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与新年的分与合
2024-05-28黄景春
黄景春
春节原指立春,新年指农历元旦(即正月初一),二者原本不同。民国初年推行西历,而民间仍使用农历,两个历法并行,就出现了两个新年。为了区分两个新年,元旦被用于西历新年,春节被用于农历新年。然而,用春节指称新年后,新年的兆始意义被弱化,迎春、颂春的意涵被放大。改历到底给我们的节日带来了什么?春节和立春究竟是什么关系?如何让过年活动少受春节这个名称的误导?现在是时候讨论这些问题了。
一、春节,从立春到新年
春节,传统上指立春,民国后被用以指称传统新年。窥其由来,却是民国初年推行西历(又称阳历、公历)的举措之一。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于1912年1月1日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布:“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1]次日孫中山又下令于“阳历正月十五日,补祝新年”。[2]他不但把传统新年的“元旦”给了阳历新年,还称阳历1月为“正月”,改用新历而弃用旧历的意愿十分坚定。
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以后,民国进入北洋政府时期。袁世凯发布公告:“现在共和政体业经成立,自应改用阳历,以示大同。”[3]表明继续推行阳历的决心。该年12月20日,在下一个阳历新年即将到来之际,北洋政府通告全国,“自正月初一日起至初三日止停办三日”,[4]宣布阳历年政府机关停止办公3天。这里仍把阳历1月称作“正月”,并把阳历年当作传统新年来过。
1914年1月24日,内务部总长朱启钤提交《定四时节假呈》:“我国旧俗,每于四时令节,游观祈献,比户同风,固由作息之常情,亦关人民之生计。……即应明白规定,俾有率徇。拟请定阴历元旦为春节,端午为夏节,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凡我国民均得休息,在公人员亦准给假一日。”[5]袁世凯次日即予以批准。此文件把春节与夏节、秋节、冬节相并列,只放假一天,没有照顾到这个节日作为传统新年的重要性。1914年1月26日是中国第一个新式春节(甲寅新年),农历新年被称作春节,即从1914年开始。虽然孙中山和其他反袁人士曾反对这个称呼变更,却无法阻挡用春节指代传统新年的流行,因为在两套历法、两个新年并行的情况下,用“春节”指代传统新年,可以避开过年、新年、元旦等歧义语词;但是,它忽视了“春节”传统的“立春”指向。春节从立春转变为农历新年以后,立春就无法再使用春节这个名称了。
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了“公历纪年法”,秉承民国业已形成的传统,将公历1月1日定为“元旦”,将农历正月初一定为“春节”,并尊重民间习俗,规定春节放假3天。在国家的主导下,元旦和西历新年、春节和农历新年分别绑定。经过长期沿用,当今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绑定。进而,元旦所在的公历1月被称作“元月”,农历新年所在的一月被称作“正月”。这些语词逐渐具备了固定的指称,各司其职,避免了新旧历并用造成的相关表述的含混不清。
春节与新年由分到合,是中国与西方文明对接的过程中在历法制度上的一种调适,是中国近代化的过程中出现的时间制度的新变化。
二、双历并用衍生的问题
民国元年以后,我国有中西两套历法。这两套历法,各有各的新年。年的开端和结尾不同,年的长度也不同。据笔者对1801到2018年时段内所做的统计,农历新年在西历上最早出现在1月20日,最晚出现在2月20日;农历每年354±1天(无闰月)或384±1天(有闰月)。西历从1月1日(元旦)开始,到12月31日结束,每年365天(平年)或366天(闰年)。
中西历法的年度具有不完全吻合性。西历年与农历年的吻合度每年都有所不同,如2014年与对应的甲午年的吻合度是78.4%,有30天(占8.2%)属于癸巳年,甲午年的后49天(占13.4%)落在2015年。2015年与对应的乙未年的吻合度是76.2%,2016年与对应的丙申年的吻合度为82.2%,2017年与对应的丁酉年的吻合度是80%。
正因为存在这种不完全吻合性,在表述西历年和对应的农历年时,就不能把两者等同起来,也不能用西历年替换农历年。诸如常见的“2017年是丁酉年”,或直接用丁酉年标注2017年(即2017年,丁酉),在表述上是错误的。再如“2017年正月初二”“2017年春节”“2017年闰六月”等,表述也是错误的,准确的说法应是丁酉年春节,丁酉年闰六月。农历年的节日、节气都不能用西历表达,我们常见的一些说法,如“2017年元宵节”“2017年端午节”“2017年中秋节”等也都是有问题的,应该用农历的干支接节日名。甚至像“2017年立春”这样的说法也不准确,因为二十四节气是农历的组成部分,用西历来表达同样是不合适的。农历、西历并用,很多人不知不觉地用西历年度指称农历年、用西历定位农历节日,造成很多混淆,产生一些不准确的说法。这些不准确的说法,我们习焉不察,已误用了很多年。
