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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构建的逻辑进路*

2024-05-29刘同舫

江海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命运共同体文明

刘同舫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对历史最好的继承就是创造新的历史,对人类文明最大的礼敬就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需要深刻把握习近平文化思想的本质要求,坚持守正创新,接续历史辉煌,谱写文化新篇。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在现实境遇中旨在实现世界文明格局的再造。经济全球化与世界一体化是当今人类社会的鲜明特征,国际社会各主体在“世界历史”舞台上利益交织、命运相连、发展与共,人类社会的共同性特征日益强化,这构成把握全球性问题最基础和最重要的现实语境。中国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并试图从文化构建视角形成一种与人类现实实践相适应的新型全球发展观,超越以启蒙理性为奠基的“个体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的价值原则,打破由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操控的国际政治秩序,真正立足“人类主体”的高度考察人类文明进步的整体诉求。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构建既要首先定位共同体理念与自身的内在关系,也要厘清自身对共同体合法性的容载,还要阐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性生成对自身的现实支撑。深入分析文化构建的现实指向和逻辑进路,有利于在提升共同利益和凝聚共同价值的过程中构建一种全新的全球秩序及“全球文明”观。

共同体理念与文化构建的关系

人类命运共同体旨在超越西方文化霸权和文化殖民的文化秩序,是以扬弃依附型世界文明秩序为现实旨归的社会共同体重构方案。“重构方案”同时指向重塑共同体和变革文明理念两个维度:就共同体维度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不合理、非正义的国际交往体系的突破和对合理性、正义性全球秩序的构建;就文明理念维度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传递人类共同的价值愿景,将作为一种全新的世界精神为人类文明整体进步提供价值规范和精神引领。厘清共同体理念和文化构建的关系是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内涵不可或缺的重要维度。共同体理念决定文化构建的起点和水平,对文化构建的推进具有导向性作用。与此同时,文化构建对共同体理念具有正向反馈作用,促使共同体理念始终与历史发展同频。

共同体以共同利益、共同价值与共生关系作为自身的存在前提和基础。从共同体的内涵来看,它作为人与社会的存在方式,不仅表征一种共同性关系,而且意味着一种共同性的文化价值观念。共同体概念既是对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属性的表达,又是对共同性、社会性、公共性和共生性等理念的彰显。“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2)[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4页。这种“有机体”的历史发展经过了“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精神共同体”几个阶段。作为对前两种共同体形式的历史发展和超越,“精神共同体”可被理解为“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共同体”。(3)[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第65页。从共同体的发展历史来看,共同体是以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前进方向为标尺展开的有机体,即以人类社会实践为出发点,以国家与国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为考察对象,勾画出人在社会生产和交往中共建公平正义世界秩序的基本条件和必然规律。共同体揭示出人类在社会实践活动基础上的演进趋向,展现出人类社会在多元结构的基础上有机统一的发展模式,是一个物质形态与观念形态相统一的范畴。共同体的精神维度在共同体的自我确证过程中占据不可或缺的地位,有学者明确提出,“个人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的任务在于“公共精神文化建设”。(4)[英]保罗·霍普:《个人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沈毅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页。在现代社会,“共同体”主要是作为积极的建构性概念而存在,内含引领和超越现实社会的价值追求和理念表达,诠释了人们对破解现代性生存困境的迫切期待。“‘共同体’意味着的并不是一种我们可以获得和享受的世界,而是一种我们将热切希望栖息、希望重新拥有的世界。”(5)[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安全》,欧阳景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人类从传统共同体进入现代社会后,社会的个体化趋向、个体主义的不断膨胀、自私自利的行事规则和自我中心主义的发展诉求使得共同体精神走向没落,共同体成为一种形式化的虚假性存在,而人们又终究无法脱离“共同体”的存在方式。“原子”在充满危机和风险的现代性世界中因彼此的工具性关系和家园感丧失而陷入意义“真空”。以现代市民社会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国家共同体同样由于奉行个体主义原则而无法有效解决全球性问题,甚至固化了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强化了不平等和非正义性的全球秩序,致使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和掠夺合理化。

