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党政法保卫战线上的忠勇壮士
2024-05-24李永志孙恺
李永志 孙恺
1984年12月30日,原江苏省省长惠浴宇在《人民日报》发表《壮士王范》一文。惠老在文中对王范以“壮士”相称,并赞誉他“大智大勇”“千秋忠义”“曾在血与火中为争取和保卫人民的利益出生入死,曾以专政的铁腕镇压过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分子和犯罪分子”。惠老笔下的王范,就是我的父亲,他是我党政法保卫战线上的一名忠勇壮士。
“铁窗大学”毕业生
我的父亲王范原名张庭谱,曾用名张景庆、王凡,1905年6月出生于江苏如东的一个佃农家庭。父亲自幼习武,为人正直,常为穷人打抱不平,因而在邻里乡间口碑极好。1926年,父亲结识了中共党员、平民夜校教师王盈朝,在他的教育引导下,于同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父亲入党之时,恰逢大革命失败前夜。面对随之而来的白色恐怖,他意志坚定,紧跟党组织参加了1928年的如泰五一暴动和1930年通海如泰地区的红十四军起义。由于敌我力量极为悬殊,红十四军起义在国民党军队和地主武装的联合剿杀之下最终失败。一天深夜,父亲临危受命寻找上级党组织汇报情况。他扮作在河边洗菜的农妇,趁人不备口衔芦苇潜入江中,泅水十几里抵达南通,又辗转到了上海。
父亲到上海之后,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一直没能和党组织接上关系。他见租界巡捕房的巡捕可以在街道上自由穿梭,便萌生了当巡捕的念头,一来可以找个稳定工作糊口度日,二来也可以借上街巡逻之机寻找党组织。1931年1月,父亲化名张景庆,凭着一身好武功如愿考取巡捕一职,受训半年之后被分配到四马路巡捕房。经过多番找寻,他与潜伏在巡捕房里的地下党员建立了联系,并于1931年11月正式恢复党的组织关系。不久后,父亲担任四马路巡捕房地下党支部书记,归中央特科领导,主要任务是为中央特科情报科搜集情报,保护地下党组织的安全,发动巡捕游行罢工等。
1932年4月,因叛徒告密,父亲遭到租界方面的逮捕,随后被“引渡”给了国民党的上海市公安局。在刑讯室里,他经历了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等种种酷刑,多次昏死过去,却始终铁骨铮铮,不曾暴露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国民党当局迟迟拿不出确凿证据,但又不甘心将他释放,便以“共产党嫌疑犯”的罪名,判处父親10年有期徒刑,随后转押至南京江东门外的中央军人监狱服刑。
中央军人监狱开办于1930年,是当时国民党关押政治犯的最大的集中营。监狱南监素有“狱中之狱”之称,而父亲便被关押于此。曾与父亲同监关押的惠浴宇回忆说:“刚进中央军人监狱,许多难友都和我一样,没有坐牢的经验。斗争情绪很高,常常闹监,以为这样才体现了共产党人的坚定性和大无畏精神,以戴镣加铐关南监独居室为荣。王范就是一个……”父亲人狱之时尚不满30岁,血气方刚、性情刚烈,但缺乏斗争经验。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同监难友说:“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我们要组织暴动,和反动派拼!”父亲自以为在小声说话,其实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同监难友、共产党员陈坦听闻此事,便对父亲晓以利害,紧急制止了他的冒险行动。
父亲虽身陷囹圄,却一直在暗中找党、联系同志。他通过狱中秘密支部负责人章阿昌(张炽),结识了一大批政治上忠实可靠的同志。狱卒见父亲个子高、力气大,又是“嫌疑犯”,于是安排他当厨工,挑水担菜,给牢房送饭。父亲利用这个机会,在狱中递送消息、调剂药品,有时还从厨房里偷肉给难友吃。难友们见父亲文化水平低,便教他看书识字、算算术,念杂志上的文章给他听,还帮他洗衣服。几年间,父亲与同被关押的陶铸、刘宁一、刘芝明、刘顺元、惠浴宇、陈坦、陈同生、郑平、曹瑛、黄霖等共产党人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经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与国民党当局交涉,父亲获释出狱。列宁曾经说过:“革命者应该把监狱当成‘学校。”对于几年的牢狱生活,父亲诙谐地说道:“我是‘铁窗大学毕业生。”出狱后,父亲立即接受了党组织分配的工作,在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主任李克农的领导下,对出狱的同志接送安排、审查甄别。11月下旬审查工作结束以后,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分批撤往武汉。父亲由张景庆改名王凡,辗转去往延安,踏上了新的革命征程。
