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会饮》中心的高峰
2024-05-24韩笑
韩笑
【摘要】阿里斯托芬在《会饮》中为爱若斯所作的颂词,于柏拉图精心构造的整场戏剧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柏拉图单独为阿里斯托芬颂词设置了不同于罗格斯形式的神话式颂词,用意颇深;其次,阿里斯托芬的頌词被有意安排在《会饮》全篇的中心位置,并承担了顺承前人颂词,清除误导障碍,开启苏格拉底之爱欲真理序幕的功用;最后,阿里斯托芬颂词中包含了柏拉图对旧喜剧诗人及其作品的认识,以及对现实城邦政治问题的深刻反思。即使在全篇对话结束后,该颂词仍有袅袅余音。柏拉图对该颂词独具匠心的处理方式,使其成为没有被苏格拉底哲学演讲撼动的一座高峰。
【关键词】《会饮》;阿里斯托芬;对话结构;城邦政治
【中图分类号】B502;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4860(2024)02-0035-06
阿兰·布鲁姆曾言:“在诸多优美的苏格拉底对话中,写得最漂亮的大概要算柏拉图的《会饮》。”[1]55这篇由七位雅典智识精英为“爱若斯”所作颂词组成的对话,因包罗万象而精彩纷呈。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学界对其研究兴趣日益增加。堪为全篇最大亮点的阿里斯托芬颂词(189c-193d)①,也相应出现了一些较为独特的分析视角。国外学者多弗从意象的来源及结构问题入手,对该颂词中的圆人神话展开了细致考证[2];罗文斯坦重点讨论了阿里斯托芬在讲述颂词前特意表现出的打嗝问题[3];萨克森豪斯围绕火神赫菲斯托斯将相爱之人进行熔铸的行为,强调了阿里斯托芬对爱若斯的赞颂来源于对完满的渴望,这正是人类的存在目标与最终欲求[4];胡珀则针对萨克森豪斯的观点进行了批驳,试图从阿里斯托芬本人的角度,重新理解神话中的整全与缺陷[5]。目前,对阿里斯托芬颂词展开较为全面解读的是奥布德扎莱克的新近研究,在回应上述既有观点之外,她强调了阿里斯托芬颂词中包含的悲剧意味及哲学内涵[6]。相较于国外学者对文本细节的重视,以王瑾璞[7]、孙华琛[8]298-318、陈斯一[9]等为代表的国内学者的论述,更注重对阿里斯托芬颂词整体的把握,在探讨诗人爱欲观的基础上,与苏格拉底的哲学教导展开对比分析。阿里斯托芬颂词的无穷魅力源于其在《会饮》全篇的重要地位和特殊意义,这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得到确认。
一、独特的神话式颂词
在阿里斯托芬展开自己的颂词前,他先与医生厄里克希马库斯进行了一番对抗。阿里斯托芬以打喷嚏的方式抑制打嗝,还自我打趣,这使一贯处事严肃的医生深感不悦:“你本来可以正正经经地说”“也许要是依我,干脆放你过去不说算了。”(189c)对此,阿里斯托芬回应道:“我要换个方式,跟你和泡赛尼阿斯讲的都不同。”(189c)除了演说内容的侧重点不同之外,这种对立首先体现在演说方式上的不同,即“厄里克希马库斯与阿里斯托芬代表着罗格斯与神话的致命分裂”[10]131。阿里斯托芬强调自己遵循的是缪斯的传统(189b),是整场会饮中唯一一个完全采用神话来构建颂词的人。
(一)神秘的圆人神话
阿里斯托芬的神话揭示了大多数人对情爱体验的真切感受。伴侣以某种方式填补自身的缺失,使我们拥有重获完整的感觉。通过讲述“人的自然”(189d),阿里斯托芬揭示了爱若斯从无到有、再到如今模样的整个过程。开初之时的自然人是圆球人,由于他们妄想与奥林匹斯诸神一比高低,所以被宙斯劈作两半。由于第一次操刀太过鲁莽,这些残缺之人极端地寻求另一半,致使终日无所事事,数量大大减少。于是,宙斯又实行了第二次操刀,为人类创造了“性”。这使人们能够在彼此接近时获得暂时休整,从而可以专注于人生事务。“爱欲”便发生在第二次操刀后,因人类的彼此渴求而产生。这种爱欲使异性之间孕育子女,也使男性恋人在政治方面有所作为。最后,为避免遭受第三次操刀而成为“符片”(193a)的惩罚,人类必须要对诸神保持虔敬,由此才有机会在爱神的引领下复返自然。
在这篇“隐微不明”[11]214的神话颂词中,存在诸多似是而非的谜团:首先一个悖论在于,人之所以成为如今的模样,是由于神灵的惩罚之举。人们因此获得文明,也拥有了正义和规矩,然而却丧失了曾经的高傲与自我。人类本质竟是一种失败的堕落,而爱欲恰好就诞生在神对人的第二次重塑中。这就注定爱欲会永远摇摆在自然与习俗之间,看似崇高纯洁的爱神却与自私暴力的诸神密切相连。其次,作者从未表明,被切割后的圆人究竟如何寻找到另一半?基于的又是怎样的标准?既然圆人脖颈上的两个脑袋在被切割前方向刚好相反(190a),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从未见过对方。难道两人之间能否相遇,只能寄托于命运的偶然?最后,当有情人和情伴莫名重逢后,缠绵厮守的人们却依旧感到茫然,他们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如果这是在暗示肉欲的结合只是暂时疗救的假象,对神灵的虔敬才是人们恢复到自然整全的唯一希望,那么,为何人们就算借助赫菲斯托斯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也不过是身体表面的“熔合”(192d)?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其实永远不能真正复原,爱欲与整全之间看似必然的关系不过只是谎言?