共同体作为人的社会性存在方式,其前提和基础是特定主体的存在。共同体精神维度的展开,与主体的存在层次密切相关。地方性共同体的文化精神与价值表达以特定的“群体主体”为出发点和立足点,而人类社会共同体的文化精神和价值表达则以“人类主体”为出发点和立足点。尽管当前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命运与共”的时代,世界一体化秩序在生产全球化、贸易全球化以及交往全球化的过程中得以历史性生成,但是真正以“人类主体”和“人类社会”为出发点和立足点的制度体系及伦理规范尚未普遍形成。在民族国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中,资本主义现代性所搭建的现存国际秩序仍然奉行以民族国家的特殊性利益为导向的自我中心主义交往原则,不仅忽视人类的普遍利益,而且形成了弱国从属于强国、东方从属于西方的不平等国际关系,其出发点依旧是“原子个人”与“丛林假设”。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既需要把握“共同体”作为“建构性世界观”所蕴含的文化维度,也需要把握世界历史进程中共同体理念与文化构建的关系。新的共同体理念对全球文明的社会形态把握是其超越“原子的个人”和分裂化形式的理论立足点。在社会形态的演进史中,作为全球文明主体的人类,既指在具体历史情势中形成一定社会关系的现实的类主体,又指参与具体文化构建活动中的现实个体。共同体则是由特定生产方式所决定的人们的存在方式和社会结构。全球性生产方式要求全球性的社会分工与合作,因而全球化趋势下的共同体在形态上必然需要超越地方共同体的边界,达到一种世界主义的整体性和普遍性。然而,传统的共同体理念却以地方性为基本准则,落后于以人类为主体的共同体实践需要。共同体理念对文化构建具有引领性作用,决定着文化构建的起点和水平,而文化构建能够推动共同体理念始终契合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

现代大工业对全球化具有推动作用,在资本逻辑至上的共同体中,“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本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全球范围内的资源利用、劳动分工、生产协作以及普遍的“物”的依赖性关系的建立带来的客观结果是,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具有“世界性”。(7)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5页。全球化的根本动力是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变革,现代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助推了全球化进程的发展。马克思在肯定资本主义生产对科技革命和技术发展的推动作用的同时,也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的物化造成普遍的物的依赖性关系,难以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并解放人的自由个性。只有根本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才能真正超越资本主义主导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实现全球生产力的增长与人的发展需要的和谐统一。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和技术运用的进步创造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开启了工业革命的进程,交通技术的发展和交通工具的革新也促使全球范围内资源配置和人员流动成为可能,这是全球性联系得以建立的必要因素。伴随新工业革命和人工智能时代的全面到来,地球家园正在进入一种“万物互联”的新阶段,信息技术使国家和地区之间的交融程度越来越高,传统工业和新兴产业的生产都成为全球生产体系和价值链条上的具体环节,科技革命与人工智能使得“文明化”的广度和深度发生显著变化,这就要求强化共同体内部的文化构建以推动文明的进步。

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社会生产力虽然构成“文明”的核心,但“文明化”意味着一种从社会存在到社会意识的整体性革新。马克思、恩格斯在资本主义文明批判语境下曾交错使用“文明化”“全球化”“现代化”三个概念,其表达的是同一历史进程。“现代化”是“文明化”和“全球化”的根本动力,“现代化是一个社会整体性概念,在现代化历史进程的背后,折射着社会全部文化层面的价值转换”。(8)邹广文:《当代文化哲学》,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页。在现代化历史进程中,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在交流过程中得到融合,生产体系的全球化必然伴随文化层面具有全球性特征的文化产品和公共文化精神的生成,即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世界文学”的诞生,“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5页。马克思、恩格斯对世界文明的理解,既是希望说明每一历史时期的文学发展都打上时代烙印,不同民族文学中体现的共同精神追求构成“世界文学”,又在深层次上表明文化构建与全球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文化构建的主体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启示人类使用世界性和民族性相统一的分析方法来对待“世界文学”和人类文明发展中出现的各种现象。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之所以能够展现世界性的文化意义,是因为共同体自身蕴含文化结构以及基于全球共同体交往而产生的世界文化成为现实。作为一种“世界文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得益于不断扩大的世界文化交流与融合,在此过程中,蕴含于民族文化特殊性中的普遍性因素不断开显、共同价值不断凝聚,人作为“类主体”的共有精神家园在人类意识结构中逐渐凸显。在全球化时代,人类文化呈现出极为强烈的整合现象,超越民族性的“世界文学”逐步生成,它在人类的文化精神与价值层面形成越来越多的认同感和共同性。具有世界主义的“认同感”与“共同性”一方面是全球化的客观进程使然,另一方面体现了各个民族及国家人民的主动价值选择和文化创造。就文化的凝聚力、引领力以及对人与社会的“化育”功能来说,以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构建为基础的世界范围内的文化整合与价值认同,对于超越现代西方理性主义文化视野中的个体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逻辑、跨越全球现代性危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中国从全人类的文化构建主体出发,在具体构建实践中贯彻实现人类共同发展的价值旨趣,在与资本主义交往的过程中注重克服社会物化的困境,促使文明朝着共同价值方向发展的自觉意识和文明视野,这是共同体从人类文明演进的内在价值维度对文化构建实践提出的更高要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既是超越“西方中心主义”文明秩序和文明观的必然要求,又为生成以全体人类利益为导向的新型“全球文明”提供必备的文化滋养。