但问题是,当今社会通行西历,农历年已无帝号纪元和国家纪元,人们也早已不熟悉干支纪年,生肖仅用于记属相,如何称说某个具体的农历年确实成了问题。前面举例说2017年都应该改成丁酉年,但今天又有几人知道这个农历年是丁酉年呢?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西历年跟农历年对应,这看似是不严谨、不准确的借用,实则是无奈之中的选择。
三、农历新年与立春相合
虽然中西两套历法的起点、终点和单个年的长度都是不对等的,但是,如果求一个长时段的平均值,两种年的平均长度又是相同的。笔者对1901年到2017年间的农历年做过统计,这117个农历年共42731天,年均365.222日;西历年共42734天,年均365.248天。两套历法的年均日数与回归年的日数(365.242)都很接近。
如果进一步加长统计的时段,农历年的平均长度与回归年的平均长度会更加接近。这种趋同有其内在必然性。农历的月份是由月相确定的,一个朔望月29.5306天,一年12个月共354.3672天。农历的月份不考虑太阳在黄道上的位置,也不体现季节变化。这样的年与太阳回归年相差约11天。如果不加闰月来调节,经过17年后,同一个农历月份就寒暑易位、春秋颠倒了。我国回历(即伊斯兰教历)就属于这种纯阴历。但是,我国是农业国,历法必须反映四季变化才能满足民众的需要,于是,农历设定了闰月,以调节年的长度。中国农历年的长度归根结底是由二十四节气确定的,二十四节气可区分为“节气”和“中气”,一年有12个节气,12个中气,如果某个月份没有中气,这个月份就是闰月。《汉书·律历志》谓:“朔不得中,是谓闰月。”[6]这个闰月规则使用两千多年了。它的上个月是几月,就称这个月为闰几月,沿用上个月的干支为纪。
二十四节气是纯粹的阳历,它考察太阳在黄道上的运行周期,西历则考察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周期。两者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反映的都是太阳与地球的位置关系,推算依据相同。农历新年很少出现在立春这一天(1901年至2017年间,只出现5次,占4.27%),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在立春前若干天,就是在立春后若干天。但是,从长时段统计中取平均值时,农历新年恰好坐落在立春这一天。从农历的角度来说,正月初一是新年的开始。从二十四节气的角度来说,立春是一年的开始。传统上立春是春节,袁世凯却把新年改为春节。但由于二十四节气对农历年有着内在决定作用,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不同的春节又是处在同一天的。
两个“春节”,表象上相分,
本质上相合。在这种“不謀而合”的背后,是中国传统历法编制中的卓越智慧。2016年中国二十四节气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此项目申报时,申报书上的副标题是“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这个副标题很好地揭示了二十四节气的历法特征以及对中国人生产生活的指导作用。
四、官方的元旦和民间的新年
中国西历、农历并用以后,两个历法就有两个新年,“新年”的所指就含混了。为了区分二者,民国初年就开始把西历新年称作元旦,把农历新年称作春节。春节与夏节、秋节、冬节并立,是作为“四时令节”之一而设定的。两千多年来至关重要的过大年被降格为四季节日的一个,其中包含着对传统新年的轻视态度。当然,其他三个节后来很少提及,民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唯有春节借新年之威而普及开来,成为农历新年的代名词。但是,改名之后,元旦、春节这两个名称都出现了问题。
传统新年被称作元旦、元日、元辰,即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故称“三元之日”,[7]是包含着多种祭祀仪式和情感表达的极其特别的日子。这天的言语、行止被认为预示一年的走向,所以禁忌很多,相应的口彩也很多。由于西历新年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并不具备宗教、情感内涵,也没有肇始、预示的意义,转让给西历新年的“元旦”也就失去了特殊的“三元”意味。在农村地区,很多人对西历“元旦”没有感觉,辞旧迎新的意义并不存在。虽然国家依据西历编制日程,但在宗教民俗生活中,西历还游离在生活节律之外。反倒是被称作“春节”的农历新年,仍被视作三元伊始,仍是一个辞旧迎新的日子。它被剥夺了元旦之名,却没有丧失元旦的固有内涵,各种宗教、民俗、交际、娱乐等活动还在这段时间进行。也正因如此,农历新年改名春节后,仍不断遭到追求革新的政府官员和社会精英人士的打压。