延安的“锄奸模范”
由于父亲在上海当过巡捕,有地下工作的经历,1938年4月,父亲被分配到陕甘宁边区保安处工作,与保卫工作就此结缘。在此后7年半时间里,父亲历任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侦察科科长、保卫部副部长等职,终日以时时放心不下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冲锋战斗在锄奸反特的第一线。平时父亲不喜欢穿军装,而是一身藏青布便装,头戴一顶鸭舌帽,骑着他心爱的枣红色骏马,走街串巷进行秘密侦察。几年间,他协助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的领导破获了一系列大案要案。
晟值得说道的是军统汉中特训班一案。从1941年开始,国民党军统局向陕甘宁边区派遣了一大批特务人员。这批特务全部毕业于军统汉中特训班,而且在很短时间内已成功混入军委二局、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部、中共陕西省委、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等重要部门。1941年10月,原军统汉中特训班学员、我陇东保安科秘密外勤人员吴南山,偶遇军统汉中特训班同学祁三益。祁三益声称,他受命到延安联络潜伏特务。吴南山得知此事,随即向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作了汇报。处长周兴高度重视此线索,命令尽快破案。当时父亲正担任保卫部副部长,他领导相关人员顺藤摸瓜、秘密侦察,至1942年5月基本掌握了军统汉中特训班在陕甘宁边区的潜伏情况。1942年底,全案告破,共逮捕潜伏特务47人。该案的侦破引起党中央的高度重视,受到毛泽东点名表扬。
1940年,父亲在延安结识了我的母亲,来自长沙的地下交通员李仲培。他们二人从相识、相知、相爱到相许,在1941年7月1日党的生日这天结成了革命伉俪。婚后不久,他们到延安新市场的照相馆拍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当时母亲并不知道,这家照相馆正是父亲和情报员、眼线秘密接头的地方。婚后母亲被调入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保卫部一科工作。这时延安邮电局发生了一桩十分棘手的案件。父亲为了尽快破案,将母亲等几位侦察员派到邮局里“潜伏”。母亲等人不辱使命,几个月内逐渐摸清了敌特的底细,帮助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一举歼灭了这个20多人的特务团伙。
在延安时期,除了进行侦察工作以外,父亲还参与培训情报干部。1938年6月至12月,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从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安吴青训班等处选调了36名优秀学员,在延安七里铺举办了第一期侦察情报干部训练班。父亲担任第一期训练班的支部书记,并担任教员进行授课。比起其他教员,父亲更平易近人,更有亲和力,上课肢体语言丰富,加之他语言幽默诙谐,深得众学员的喜爱。每逢课间或下课,学员们总是将他团团围住,要他讲讲自己的传奇故事。
1944年7月17日,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亲自签署命令,对一年来在生产、教育、拥军、防奸运动中的模范干部和不好干部分别予以奖惩。父亲因在自卫防奸战线上表现突出,被授予“模范工作者”的荣誉称号。父亲十分珍视“锄奸模范”这一殊荣,随后将自己的名字由“王凡”改为“王范”,以示纪念。
北上热河解放区
1945年底,父亲和母亲奉命调往东北的热河解放区,支援那里的锄奸反特工作。同年11月,父亲被任命为热河省公安厅副厅长。整个解放战争时期,热河解放区在保卫战线上面临两项重大威胁,一是国民党特务,二是土匪武装,且二者常常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为了巩固解放区政权,维护社会安宁,父亲废寝忘食,领导公安干警与之进行了殊死的斗争。
1946年上半年,父亲领导破获了赤峰天主教堂特务案,并歼灭敌特武装两个旅。当时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国民党方面的代表为此案向美国总统特使、负责来华军事调停的马歇尔“告状”。热河省公安厅随即把确凿证据交到“执行部”,一针见血地指出国民党政府就是幕后黑手,美、蒋代表在铁的事实面前哑口无言。