文化构建与共同体合法性的生成

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与超越中引领世界文明秩序的重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使得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矛盾在新文明的基础上得到解决,将“自然地方性”从生产方式、政治伦理和精神图景等各个层面,整体性地提升为“普遍世界性”,真正将以现代生产方式为基础的人类社会普遍联系、人的“类本性”从资本主义狭隘的经济政治文化中解放出来,使全球化时代的文明发展成果符合世界人民的共同利益诉求和共同价值关切。通过重新塑造文明观和构建新的文明秩序,人类命运共同体真正被构建为一个普惠性、开放性、平等性、共享性的生命家园,这既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目标,也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合法性来源和基础。

从“普遍世界性”生成的意义上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意味着社会共同体及其文明发展观在“人类主体”维度上的真实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以“普遍世界性”的“人类社会”为立足点,充分吸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共同体思想的精神基因,力图不断克服和解决现代性难题,最终指向一种新型文明秩序和文明观的构建。“欧洲文明已经失去了自视优越的资格,过去不再由它控制;现在,欧洲和‘其他’文明共同面临着一个任务——展开对话,继而设法建构一个新的文明,一个全球文明。”(10)[美]布鲁斯·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汪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17页。在全球对话与合作中形成的既体现“多样的统一”又体现“统一的多样”的人类文明共同体,以共同体思维和共同体理念把握文明体之间的关系,而非以文明隔阂、文明优越或文明冲突的个体主义思维把握人类社会的内部关系。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构建强调不同国家之间尊重差异、相互依存的辩证统一,提升对“自我”与“他者”发展之间休戚与共关系的认识,在具体的文化构建对策上展现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倾向。为避免在文化交往中对“他者”进行抽象化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立足具体实践活动,探索共同目标指向的人类立场,在实践中构建起不同文化之间的价值共通性和社会统一性。不同文明形态凝聚着不同民族的智慧,值得我们尊重和平等对待,秉持互学互鉴和兼收并蓄的态度,不断推动人类文明发展进步,这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内涵。