政府官员和社会精英人士打压春节的同时,还不断提倡过元旦。譬如,1925年元旦《大公报》刊文描述:过元旦只有几面国旗飘扬在政府机关与学校门前而已,景象冷冷清清,全没有农历年的热闹。作者感叹“阴历之不易革除”之后,提出了推行西历、贬斥农历、限制农历新年的四条建议:第一,政府只颁发阳历,不准人民印制阴阳合璧的月份牌;第二,让商家按照阳历三节和月终、十五结算;第三,将阴历节气、节日等刊载于阳历中,使农民有所遵循;第四,阴历新年之拜年庆祝等,均移在阳历新年举行。[8]提议把农历新年的习俗转移到西历新年之中,显然参照了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改历经验。事实上,民国政府后来所做的事情,远超这四条文绉绉的建议。
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以后,利用行政权力加大革新的力度,并把废除旧历法、旧历年提到革命的高度,还取消了春节的一天假期。民国政府甚至派警察在城市主要街道上劝阻市民拜年。但是,民众过年的热情并未因此降低。1928年旧历年期间,有人在《申报》发文介绍上海过年的不变之处:“三十年来,阴历年节风气亦有一成不变者。则送灶神之必用纸轿,祭祖先之必悬神影,接财神之必用鲤鱼,年夜饭之必食豆芽,谓为如意,年初之必食菜心,谓为彩头,则三十年如一日,未之或变。”[9]民国政府宣布农历为废历,春节成为废历年,政府极力打压春节的民俗活动。1930年,蒋介石还签发训令:“为废止旧历,业于本年严厉执行,所有旧历节日亦因之连带消灭。”[10]可是,国民政府努力多年,效果不佳。1939年春节期间,《文汇报》报道:“‘积习难返,这一句老话,是不错的。奉行阳历已近三十年,商业的账务结束还是在废历年底。”[11]商人不把西历年当作年,所以也不会在元旦前结账。影响人们生活节律的还是传统新年,只是这个年换了个“春节”的名字而已。
传统新年,不管是以春节的名目出现,还是被称作阴历年、旧历年、废历年,在城乡都是通行的,民国时期无法废掉,新中国也无法革除。过年习俗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是有目共睹的。传统新年是民俗的,也是宗教的;是交际的,也是娱乐的;是传统的,也是当下的。但是,元旦是什么呢?
五、西历、元旦的民俗化
在中国,西历是国家的、学校的、企业的,在民众(特别是农民)的生活习俗中几乎不纳入考虑范围。农村集镇的逢集、背集,人的生辰八字,都用农历,红白喜事择日子选时辰也用农历,所有传统节日、庙会都附着在农历上。绝大多数农民仍然用农历记孩子的生日,但是到派出所登记户口的时候,这个日子又被记成西历,所以很多人的生日都是错的。
然而,必须看到,西历也在悄悄融入我们的生活习俗。现在事业单位到年终会有总结,企业单位有年度结算。过去农历年底结算,现在很多企业都转移到西历年底了。年轻人结婚喜欢选择元旦或周末。选择结婚日子,每月6、8、9这类吉利日子很受欢迎,而含有4这个不吉利数字的日子受到忌讳,乃至于一些企业开工、开业也喜欢在西历中选择数字吉利的日子。
作为一个公共假日,元旦在中国大多数地区冷冷清清,民国时期如此,今天大体还是这样。但是,如果说元旦在中国没有任何宗教民俗活动,也不符合实际情况。我们必须承认,在城市生活中,西历正在逐渐被接受。现在很多佛教寺院都在元旦到来之际撞钟108声,北京戒台寺、上海玉佛寺、苏州寒山寺、洛阳白马寺等著名寺庙举行的撞钟祈福活动已连续多年。深圳万佛禅寺还在元旦举行新年传灯祈福法会。广州光孝禅寺在元旦到来之际举行大规模的迎新年法会。上海浦东崇福道院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道观,2007年以来一直在元旦来临之际举行“迎新年,庆元旦”法会活动,内容包括敬香盟愿、敲钟迎福、点祈福灯等。
在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等高度依赖西历的机构中,传统新年习俗的某些方面向元旦转移了。元旦也有人祝贺新年,过去寄贺年片,现在大多发贺年短信和微信,朋友之间相互传达新年的问候。从全国范围来看,年轻人在西历年到来之际举行辞旧迎新活动越来越成规模。上海的年轻人在西历新年到来之际喜欢到外滩举行辞旧迎新活动,每届西历除夕,数十万人汇集到这些地方,迎接新年的气氛十分热烈。元旦的民俗化已成为当今都市节日文化不可忽视的现象。
六、应避免“春节”误导传统新年