随着解放战争的发展,1946年10月,冀热辽分局和热河省政府机关移驻林西县。这时热河解放区的形势极为紧张,热河省已有11个县城及众多重要村镇被国民党军占领,一些反动势力蠢蠢欲动,不断派遣特务、土匪潜入解放区组织武装暴动,妄图破坏社会秩序,颠覆解放区政权。年关将至,林西城内忽然谣言四起,说什么“林西城里住着个国民党张司令,正在招兵买马,等时机一到就把林西的共产党杀个片甲不留……”这件事情引起了父亲的高度重视,他立即派热河省公安厅侦察员张云山前往调查。张云山经过缜密调查,将目标锁定在了老牌惯匪、绰号“黑龙”的张奎武身上。原来,“黑龙”张奎武已纠集“青龙”“银龙”“乌龙”等匪帮1000余人、800多条枪,计划投靠国民党,伺机发动武装暴动。一番周密部署之后,1947年农历正月初十深夜,父亲带领公安干警在林西县城西南角一处磨房里将“黑龙”抓获。根据“黑龙”的口供,父亲马不停蹄连夜进行大抓捕,“银龙”姚占山、“青龙”刘景兴、“乌龙”陈振国等13条“恶龙”全部束手就擒。此役,共捕获土匪300多名,一举解除了林西境内的匪患。
1947年5月,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冀热辽分局改为中共中央东北局冀察热辽分局,父亲任冀察热辽分局社会部副部长,先后兼任热河省公安厅副厅长、厅长,但实际上已开始全面主持冀察热辽分局和热河省的情报保卫工作。为了配合解放军战场作战,隐蔽战线上情报工作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父亲在上海和延安时期学习、积累的秘密工作经验派上了大用场。在他的领导之下,冀察热辽分局社会部成立了情报处,对外称“长城通讯社”。此后,冀察热辽分局和热河省的情报工作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至1948年11月,已发展情报关系1000余名,深入到国民党党、特、军、警、政、机要、交通、港口、文教、经济等各个部门,对破获解放区潜伏案件、配合解放军战场作战发挥了重要作用。
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1948年底,父亲奉中央社会部部长李克农之命前往西柏坡汇报工作。李克农是父亲的老领导,对父亲的政治品格和业务素质都十分熟悉,于是决定任命他为中央社会部工作队队长,为党中央进驻北平提前做好安全警卫工作。
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但此时城内局势并不稳定,特务、盗匪、反动会道门猖獗02月3日,父亲随李克农先期赶往北平,主要工作是整顿社会秩序,为党中央和解放军总部迁往北平选择驻地。为了保密起见,中央机关驻地代号使用“劳动大学”的名字,简称“劳大”。劳动大学下设3个临时站,第二站称为劳动大学收发处,设在颐和园北边的青龙桥,负责调查社会情况和布置警卫保卫机构,办理中央机关来北平人员住宿介绍等事宜,负责人就是父亲。父亲那段时间十分忙碌,白天他四处奔走,了解社会民情,检查各处安保情况,夜晚则听取汇报,编写材料。为了获得第一手材料,他常常着便装在颐和园东门外摆摊设点卖报纸,以观察敌情,有针对性地布置沿途安保工作。
3月23日上午11時,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从西柏坡乘汽车正式向北平进发,24日凌晨3时改乘火车,清晨6时抵达清华园火车站。随后中央领导前往颐和园益寿堂稍事休息。安顿好中央领导之后,父亲先去益寿堂右侧的农乐轩查看烧开水情况,然后又去听鹂馆厨房监厨,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下午4时,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乘车前往西苑机场检阅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着与民主党派领导人及无党派民主人士合影、交谈。活动结束之后,已是晚上7时。夜深人静之时,极易发生意外。为了防止敌特在路上放置炸药或地雷,父亲乘坐第一辆汽车在前面开路,将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车队安全护送到了香山驻地。
3月底的一天,李克农突然找到父亲,郑重其事地说毛泽东和一些中央领导当晚要去长安大戏院听戏,安排父亲和其他一些同志做场内场外的安全警卫工作。父亲赶紧安排人员对西直门至长安大戏院沿线路段进行执勤和站岗,并亲赴马路逐段检查。当天晚上,毛泽东和参加第一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部分代表一同听戏,其乐融融,并未发生任何意外。事后,李克农满意地对父亲等人说:“你们也是梅兰芳,演了一出好戏!”