克服由霸权秩序、资本逻辑、对立思维与个体主义支撑的资本主义文明及其衍生的种种弊端和困境,解决当前全球治理的“和平赤字、发展赤字、治理赤字”,必然呼吁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新型文明的生成。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新型“全球文明”生成的内在精神高度一致。构建“全球文明”要求具备全球性视野与整体性思维,致力于创建多元共生的秩序和平等交流的文明关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彰显了“全球文明”新生的要求。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文明”构建问题上,学界提出了诸多有价值的观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蕴含了一种不同于西方文明而注重多样性、平等性、包容性、普惠性的中华新文明”;(11)韩庆祥、陈远章:《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中华新文明》,《学习时报》2017年6月26日。“全球治理的中国方案在‘现成地’占有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是以一种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来为其制定方向的”;(12)吴晓明:《“中国方案”开启全球治理的新文明类型》,《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尊重世界文明的命运与历史构成,理解世界文明的命运与历史走向,营建符合世界文明变迁规律的新型世界文明,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目标”,(13)陈忠:《世界文明选择中的命运共同体营建——基于文明批评史的视角》,《南国学术》2019年第2期。等等。新型“全球文明”的构建,不仅表现为文明呈现形式的转变,而且体现在人类文明的思想基础、价值诉求及未来发展趋向上。新型“全球文明”指明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现实方向,即必须摆脱抽象资本力量的支配,合理调节并有效安排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秩序。国家主体不应当将参与共同体构建视为实现自身利益的手段,而需要认识到共同体本身是实现共同发展的真正载体。无论是从世界文明发展的实践建构意义来看,还是从社会文明批判与更新的理论建构意义而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历史意义需要在构建新型“全球文明”的过程中得以释放和彰显。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力图创建各个文明主体及其成员休戚与共的全新时代,具体表征为以“普遍世界性”为内在支撑的“全球文明”时代。与西方文明观内在的二元对立、多元冲突不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新文明观”本质上是一种共生主义文明观。“文明共生论”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所要求实现的“普遍世界性”的本质确证。在人类文明已经经历的历史时代,在“自然地方性”主导的各种共同体形态中,共同体的“共生关系”并没有真正实现。古代社会主要是共同体本位社会,共同体的共同性掩盖了其成员的个体差异性,个体的意义和价值被消解在共同体强大的同一性之中。自阶级社会诞生以来,尽管个体与共同体之间、共同体成员之间构成共存关系,但由于不同阶级之间存在统治与被统治的地位差别,因而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共生性关系。在现代社会,尽管个体从传统共同体的强力“捆绑”中解脱出来,使得个体主体性空前凸显,但由于资本主体性对人的主体性的剥夺、人的存在方式的异化以及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产阶级统治集团对劳动者的剥削,并把这种剥削性关系结构扩张到全世界,共同体的“共同性”反而被弱化甚至消解,甚至沦为“虚假的共同体”。海德格尔深刻指出人与人之间在哲学存在论层面的“共在”结构,认为“即使他人实际上不现成摆在那里,不被感知,共在也在生存论上规定着此在。此在之独在也是在世界中共在”,(14)[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40页。他指明了人与人在生存论层面的相互联系,这与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页。的观点具有一致性。然而,资产阶级将社会共同体视为满足自身需要的封闭组织形式,使得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其他国家陷入资产阶级私人利益与人类普遍利益相一致的思想误区。资产阶级构筑的“自我”对“他者”的压制成为共同体冲突的根源,促使了资本的人格化及资本逻辑抽象统治的永恒化。在现实世界中,“此在”的“共在”结构并没有转化为“共生”的事实,资本主义文明造就的不是一个“共生体”,而是一个“冲突体”,这就是现代性的困境与隐忧。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目标是建设一个“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共生共同体”,以“文明共生主义”的眼界和理念把握人类社会共同体的内部关系。“共生”是“存在”与“价值”相统一的范畴,既包含“共在”的存在结构,也蕴含“共生”的价值结构,体现了个体与共同体之间、共同体内部主体成员之间形成的相互依存、相互确证、共同存在、共同发展以及共同实现的共同体关系。这种新的共同体关系建立在对现代性的批判与扬弃基础之上,以推进人类社会文明进一步发展为实践目标。不同于古代共同体以绝对的“同一性”压制个体性、多元性和差异性,“共生共同体”高度包容个体性、多元性和差异性,始终以其内部主体成员的平等发展和共同实现为最终目标。作为共同体文明的高级形态,“共生共同体”强调个体性与共同性的辩证统一,实现了从“自然地方性”向“普遍世界性”的实质飞跃,人类命运共同体所要构建的正是这样一个“共生共同体”。

现实中正在生成的“全球文明”必然是一种共生文明,人类命运共同体传递的文明观强调人类文明多样多彩且平等包容,不同文明之间应互容、互鉴、互通,应该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对话超越文明隔阂。正如列宁所说,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普遍性在于其“回答了人类先进思想已经提出的种种问题”。(16)《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同样回答了时代提出的种种问题,它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文明批判和共同体重建的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充分吸收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的精神精华,其“出场”占据了人类共同进步的正义制高点。作为一种“共生共同体”的人类文明新秩序和“文明共生主义”的人类文明新理念,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必然为人类带来文明的新生和家园的重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将社会性和实践性理解为文化构建的本质特征:社会性是文化构建的现实规定性,文化构建根本在于主体的交往活动,在本质上表现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实践性是文化构建的存在论基础,通过实践创造新的人类文明秩序,能够使人类确证自身的文化主体性地位,在重构人类文明新形态上迈出关键一步。