(二)神话与哲学的关系
对于不以罗格斯为基础的神话而言,出现故事细节上的矛盾几乎是必然的,而这正是神话的独特优势。它在某种程度上是自证的,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使他人难以攻讦。因此,在苏格拉底本人的颂词中,也并未完全使用罗格斯,反而在进入哲学论证前先补充了一则关于爱若斯诞生的神话(203b)。这是由于早在对阿伽通进行盘诘(199c-201c)时,苏格拉底便发现了纯粹的逻辑必然会带来知识性的两难,且爱的问题是“纯知识或者纯逻辑的话语所无法解决的”[12]37。因此,苏格拉底选择将两种言说方式结合起来,以引导人真正领悟关于爱的真谛。柏拉图在对话中运用神话元素,正是要弥补逻辑的内在缺陷。
阿里斯托芬在神话中探讨了生存与正义的关系,与《普罗塔戈拉》中的神话(320d-322d)相似,因担忧聚集在一起的人类全部覆灭,宙斯为人类送来羞耻和正义,依靠这些美德,人类拥有了政治生活的技艺,从而能学会联合起来保卫自己。在此,正义同样不是政治目标,而是人类生存的必要[13]35。普罗泰戈拉作为智术师,所善用的修辞术是哲人追求的传统形而上学的对手,在《会饮》中,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在一定程度上接替了智术师的地位。柏拉图如此安排,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除此之外,“在关于神话和罗格斯的含混意识中”,同样可以“发现哲学与诗争纷的根源”[14]vii。这便产生了另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一方是条分缕析式的、以牺牲事物本身的丰富与善好,而赢得清晰性的范式;另一方则是诗意的、试图保留事物之自然纯真的范式。哲学与诗之间的矛盾与调和,又何尝不是罗格斯与神话之间的分离与关联?作为整个会饮中唯一使用神话式颂词的阿里斯托芬,柏拉图对其寄予可谓深厚。
二、承上启下之中心
《会饮》共有七位发言人,从内容上看,他们所作的七篇颂词水平并非依次上升的,而是呈现波浪状:第三位发言人厄里克希马库斯纯粹从自然与医学的视角阐释,刻意忽略了爱欲的生命力,这是第一个低谷;第五位发言人阿伽通将所有柔软的美好都赋予爱欲,在华丽苍白的修辞之外缺乏实质内容,之后又被苏格拉底置于诘问的境地,可以将其视作又一个低谷;醉酒后不请自来的阿尔喀比亚德,举止轻浮,无视规则,将整场会饮拖拽到迷狂和混乱的境地,形成最后一个低谷。在柏拉图精心设置的一系列巧合下(185d,189a-c),阿里斯托芬偶然(也是必然)地成为第四位发言人,从而居于中心位置。这种特别的更换,意在表明阿里斯托芬颂词的重要地位,发挥着承接前述发言、开启苏格拉底密语箴言的中介作用。
(一)对前三位发言人的回应
首先,斐德若在其颂词中表现了有情人组建帝国的野心(179a),谈及了有情人身上具备的神性(180b),而阿里斯托芬提到的圆球人的非分之想,就是“要与神们比高低”(190b);其次,阿里斯托芬承接了泡赛尼阿斯颂词中对男童恋优越性的讨论,同样承认男性之间感情的合法性,且认为只有男童恋才是日后“通常最优秀”“最具男人气”的人,他们“成年之后才会成为搞政治的好手(192a)”;再次,阿里斯托芬认为,“所有神祇中,爱若斯对人最友爱,扶助人,替人医一种病,要是医好了,人就可以享最美滿的福气”(189d)。这也呼应了厄里克希马库斯的科学。厄里克希马库斯口中的爱若斯不仅能够治疗人类的疾病,还可以带给被规范化之后的人们福分。并且,阿里斯托芬保留了厄里克希马库斯关于人类起源的因果假设,并选择将其诗歌化,通过构建关于人类如何产生的神话故事来展现人类的过去以及现在必然所处的状态。
在承接前述观点的同时,阿里斯托芬也表示出一些不同意见,认为先前的发言人与其说是赞美爱若斯,倒不如说是赞美政治、律法、技艺。直到阿里斯托芬,才摆脱了将爱若斯视作高尚目标的有用手段(177b-177c),清除了“因过于关注道德”造成的干扰及产生的误导,将爱若斯真正还原至“物质要素”“以此获得了一个新的起点”[13]38。并且,前三位有关爱若斯的颂词,多少有些夸张,甚至曾对神灵不敬。比如,斐德若的颂词结束在对情伴美德的赞扬,而这种美德甚至高于被爱神寄居的有情人(180b);泡赛尼阿斯重新解释了雅典的律法,使源于神灵的爱被迫出现高贵与低贱的区别(182d),人类律法超越了神制定的既有规范;再至厄里克希马库斯,人们对于艺术和科学的掌控能力已不为神灵所控。对于他们的狂妄自大,阿里斯托芬借打嗝、打喷嚏表示嘲讽,并强调要换个方式讲,以重新恢复“爱若斯的力量”(189c),其前提是要对“人之本性和人之所需”[15]23-46作出说明。