渡江战役打响后,父亲考虑到自己曾在上海从事过地下工作,对上海的情况比较熟悉,便主动请缨提出前往上海开展工作。经中央社会部领导批准,他带领一批中央社会部干部赶到中共中央华东局首脑机关驻地丹阳,与李士英等人汇合,着手组建华东局保卫处,筹备上海解放后的保卫工作。I949年5月,上海解放硝烟未尽,父亲率领保卫处的干部进入上海,迅速迎头痛击公开的和暗藏的武装反革命分子。当时上海的敌特活动十分猖獗,妄图谋害华东局首长。父亲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加强侦破工作,使国民党特务头子毛人凤培植的亲信、暗杀老手刘金德以及“反共救国军”的一些头目纷纷落网,确保了华东局党政机关及领导同志的安全。
新中国成立以后,李士英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公安部部长,父亲任公安部副部长。1955年,父亲任上海市人民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1956年1月,毛泽东到上海的江南造船廠视察,陈毅等上海市的主要领导同志陪同左右,身为上海市检察院检察长的父亲也是同行者之一。时值隆冬时节,但毛泽东兴致高昂,谈笑风生。他很快发现了延安时期曾在身边丁作过的父亲,立即把他认了出来,亲切地问道:“王范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呀?”陈毅市长风趣地说道:“他现在是上海的‘包打听呀。”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在旧社会,“包打听”是指警察局、巡捕房的密探或线人。在这里陈毅市长风趣地开了一个玩笑,父亲确实是一个“包打听”,只不过他是“红色包打听”,是新生政权的巩固者和捍卫者。
1962年,父亲调任江苏省体育运动委员会党组书记、主任。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南京,与父亲共事的同志都对他交口称赞。在他们看来,虽然父亲身处领导岗位,却从不摆官架子、从不装腔作势地要领导权威。加之他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无论顺境逆境,都不见他愁眉苦脸,总是说说笑笑,一有空闲,就和同志们谈心、聊天。上至领导干部,下至警卫员、炊事员、理发员,父亲都谈得来、合得拢,在和群众的接触中,也更是如此,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声笑语。
1964年,父亲登山东临沂天蒙山颦海楼,一时兴起,作《黄海潮》一首:黄海潮汐比天高,猛浪巨声通九霄。东西海洋争先进,南北两极把手招。全球欢呼声雷动,还须黄海朝上潮。屈指再要五十夏,望海楼上频新报。小诗虽小,却反映出了父亲此时的心境。虽然他已年近花甲,但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和昂扬的斗志,想要在社会主义建设大潮中继续发光发热。
十年“文革”开始后,父亲不幸受到冲击,并于1967年初被迫害致死。1978年,中共江苏省委为父亲平反昭雪,悼词中称赞他“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无私无畏、刚直不阿”,肯定他“四十年如一日,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了自己的一生,是一位好党员、好同志”。1984年12月惠老撰写的《壮士王范》一文登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正在瘸榻中的母亲听,一向刚强的母亲泪水夺眶而出。我为母亲抹去泪水,安慰道:“惠伯伯的文章是对父亲最好的褒奖,我们应该高兴才是。”母亲听了频频点头。的确,春秋不淹,日月作序,父亲王范是我党政法保卫战线上名副其实的一名忠勇壮士,我们永远以父亲为荣。
(作者系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干部)
责任编辑: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