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性生成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在现实境遇中旨在实现世界文明格局的再造。人类命运共同体之所以能够重塑世界文明格局,一方面是因为共同体理念与文化构建之间存在内在关联,另一方面是源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得以构建的重要文明基础,即在社会主义文明的历史生成中形成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内生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在对现代性危机的回应中释放出巨大的文明进步效能,展现出民族性与世界性、当代性与未来性相统一的鲜明特质。

在人类共同面临的风险挑战面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相较于资本主义文明的优越性不断凸显。尤其是面对当前全球性危机频发的世界形势,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应对“世界怎么了”的“中国方案”,是一种具有全新思想高度的理论议题和现实紧迫感的区域性及全球性的人类解放实践,充分彰显了以“人类解放”为旨归的社会主义文明观的科学性和真理性。“中国方案”在积极推动全球化和多边关系构建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应对危机的有效性和资本主义社会在危机面前的“不力表现”之间形成巨大反差,这使孕育于社会主义文明母体中的人类文明新形态越来越具有协同普遍利益、关切共同价值、指引人类文明出路的进步意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科学社会主义在21世纪的中国焕发出生机与活力,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的不断发展,并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

社会主义文明从其诞生之初就以实现全人类解放为最高目标和宗旨,超越了资本主义文明立足市民社会、追求自私利益的狭隘性。人类文明新形态在社会主义文明的理论和实践基础上发展壮大,体现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辩证统一,对内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对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二者统一于人类解放历史伟业之中,为构建共建共享、和谐美好的世界准备了条件。文化既是文明得以形成的基础,也是文明得以展现的形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人类文明新形态孕育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文化共同融贯而成的文化土壤。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所蕴含的文明意义,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思想价值的继承,例如,“和而不同”的价值观念有利于为全人类文明交往提供和谐秩序,为维系人类文明有序发展提供“稳定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表征着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性生成,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世界性”特征则内生于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和马克思主义文化传统的创新性继承。

首先,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世界性”源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历史积淀。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从未中断过的古老文明,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言,“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绵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17)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下主义”“大同理想”与“和合精神”,使得中华文化“天人合一”“和实生物”的思维方式迥异于西方文化“两极对立”“物我二分”的思维方式。中华文化的世界观、社会观与天下观具有鲜明的协和万邦、共在共生的精神气质,而这种气质历经千年的发展积淀深刻地熔铸到当代中国人的世界观与国际观之中,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产生提供了文化和价值基础。“天下观”是中国传统政治与伦理观念的集中反映,其突出特点在于兼容所有人的存在,关注“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天下的存在秩序必以共在性为其建构原则,创制天下就是把冲突和分裂的世界建构为兼容的天下,实现世界的内部化”。(18)赵汀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69页。因此,中国人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不是主客对立的,而是和谐一体的,“天下”概念本身就泛指全体社会或人类世界。梁漱溟先生指出,“在西洋人的意识中生活中,最占位置者为个人与团体两级;而在中国人则为家庭与天下两级”。(19)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159页。在天下观中,“国家消融在社会里面,社会与国家相浑融。国家是有对抗性的,而社会则没有,天下观念就于此产生”。(20)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158页。以单一民族国家为立足点,容易导致国际交往中以“自我”为中心,过分计较自身得失而无视“他者”利益,而以“天下”为立足点,则能够有效超越民族国家间的对立性质,有利于维护全体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与西方追求自身利益和同化其他文明的思维模式根本不同,“天下观”塑造了中国人民对社会整体稳定性的追求远超于满足个人利益的基本认知,成为中国抵抗西方以“自我”为中心的文明观并拓展自身影响力的重要思想资源。针对当今全球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危机,“天下观”仍然是中国重构全球治理体系和促进人类文明共同发展的重要价值内核。

