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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老?郭郎?傀儡

2024-05-25侯会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傀儡戏傀儡芭蕾舞

侯会

《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写宋江在清风寨元宵看灯,忽听“锣声响处,众人喝彩……却是一伙舞鲍老的……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以下引文出此者不再标注)。

同书提到“鲍老”的还有两处,一处在第六十六回,叙大名府庆元宵,“装扮社火”,热闹非常。而梁山好汉突然杀至,城中大乱,但见“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 —“踏竹马”“舞鲍老”都是社火舞队的节目。

另一处在第八十二回,宋江等接受招安进京朝觐,有韵文形容载歌载舞的欢迎场面,说:“歌的是《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殿前欢》,治世之音;舞的是《醉回回》《活观音》《柳青娘》《鲍老儿》,淳正之态” —“鲍老儿”同样属于舞蹈名称。

何谓“鲍老”?辞书的解释过于疏简,只说“古剧脚色名”(《中文大词典》)、“古代戏剧脚色名”(《汉语大词典》)或“宋代戏剧脚色名”(《辞源》)。

王国维有《古剧脚色考》一文,罗列古剧脚色五十二个,分为十一组。“鲍老”出于第八组,这一组包括多个脚色:除了“鲍老”之外,“婆罗”“孛老” “卜儿”“鸨”(另外还提到“抱锣”“帮老”)等,也都与“鲍老”有关:

这段简短的考证,包含了五个判断。

第一个判断是“婆罗,疑婆罗门之略”;句中加一“疑”字,似有必要;因为“婆罗”与“婆罗门”恐怕只是拟音偶同,不一定有词义上的瓜葛。第二个判断 “(婆罗)至宋初,转为鲍老”,还是可信的。在某些方言中(如闽南方言),“婆”读如“伯”,与“鲍”音近。第三个判断,说“抱锣”即“鲍老”,也有道理;但又解释说“抱锣”之称缘于携锣登场,则颇涉牵强。

至于第四个判断说“帮老”“孛老” “卜儿 ”都由“鲍老”之名化出,甚至进一步认为“鸨”是“卜儿之略”(这是第五个判断),却都缺乏可信度,与文学作品、笔记文献中对鲍老的描述相去甚远。

《古剧脚色考》(下简称“《古》文”)中所谓“古剧”,乃泛指“唐宋迄今”众多剧种,王国维在此并未确指鲍老的剧种归属。他在另一著作《宋元戏曲考》中也提到鲍老,同样没有指出鲍老出于何种戏剧形式。

其实鲍老的剧种归属十分明确,如《古》文所引杨大年的诗,便径题“傀儡诗”;而《武林旧事》所记《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等名目,也都列在“舞队 ·大小全棚傀儡”的总题之下。奇怪的是,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不惜篇幅,把《武林旧事》七十种“舞队 ”节目一字不落地抄写一遍,唯独“漏抄”了“大小全棚傀儡”这个总题!

或谓,王氏《古》文所列脚色均不注明剧种归属,不独鲍老为然。 —只是傀儡戏毕竟不同于其他由人扮演的戏剧,其脚色为木、布等材料制作的偶人,无论如何,也应特别注出才是;王氏故意避而不谈,是否对鲍老的傀儡身份有所怀疑?因为从杨诗以及《水浒传》的描述看,鲍老更像是由真人装扮的。

对此,学者孙楷第在《傀儡戏考原》中倒是给出了答案:

近代傀儡有二派,一派以真人扮演,如宋之傀儡“舞鲍老”“耍和尚”等是也。“舞鲍老”“耍和尚”戴假首,与汉之舞方相同。今戏台扮鬼神及元夕扮傀儡,尚存此制。一以假人扮演,如宋之傀儡棚戏所作杖头悬丝傀儡是也。此二者性质不同而皆谓之傀儡。

孙楷第明确指出,扮演傀儡戏在“近代”(宋元时)分为真人、假人两派,并明确指出“舞鲍老”是由真人装扮的。 —然此说并无坚实的材料支撑。笔者认为,至少能举出一个反例,证明鲍老同样可以由偶人扮演。

明代话本《醒世恒言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叙市井小民白铁匠半夜开门,忽见门首吊着一人。此处写道: “(白铁匠)定睛看时,吃了一惊:不是傀儡场中鲍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挂着一件物事,……原来是新缢的妇人。 ”—这里所说的“傀儡场中鲍老”,显然不是指真人扮演的鲍老,当指提线(悬丝)木偶戏中的偶人,只有丝线牵吊的样子,才堪与“秋千架上的佳人”一同比拟上吊者。

我们或者可以得出推论,即鲍老可以由真人扮演,也可以是偶人。笔者幼时观看木偶戏《大闹天宫》,记得台上的孙猴子和各路天将都是偶人,唯独巨灵神是由真人装扮的,与偶人同台表演。这或许是古代傀儡戏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综上所述,我们对鲍老这一脚色,似乎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即该脚色起于傀儡戏,可以由偶人装扮,也可由真人装扮;其表演形式当以舞蹈為主,或杂以谐谑调笑,似乎并不充当剧中的代言脚色。