(二)对苏格拉底发言的铺垫
相比之前被盛赞的高贵情伴和神通广大的技匠,阿里斯托芬塑造的人类形象几乎不值一提。他们既不关心教育,也无意发展艺术,甚至都不是常见的人的形状。圆球人因对神有非分之想而遭受惩罚,暗示着阿里斯托芬对前述发言人不虔敬态度的反对。与神灵们相比,人类只在表面上是有智慧的,实际却总是言语不清(192d)。有情人不再如泡赛尼阿斯所说,可以通过劝说使少男成为情伴。在阿里斯托芬这里,情人们之间的渴望只剩下身体接触,并不需要交流。只有神才能言说,人只有沉默地承受,人类的卑微和所能达到的极限一览无余。因此,阿里斯托芬重新恢复了神的力量,明确了人类的限制[16]。所有的注意力被重新唤回到属神的爱若斯本身。此种“唤回”之举,正是其后苏格拉底探求真理的秘门——剔除外在样态,重现事物本质。阿里斯托芬为苏格拉底阐释“爱若斯本身是什么”(195a)扫清了既有障碍,为“真正赞颂爱若斯”(198e)打开了通道。
除此之外,阿里斯托芬颂词中存在的问题,正为苏格拉底的哲学论证提供了恰当的切入。苏格拉底先是承认爱欲的本质是欲求自己所欠缺的东西(202d),契合了阿里斯托芬的结论。之后,他又进一步深化了该论点,通过强调人们愿意放弃自己身体坏了的部分(205e)表明:爱若斯欲求的不是完整,而是善好。也就是说,阿里斯托芬的爱欲是缺乏理性的。他从未关注所欲求的另一半究竟是好是坏,只是将一切都寄于命运的选择[9]117,且其最为重视的是身体的爱欲,并没有给予灵魂任何智慧,也没有给哲学的罗格斯留下任何空间。在没有语言的完全沉默的世界里,相比神灵拥有的巨大力量,人类没有任何上升的可能,但苏格拉底却论证了人类如何通过攀登爱的阶梯,可以一步步实现对善好的追求。“阿里斯托芬的爱平行地指向对方,他们身上不隐含向上或者超验。而苏格拉底的爱,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是垂直的,指向上方和超越。”[1]111因此,诗人的神话为哲人的讲辞拉开了序幕,阿里斯托芬爱欲的终点,正是苏格拉底不断向上的爱欲的起点。
三、喜剧中的现实思索
阿里斯托芬曾在喜剧《云》中嘲弄苏格拉底,将他与擅长诡辩的智术师混为一谈。对于这样一位并不友好的对手,柏拉图却在自己精心编织的对话里为他安排了如此与众不同的地位,甚至在苏格拉底演说后,让阿里斯托芬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以做回应(212c),个中原因值得思索。事实上,《云》的创作和上演,并没有使柏拉图对阿里斯托芬心生芥蒂。相反,他还十分尊重这位诗人②。通过综合分析柏拉图的作品,可以推断出他对喜剧的整体看法:一方面,他对喜剧造成的放声大笑极其反感(388e),不满于纯粹低级滑稽的诗作;另一方面,他又明确指出了喜剧在雅典民主生活中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606c),对喜剧严肃的一面表示认同。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喜剧在提供给观众荒唐滑稽的笑料之外,会“经常涉及一些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17]443-480。作为喜剧诗人的代表,阿里斯托芬一直致力于批判城邦正义,这必然会得到柏拉图的认可和欣赏。因此,在柏拉图的《会饮》中,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颂词尤其具有厚重的现实力量。喜剧在某种程度上与哲学一样,都是言明真相的喉舌。
(一)是喜剧也是悲剧
在《会饮》的结尾,阿伽通、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轮流喝酒、彻夜畅谈,苏格拉底试图说服两位诗人同意“同一个人可以兼长喜剧和悲剧,掌握技艺的悲剧诗人也会是喜剧诗人”的结论(223d)。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柏拉图本人的观念所在:苏格拉底当然可以被视作是同时赢得喜剧和悲剧诗人的桂冠诗人[18],但阿里斯托芬颂词同样也不能被当作是纯粹的笑料。