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天下”为立足点,以“和合”作为方法论处理共同体成员间的关系,最终意在实现“世界大同”的社会理想。“和合”方法论具体体现为“协和万邦”,这是中国人历来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以“和而不同”“以他平他谓之和”“讲信修睦”“以邻为善”的原则与世界各国、各民族、各地区和平共处,(21)参见张立文:《中国传统文化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页。这是“和合精神”在国际关系中的具体体现。直到当代,“和合”依然是中国人审视与对待世界文明的重要原则之一,并被运用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建设事业之中,成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要元素。中国在处理国际事务时一贯主张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精神,倡导“礼之用和为贵”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将和谐共生的方法原则与世界大同的理想追求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中,彰显出中华文化精神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

其次,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世界性”源于马克思主义文化的塑造,其在本质上属于社会主义文明范畴,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指导思想的文明形态。马克思主义先进文化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共同构成当代中国的文化精神,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当代价值延伸,又是对马克思主义共同体思想的继承和创新。马克思主义的人类主体意识、超越个体主义的共同体发展诉求以及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都赋予人类文明新形态以鲜明的“世界性”特质。马克思主义一向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言,社会主义运动中共产党人的利益并不是某一个群体的特殊利益,“一方面,在无产者不同的民族的斗争中,共产党人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另一方面,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所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上,共产党人始终代表整个运动的利益”。(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4页。无产阶级作为资本主义时代最具革命性的阶级,其“整个运动的利益”与人类整体利益具有一致性,因为无产阶级运动所要达到的根本目标,就是超越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的不彻底性,把政治解放引向人类解放,以此为无产阶级的自我解放创造条件。

马克思主义不以某个阶级或某个民族国家的自私利益为参照系。从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以单一民族国家为载体的“文明”的发展始终建立在阶级对立基础之上,“共同利益”与“特殊利益”之间存在深刻的矛盾,而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之上的“共同利益”始终代表着统治阶级的“特殊利益”。马克思揭示出资本主义构建的“虚假的共同体”中人的异化及人与社会的分裂,即人将自身视为私人的身份而非共同体中的存在来进行生产。在资本主义时代,资产阶级国家作为“虚假的共同体”极力维护资产阶级利益,将资本主体性原则贯彻和运用得淋漓尽致,宣称自身代表“共同利益”并大肆宣扬“普世价值”,这种种行径是对资本剥削劳动事实的掩盖和美化,实际不过是为特殊利益的攫取披上了“文明”的伪善外衣。与此相反,共产主义运动立足人类总体,真正实现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遮蔽的“共同利益”,其必然超越市民社会、特殊阶级和作为“虚假的共同体”的特殊利益和自我中心主义。以追求共同利益为根本目标,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人类文明新形态共同秉持推动人类文明和谐发展的现实目的,能够摒弃资本主义私有制滋生的个人主义发展观,克服“虚假的共同体”导致人的异化的生产力量,促进人们在构建共同体的实践中自觉创造自身发展的机遇和条件,从被迫劳动中挣脱出来,获得自由和解放。马克思强调,“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9页。无产阶级的阶级特质和历史使命决定了其必须以追求实现人类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作为根本目标,唯有如此才能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局限,在更高级的文明形态中实现人的解放。社会主义运动具有开放性和世界性,而社会主义文明之所以能够成为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更高级的文明形态,根本原因在于它可以超越资本主义的个体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原则,打造公平正义的人类社会共同体的现实路径,实现人类整体的发展进步。

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实践,要求对世界文明格局加以改造与重塑。这既是一种秩序构建,也是一种文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传递了“全球文明”的新发展观与人类社会共同体的进步理念。和平与发展作为当今时代的主题,也构成人类文明需要探究的现实议题。各个国家都需要思考如何在人类文明的统一性与不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之间保持适当的发展张力与均衡,促使不同文化在全球化交往中实现创造性转化,构建起符合人类社会未来发展趋势的崭新文明形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世界文明格局的再造,是对在资本主义现代性文明主导下的具有剥削性、殖民性和依附性的世界文明秩序的重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构建只有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高度上回应现代人类社会发展的共同关切,才能充分彰显和释放推动人类美好未来实现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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