 如卷五中,«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 未入选的阮籍«咏怀»、 陶渊明«桃花源诗»、 薛道衡«人日思归»,都在沈德潜 «古诗源» 中,«无邪集» 全收«古诗源»。 又如卷十一大部分与«同声集» 重复,其他诸卷情况类似。 另外,因叶羲昂«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 收录了明代钟惺、 谭元春«古诗归» 中的评语,«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收录了明代钟谭«唐诗归»及蒋一葵«卶庵重订李于鳞唐诗» 的笺注和评语并进行赓补,«无邪集» 全书与«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 «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重合的篇目,其“解” “注” “评” 几乎全录原书内容,不重合的篇目的“解” “注” “评” 大部分出自沈德潜的«唐诗别裁»、 徐增的«而庵说唐诗» 和胡浚的«同声集»,再从«诗法入门»②、«鲸铿集» 和彭元瑞的«试帖诗集» 中选取少量的篇目增入,就完成了«无邪集» 的编选。 以上诸选本的排列方式,均按体式及朝代先后排列,只收«同声集» 采用一卷一种题材、 卷内按作者时代先后排列的方式,如“卷一 朝籍”“卷二 天文” 等。 薛绍文在编选«无邪集»时,想沿用«同声集» 的体例,不过因«无邪集» 兼收诸体,且又要在有限的文献来源中选出与«同声集» 所收诗相同的题材,实在不大可能,所以就出现了如上文所说的不同体式内的题材分类各不相同、 不能贯穿全书的现象。

构成«无邪集» 内容的几种选本,除«赓订笺释批评古诗直解» 刊行于明万历年间外,«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有清刻吴大盛堂本和博古斋本,«古诗源»首刊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唐诗别裁集» 首刊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而庵说唐诗» 首刊于康熙五年(1666),«同声集» 首刊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鲸铿集» 首刊于乾隆十九年(1754)至三十二年(1767)间,«试帖诗集» 首刊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诗法入门» 首刊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 可以说,«无邪集» 是一部在清初众家诗选基础上的再选本。

三、 «无邪集» 的诗学观念与时代思潮

1. “无邪” 命题

薛绍文的“无邪” 论包含两部分内容,首先是“无邪” 诗的判断标准,其次是作“无邪”诗的方法,前者为范畴,后者为方法。 «无邪集•序» 云:

古诗三千,孔子删为«三百»,以从简约,而蔽以“思无邪” 一言。 又诏弟子学诗,“兴观群怨” “事父事君”,馀及鸟兽草木,此则诗学之指南,万世不易也。 嗣后«十九首»变成五字,汉武柏梁体增至七言,乐府古风,句用长短,韵不一格。 沿及魏晋,不改此度,犹有古之遗音。 五季四声,徒工字句; 近体律绝,好事拘牵。 猗与剪红刻翠,等于冶容之诲淫; 束缚驰骤,何殊囹圄之桎梏? 更可叹者,以李、 杜之高明,而笔污声妓,圣学榛芜;老、 佛家之畔道,骚坛爱其清寂。 以王、 孟之恬澹,而篇染异教; 唐人试帖,只期戈获。 落句干请,甘心乞丐。 作诗者博极群书,而不容遗忘«论语»; 阅诗者辨别渑淄,而终当折衷夫子。 余年耆艾,未能闻道,因诗著论,用归无邪。[1]序

序言对于“无邪” 的范畴作了一个宏观的定义,即形式上不以辞章为尚,内容上独尊儒家。 薛绍文又引韩愈“«诗» 正而葩” 语,理解为: “正者,思之无邪; 葩者,鸟兽草木之馀。先本后末,韩子文起八代,即斯可见。”[1]凡例4a这里的“鸟兽草木之馀”,从关注的对象上说,是人、 物两分,人为优先关注的对象,因为从理学的角度上说,“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若仁义礼智是也,而视物为独全”[2]93。 人心包含天理的全体,“兴观群怨” “事父事君” 是人事,人事能够呈现天理,而人因“独全” 又能够从人事中体认天理,达到“思无邪”,这是人和人事相较于物和物事的优势所在。 所以作为物的“鸟兽草木”,或者是相关的物事,只能是“之馀”,不能是优先关注的对象,在作诗或者选诗时也是如此。