此外,鲍老又是节日社火舞队表演的重要参与者,以其舞蹈、武术、杂技(后二者从“大、小斫刀鲍老”“倬刀鲍老”“踢灯鲍老”等名目可以推知)的火爆表演,引人瞩目。

不过仍有未解之谜:即“鲍老”一名究竟何义?从字面上看,“鲍老”可解释为“鲍姓老者”,但此老自何而来?是演员之名还是剧中脚色?都无从追寻。

其实,汉唐以来胡乐大行,音乐舞蹈戏剧的名词术语中,掺杂着大量外来语的音译字眼儿。学者黄天骥曾撰《“旦”“末”与外来文化》(《文学遗产》 1986年第 5期)一文,探讨古剧脚色“旦”的称谓由来(也涉及“末”的称谓由来),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作为女性舞者,“旦”为外来语(包括梵文、波斯语、土耳其语、英语)中 dance(舞蹈)的主要音节之译音。

那么鲍老作为男性舞者,名称是否也源于外来语?笔者注意到英语中 ball一词,它有三个义项,一为球,二为抛( throw),三为跳舞( dance)。该词源于古法语或后期拉丁语 baller/ballare,意为跳舞。很显然,两词的读音,恰便与“鲍老”“鲍老儿 ”相同。而该词的意大利语为 ballo,又可直译为“抱锣”。

至今英语中的舞厅一词,仍为ballroom,而汉语“芭蕾舞”一词,则是对 ballet的音译。把高雅的芭蕾舞与村俗的鲍老舞相提并论,是否太过离谱?实则不然。“芭蕾”本来“是一种由民众自编自演自娱、天真自然淳朴、表演于露天广场的民间舞蹈”(欧建平《西方舞蹈鉴赏》),这分明可以用来描述宋元时作为社火舞队的鲍老表演。直到十六世纪,“芭蕾”一称才被兴起于欧洲宫廷的“高雅”舞蹈所独占。

即便如此,人们仍能从宫廷芭蕾舞的发展过程,见识西方早期舞蹈的特征。如最初登台的芭蕾舞演员是清一色的男子,女性脚色要由男子戴假发扮演。而早期的芭蕾舞剧情,又大多带有喜剧色彩。这些都与“鲍老”的脚色特征相去不远。 —欧洲芭蕾舞直至十七世纪后期才允许职业女演员登台,而改用足尖跳舞,更要迟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

由此看来,“鲍老”即“男性舞者”的外来语音译,当无疑义。有个有趣的假设:当年的翻译家若一念之差,没有将 ballet译为意蕴美好的“芭蕾舞”,而是译作“鲍老舞”,人们是否也能坦然接受并沿用至今呢?

杨大年《傀儡诗》中提到的“郭郎”,同是古剧脚色,王国维在《古》文第三组中有所论及:

引戏、郭郎、郭秃:引戏之名,始建于《武林旧事》《梦粱录》,然其实则唐已有之。《乐府杂录》“傀儡”条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 ”(按《颜氏家训 ·书证篇》:“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 ”答曰: “《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世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调戏,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犹文康象庾亮尔。 ”如此,则北朝已有郭郎之戏。且其人当在汉世矣。)宋之引戏即郭郎之遗否,今不可考。

“郭郎”系傀儡戏中的“引歌舞”,“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身份类似舞蹈的领舞。此脚色在戏剧中又称“引戏”,相当于司仪、主持人之类,并不参与戏剧故事的表演。

令人生疑的是脚色命名的由来,“郭郎”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鲍老不是“鲍姓老儿”,那么郭郎也不一定是“郭姓少年”。笔者认为,“郭郎”和“旦”“末”“鲍老”等名称类似,也是某种外来称谓的汉语拟音。

《乐府诗集》卷八七“杂歌谣词”载《邯郸郭公歌》一首,序引《乐府广题》说:“北齐后主高纬雅好傀儡,谓之‘郭公,时人戏为《郭公歌》。 ”学者认为,这里所说的“郭公”,便是“郭郎”(孙楷第《傀儡戏考原》)。

笔者于此有两点感想:一是傀儡戏径以“郭(郎)公”命名,可见郭郎在傀儡戏中地位突出;二是傀儡之“傀”有“ɡuī(归) ”的发音;那么“傀”与“郭”、“儡”与“郎”,均为一声之转,“郭郎”是否即“傀儡”之别译?

一个外来词有多种汉字拟音的情况并不罕见,如古文献中的北方民族玁狁,便又有“猃狁”“獯鬻”“荤粥”“薰育”“荤育”等众多音近字异的译名。

人们看到率先出场、位于“俳儿之首”的“引歌舞”脚色,便指说:“此傀儡也! ”口耳相传,讹为“郭郎”,又转而尊为“郭公”,并非沒有可能。

其实“傀儡”之称同样有可能来自外来语汇 —“傀”“儡”在汉文中都非常用字,放在一起,就更无法用汉字语义来解释。

有关“傀儡”的记录,始见于汉代,至唐宋渐多。此一时段,中原所接触的西域民族,以匈奴、突厥为主,都是突厥语系的民族,其语言词汇在今天土耳其、阿塞拜疆等突厥语系语言中仍有留存。

考查这两种语言,木偶戏的对应词汇均为 kukla—发音恰与“傀儡”近似。而据《旧唐书 ·音乐志》记录:“窟礧子亦云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 ”则“傀儡”的最初音译是“窟礧”,以“窟”拟ku,似更准确,亦足以印证“傀儡”一称的来源,确系域外。

孙楷第《傀儡戏考原》还有一条有意思的记录:“今北京街头所见小规模傀儡戏,俗谓之‘苟利子。”细味“苟利”的发音,颇似“郭郎”;而“苟利子”的叫法,又似直承“窟礧子”“魁礧子”。某些词汇的发音历经千年而不走样,其超常的稳定性实在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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