当试图为他的神话推测出一个可能的结局时,等待我们的是无尽地追寻和失望,那初读起来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外壳,包裹的是人类的卑微境况与晦暗处境。阿里斯托芬又何尝不是同时掌握两种技艺的诗人?在试图回答“爱欲为什么会是如今模样”这一问题过程中,阿里斯托芬暗示了几乎无法解决的巨大矛盾——自然与礼法之间的永恒对立。人之为人是因为曾经的自然被剥夺,这是礼法的不义。礼法的强加伴随着爱欲的诞生,而爱欲之所以难以恢复整全,就是因为人类如今生活在被礼法重重规训的城邦中。不仅如此,诗人还在颂词最后为人类开出了颇具讽刺的药方:为了渺茫的希望,人类需对曾经迫害过自己的神灵虔诚。但虔诚的背后却并非信仰,而是人类担心被再次劈开而成为符片的恐惧。
(二)对城邦政治的思索
阿里斯托芬神话中的“非分之想”,暗含着诗人对城邦政治不稳定性的思考:从一开始,圆球人的反叛就是由于对神灵佞妄,其本质是不满于现状。作为“爱欲”原初形态的“欲望”,最早便体现在因意识到自己有所缺乏而爆发的反抗中。之后,爱欲成为安慰,每个人都在彼此的拥抱中得到暂时的休整,其中男性恋人会是日后搞政治的好手。虽然阿里斯托芬在此处继承了帕赛尼阿斯与斐德若颂词的观点,但他所构想的城邦基础却十分不稳:既然城邦政治建立的基础与人类生存的恐惧密不可分,为逃避惩罚,人们目前所交往的另一半,很可能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193c)。此时受爱欲驱动而成为的“一体”,并非人类真正追求的自然状态。因此,城邦政治不再如之前所说,能够为人类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是人类自然本性受难的原因。
那么,同性政治是否会再次引发动乱?这当然是可能的,毕竟阿里斯托芬的爱欲从一开始就具有反叛精神。既然城邦在一开始就是人们为了克服恐惧而组建的,其中必然包含着对诸神的怨愤,在未来某刻,人们也会因奢求诸神的生活再进行新一轮反抗。为了更大的整体牺牲个体真实愿望,从来就是政治的本质。在“丑陋的、由许多成员组成的统一体”城邦中,“自我必定受到压制,而在完善的城邦中,自我甚至终将丧失”[19]98。由此可见,在阿里斯托芬的神话背后,其实隐含着重大的现实问题。与此同时,柏拉图又表明了一个困境:喜剧诗人的政治意见对城邦是否真的有用?显然,在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只罗列了问题,却没有提出可供解决的方案:政治生活既是人类自由的工具,也会是人类自由的阻碍。因为它基于不被统治的渴望,同时又要求服从统治,只有成为统治他人的人,才会感受到自由。但就算如此,人还会继续有所欲求,永远不会满足于政治生活,而城邦就永远都会被认为是不正义,这就是永恒的悖论。柏拉图道破了喜剧的本质,即无措可施的惯有状态:“剧作家只凸显问题,而不提出任何严肃的解决方案。可以说,这样的问题化适用于政治调查,而不适用于政治实践。”[13]67
(三)与哲学的隐秘竞争
会饮发生在“阿伽通第一部悲剧得了奖”(173a)的时候。据有关记载,这应是公元前416年勒奈亚戏剧节的第二天[20]480。对于雅典帝国而言,这是异常快乐高昂的一年,伟大的无敌舰队计划出航,踌躇满志迈向扩张之路,帝国即将登上权力的巅峰。但同时,对于雅典城邦而言,这却是无法逃离的命运危机的开始,一系列重大的政治悲剧紧随其后,城邦在人员与物质方面的损失将永远无法恢复。在《会饮》中,命运的悲歌始终暗暗作響,作者似乎在有意混淆时间,让人难以分清庆贺阿伽通获奖是否就发生在西西里远征的前夜。那种溢出话语之外的傲慢迷醉和对于现实的逃避,成为时代的基调。在《会饮》最后醉醺醺闯入的阿尔喀比亚德,仿佛正是苏格拉底爱欲哲学的失败祭品,同时也在侧面以实例印证了阿里斯托芬圆人神话暴露的政治危险。阿尔喀比亚德的突如其来,打断了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之间的可能对话,我们甚至无法明确判断,如果两人真的对驳下去,苏格拉底究竟能有多少胜算?
结语