其次,韩愈原语中的“葩” 原就辞章的华丽而言,而薛绍文延伸到“鸟兽草木” 呈现出来的形状和色彩,意欲道、 文两分,以道为先,文置于后,而道即理,理即正,正即合理,合理即无邪。 基于以上两个层面的诠释,落实到诗选上则为:

诗以理性情,必取其有关于世教。 志干请者无气节,好释道者入异端,饮狂酒者同败类,带歌妓者伤风化。 其词虽工,概不入选。[1]凡例1a

诗关理学纲常者,题上三圈; 可资兴观群怨者,题上两圈; 咏鸟兽草木者,题上一圈。诗中倘同执艺之进谏,或美不忘规,则虽咏鸟兽草木者,亦必加圈。[1]凡例3b

换句话说,“无邪” 的范畴就是在体的层面上能够呈现理学,在用的层面上可以维护理学。于是符合“歌咏性情,实有维持风教之思” 的诗作就可以纳入“无邪” 的范畴,“徒绘风云月露,而不深理致” 的诗作就被排除在外。

那么,如何才能写出符合“无邪” 范畴的诗作? «无邪集» 凡例第一条,“此集为初学设法。 欲作诗,不可不知法; 欲知法,不可不治心。 所谓先源而后委也。” 拈出“心” 这一范畴作为诗歌创作的本源。 “心” 是理学最重要的哲学范畴之一,历代对于此范畴所指多有争论。 薛绍文并未在集中对“心” 进行定义,不过他在卷一“诗源” 的“第一清心” 中有所涉及。

学者必须将心地扫得干干净净,不使卑鄙琐屑等念,夹杂方寸,才有出头之日。 做人如此,读书如此,学诗亦当如此。[1]1a

结合«‹无邪集› 序» 辟佛老的主张,可知清心的目的在于见理。 儒、 释、 道三家同样在“心” 上做功夫,而儒与释道在目的上有本质的区别。 老氏尚无,张载提出“未尝无”,即“只是言此理之实有然,不直曰有,而必委曲言未尝无者,老氏以无为宗,所以破异端之说也”[2]173。“佛氏亦不是不知里面有个实理,他合下以理为障碍,直要一尽扫除,使万理俱空,百念悉灭。”[2]177而儒家“存养功夫,只是要得此心阔然,纯是天理之公,而绝无一毫人欲之私之谓”[2]177。 换句话说,就是三家同样在“心” 上做功夫,佛、 老的目的是扫除心里的一切内容,而儒家的目的是扫除心里除了天理以外的一切内容。 当然,只是清心还不足以上达天理,还需要下学,并一以贯之。 下学和一贯即读书与存敬,二程在论穷理的功夫时,“读书居其先”[2]98,朱熹沿其说也认为“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3],而“敬者,主一无适之谓。 所以提省此心,使之常惺惺,乃心之生道,而圣学所以贯动静、 彻始终之功也”[2]5。 薛绍文把“无邪” 的范畴定义为呈现天理和维护天理,自然而然地把穷理的方法应用于作诗,以“第二读书” 对应下学。

所读是何书? 先读朱子«小学»,立定根基; 次读四子诸经,以明理; 次读«通鉴纲目»,以识事。 子集选其纯正,可增识见笔力。 根茂遂实,膏沃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至三«通» 类书、 «韵府» 等书,资考核而已。[1]1a以“第三勤业” 和“第四虚衷” 对应存敬。

«国语»: “士朝而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 无憾,而后即安。” 倘日走街坊,寻出应酬,夜集燕朋,好讲闲话,废时失事,业焉得不荒?