对传统新年的称呼,“春节”一词用得越来越多。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春节”不是传统新年的百分之百合格的替代词,因为它让人产生误解,把三元伊始、辞旧迎新的新年当作迎春、颂春的春季节会。
传统新年出现在立春前后,古人在过年的时候,也会拿春天说事,但春风、春光、春日只是个征兆,是表示新年降临的一种物候。王安石《元日》诗中“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把春风吹拂作为新年到来的象征。吴自牧《梦粱录》中提到的“迎春牌儿”,则是人们迎接新年的一种装饰物。春是新年的使者,烘托新年兆始、欣欣向荣的景象,甚得其宜。古代还把过年贴的对联称作“春联”。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载:“除夕……祀祖祀神接灶,早贴春联,挂钱悬门神屏对。”[13]富察敦崇《燕京时岁记》说:“春联者,即桃符也。”[14]但是,传统新年改名春节之后,“春节”之名却让人们在过年习俗活动中注入更多迎春、颂春的内容,好像我们过年时迎接的不是新年,而是春天。更有人把过大年与迎新春混在一起,在新年之际大谈春文化,迎春反宾为主,成了节日的主角。把“新年来了”说成是“春来了”,把“迎新年”说成“迎新春”,把“祝贺新年”说成“祝贺新春”,把对新年的期待说成是“期盼春天到来”,新年联欢会也被称作“春节联欢会”,新年期间的运输也被称作“春节期间运输”(简称“春运”),等等,不一而足。春天作为新年的第一个季节,在一定程度上当然可以代表新年,但是迎春不是过大年的全部。用春天代替新年,用迎春代替迎接新年,把新年文化转变成新春文化,我们的新年悄然之间变味了!
时至今日,由于用春节指称传统新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让春节回归立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同样,让元旦回归传统新年的可能性也很小。历史需要尊重,近代形成的传统也要维护。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些努力,尽量减少“春节”作为替代语带来的额外附加成分,诸如在农历年期间提倡用“过年”“新年”“迎新年”来称呼欢庆传统新年的活动,在不发生歧义的情况下,尽量减少用“春节”指称新年的情况;将“春节联欢晚会”改名为“新年联欢晚会”,将阳历年的联欢晚会称为“元旦联欢晚会”以示与前者的区别,等等,从而帮助我们还原传统新年的文化习俗,让过年回归万象更新、预兆未来的宗教民俗意义。
注释:
[1]孙中山:《临时大总统改历改元通电(一九一二年一月二日)》,《孙中山全集》第二卷,中华书局,2006年,第5页。
[2]同[1]。
[3]《北京袁总统电》,《申报》,1912年2月21日,第3版。
[4]《国务院通电》,《申报》,1912年12月21日,第2版。
[5]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北洋)政府公报》(第22册),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661页(第618号,1914年1月26日)。
[6]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984页。
[7]《玉烛宝典》:“正月一日为元日,亦云三元: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
[8]《实行阳历新年的办法》,《大公报》,1925年1月1日。
[9]觉迷:《三十年来上海阴历年之变迁》,《申报》,1928年1月27日(正月初五),第17版。
[10]《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24、431页。
[11]社论《本届商业结束》,《文汇报》,1939年2月18日(正月初一),第11版。
[12]“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提法最早见于1966年1月18日《文汇报》第2版。
[13]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中华书局,1983年,第41页。
[14]富察敦崇:《燕京时岁记》,中华书局,1983年,第95页。
(作者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收录于2021年中国农业博物馆编《二十四节气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责任编辑:林睿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