由此,通过分析《会饮》的诸多细节,结合作品自身所处的历史社会环境,阿里斯托芬颂词的重要性和特殊意义可以得到确认:在文本构成方式上,柏拉图为阿里斯托芬安排了独特的神话式颂词,利用神话不同于罗格斯的叙述特点,弥补了后者在过于强调精确性背后的内在缺陷,为之后苏格拉底同时运用神话与罗格斯两种元素进行阐释铺垫了原因;在全文节奏与内容方面,柏拉图有意强调众人发言顺序,通过设计巧合将阿里斯托芬置于中心,使其颂词承担起重要的衔接作用。爱若斯欲求欠缺之物,既是阿里斯托芬颂词的核心观点,也是苏格拉底哲学论述的关键;柏拉图通过阿里斯托芬颂词中暗示出对城邦政治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使表面浅显的喜剧神话同苏格拉底的哲学论证一样,都具有深厚的现实意义。借此,阿里斯托芬堪为同时创作喜剧与悲剧的诗人,其精巧独特而又寓意深刻的颂词,成为一座独立于苏格拉底爱欲箴言的高峰。这正是柏拉图的伟大之处,他未曾明示答案,却将有关诗歌与哲学之间的古老纷争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会饮》全篇。
注釋
① 本文对《会饮》文本的引用,参照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1925年希英双语版及刘小枫2003年中译版,文后标注出对应的斯特方码(Stephanus Pagination)。
② 据传,柏拉图去世时,枕头边上放的正是阿里斯托芬的剧本。柏拉图也曾为诗人作过墓志铭:“秀丽之神想要寻找一座不朽的宫殿,毕竟在阿里斯托芬的灵府里找到了。”这都可以视作是柏拉图对阿里斯托芬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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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eak Located in the Center of Platos Symposium: an Analysis of the Significance of Aristophanes Speech
HAN Xiao
(The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Beijing, China)
Abstract: Aristophanes speech for Eros in Platos Symposium is of irreplaceable significance in the whole play that Plato has carefully constructed, which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ly, Plato establishes a mythological framework for Aristophanes speech, distinct from the logos-driven approach, imbued with profound intentions. Secondly, Aristophanes speech was purposely arranged at the center of Symposium and assumed the function of inheriting the eulogy of predecessors, removing misleading obstacles, and then opening the prelude to the truth of Socrates speech. Finally, Aristophanes speech contains Platos knowledge of the old comic poets and their works, as well as a profound reflection on the political problems of the real city-state. Even after the conclusion of the dialogue, the speech still has a lingering effect, and Platos ingenious treatment of it in Symposium makes it a peak that is not defeated by Socrates philosophical speech.
Keywords: Symposium, Aristophanes, dialogue structure, po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