天下无自足之学问,亦无自是之豪杰。 读得数行书,夜郎不知汉大; 吟成五个字,辽东遂夸矢白。 此种气质,必无好诗。 心满则学不尽,气盈则理不入,此士所以先器识而后文艺也。[1]1b-2a以上是未进入创作阶段时的准备工作。

在进入创作阶段后,薛绍文又有“论诗十则” 进行指导。 第一则“诗首端品”,要求诗不能虚作,选题必须要“维持风教” “有关世道”;第二则“诗贵闲情”,要求作者的创作心态要“温柔敦厚” “乐而淫,哀而伤,情流而不能闲便,非用情之正”[1]5b。 第三则“诗先立意”,即落笔前的谋篇布局,“一首有一首之意,一句有一句之意,一字有一字之意,耐人往复,寻味无穷”[1]5b。 第四则“诗尚修辞”,并非辞章的修辞,而是安排字句,达到言近旨远的效果,“乾坤之理,易知简能; 圣贤之言,明白坦直”[1]6a。第五则“诗要成章”、 第六则“诗有起伏” 与第三则“诗先立意” 相互补充; 第七则“诗须典则”、 第九则“诗本养气” 为字、 句、 典故的选取使用方法,“一句一字,必有来历,经史名贵,子集博雅。 至用小说俚语,风斯下矣。 第用典而不摭实,如蜻蛉点水,才是上层” “气盛则言之长短、 声之高下皆宜。 诗用典故事迹,不觉累重者,以气为主也”[1]7a均出自韩愈之论而稍作引申; 第八则“诗宜清新” 承接第七则“诗须典则” 而来,薛绍文自知作诗“重来历” “贵经史” 必然导致诗的文学性不佳,又引刘勰“取熔经意,自铸伟辞”[4]的说法进行调和; 第十则“诗知源流” 重复«序» 中的诗歌发展史,强调“无邪” 命题的正统性。 这些操作方法加上从游艺«诗法入门» 截取过来的格式规范和名家诗论,构成了薛绍文指导初学者创作“无邪” 诗的方法论。

2. «无邪集» 的时代性

«无邪集» 编成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正处于考据学盛行的时期。 考据学派的学者,“既以恢复六经之旧而自任,则必欲将释道之学排斥剔除而后快。 他们认为宋明理学实即与释、 道之学混淆不分”[5]。 比如戴震、 程瑶田、 钱大昕、洪亮吉等,均主张辟佛、 老,这种思想主张在当时成为一种风潮。 薛绍文不能不受其影响,他在« ‹无邪集› 序» 中指斥二教为“畔道”,称“骚坛爱其清寂,以王、 孟之恬澹,而篇杂异教”。 选编时也以破异教为纲领,稍微与二教相关的篇目,特出选入说明。

«河出荣光篇» 再见,致丁宁也。 «真人吟咏»、 «子晋吹笙» 等篇,似道流; «香积寺等篇»,乃禅门。 然此数篇,有见道之言,不异儒者,闲情旷境,可涤尘嚣,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节取可也。[1]凡例1a

僧人和道士的诗作也全部摒弃不选,以五言为例,«赓订笺释批评唐诗直解» 中的释处默、太上隐者和«唐诗别裁» 中的释皎然、 齐己、释处默、 景云、 太上隐者的作品均未选入。 全集除了特作说明的四篇,其他诗作的作者没有一位是二教中人,所有作品的内容也基本不涉及二教,可见其选诗之严谨,破除二教之坚决。

乾嘉时期除考据思潮风靡外,因科举制度的改革,又掀起了另一股具有时代特征的潮流,即大量编选刊行应对科举改革的试帖诗集。 乾隆二十二年(1757),官方宣布科举制度的改革内容。

前经降旨,乡试第二场止试以经文四篇,而会试则加试表文一道,良以士子名列贤书,将备明廷制作之选,声韵对偶,自宜留心研究也。 今思表文篇幅稍长,难以责之风檐寸晷,而其中一定字面或偶有错落,辄干贴例,未免仍费点检。 且时事谢贺,每科所拟不过数题,在淹雅之士,尚多出于夙构,而倩代强记以图侥幸者,更无论矣,究非核实拔真之道。 嗣后会试第二场表文,可易以五言八韵唐律一首。……其即以本年丁丑科会试为始。[6]

会试的第二场考试内容变为一首五言八韵的排律,此前康熙五十六年(1717),“特下取士之诏,颁定前场经义性理,次场易用五言六韵排律一首,刊去判语五道。 以五十六年为始,永著为例”[7]。 导致五言六韵、 八韵排律的创作成为士子学习的重点。 此外,康熙十七年(1678)开设了博学鸿辞科。 “凡有学行兼优、 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 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其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8]题荐后统一赐宴考试。 考试的内容诗、赋、 文不定,诗为五言或者七言命题排律,如康熙十八年(1679)的题目为“省耕诗” 五言排律二十韵,乾隆元年(1736)为“山鸡舞镜” 七言排律十二韵,乾隆二年(1737)为“良玉比君子”七言排律十二韵等。 于是除了短排,长排也变为士子重点学习的文体。 再加上馆阁的诗课和考试,由是一大批教材性质的唐人试帖诗选和唐诗选本应运而生。 “像叶忱、 叶栋«唐诗应试备体»、 鲁之裕«唐人试帖细论»、 臧岳«应试唐诗类释»、 吴学濂«唐人应试六韵诗»、 胡以梅«唐诗贯珠笺»、 花豫楼主人«唐五言六韵诗豫»、 牟钦元 «唐诗五言排律笺注»、 卞之锦«唐诗指月» 等等。”[9]«无邪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其编选的目的自然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其凡例云:

诗有古今先辈选诗,手眼颇高,不录应制,何况试帖? 然宜古而不宜今。 兹选及应制试帖,上遵功令,下资场屋。[1]凡例1b-2a

薛绍文也直接表明编撰该书的目的之一是适应时代的需要,但«无邪集» 的选诗体例与当时流传的大部分试帖诗选本不同,即大部分选本只选排律,不选古体,如«同声集» 只选录五排,而«无邪集» 却兼收乐府以外的诸体诗。

诗有源流。 近日选家,只取应试五排,半路出家,初学默然无向。 «三百篇» 尚矣。 其后«十九首» 古诗,及魏晋以降,历代变态迁流,为律为绝,目不一睹,何知来历?[1]序

指出流行的选本只选排律,让原本不习诗的士子直接从律诗入手学习,门径不对,真正的学习方法是由古入律。

古诗骨格劲、 风神远,从此立脚,出地便高。 后将近体声律,装点起来,先素后绘,顺流而下。 遽事排律,欲追古人,逆流而上,用力甚劳,淘沙得金,能有几何? 竞趋时样,非事轻浮,即拾饾饤,如何入目?[1]凡例2a

因此,«无邪集» 中选了相当数量的古体诗: “五古七十四首,五律五十,五绝四十五,五排六韵五十,五排八韵五十,五言长排十五首,七古二十,七律五十,七绝五十,七排五首。”[1]凡例3a既为半路出家的士人提供学诗门径,又满足了时代背景下的制度需求。

四、 结语

«无邪集» 作为一部诗歌选本,其编纂方式有别于一般选本,即以拼接的方式融合明末清初的诗格、 古体选本、 近体选本和试帖诗选本。 这种编纂方式主观上集诗格和诗选于一体,给学诗者提供了直观的指导,客观上则保存了一些已佚的文献,如«鲸铿集» «鲸铿二集»。 «无邪集»的内容受考据学的影响,以“无邪” 作为标准。编选目的则受科举制度变革的影响,因“清初社会百废待兴,重塑社会秩序需从恢复官僚秩序入手”[10],官僚秩序重建的基础在于科举制度,科举制度出现变化,选本的编选宗旨和内容也就相应地作出了调整,使士子在短时间内掌握试帖诗的创作。 通过考察«无邪集» 的编选体例、来源及宗旨,可见社会制度和学术潮流对诗坛风向的影响。

注释:

①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籍善本总目» 中的子部卷十七谱牒类,收录清代金文锦撰«四声谱» 雍正十年(1732)存心斋刻本,刊刻时代相近,应为同一书坊。

②薛绍文引用此书颇多,五古陶渊明«桃花源诗»、 李白«苏武»、 林鸿«饮酒» 及五绝周敦颐«书舂陵门扉»、 邵雍«清夜吟»、 方孝孺«卧云室» 诸本无选,仅«诗法入门» 与«无邪集» 同选。

③法式善«同馆试律汇钞» 凡例称部分诗作选自该书,该书与«二集» 今未见,或已佚。 从«无邪集» 兼收欧阳修和清人的作品看,应为历代试帖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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