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人已去
2024-05-23茹志鹃
茹志鹃
四月,又是一个四月了。
十三年前的一个四月里,也是这样乍暖还寒的时节,我第一次见到老舍先生,在北京丰富胡同,他的家里。那时,他和刘白羽同志一起,即将率领我们赴日访问。他当时虽然年已花甲有六,但人十分精神,瘦小的身骨,实在是“硬硬朗朗”的。我做梦也没想到,在十六个月以后,他会愤而死去。一个人没有强烈的爱,也不会有这等强烈的憎和愤。而老舍先生在我的印象中,看起来是那么平和、怡然。
因为将去日本,又是在四月,大家一开始就谈到了樱花,然后又转到了中国的牡丹。
北京人爱花,实在不下于花城广州人。在北京,随便走到哪里的楼房或公寓跟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每一个楼窗里,阳台上,都放着盆花。有的甚至发展到在楼窗的外面,装一个隔板,上面也都放着一盆盆的花卉。住四合院平房的,种花的条件更好,规模也就更大了。老舍先生住的正是四合院平房,院子里也摆着大大小小的盆花盆草,大概很有些名贵的品种。可惜我久居上海,无条件也无暇养花,只侍候过小天井里一株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入夏以来,看着那艳艳似火的一树,只觉红得好看而已。我对花实在是外行。所以也没注意老舍先生的院子。
老舍先生就坐在我的面前,笑容可掬。在我幼年时,他就已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在我少年时,他的《骆驼祥子》又赚去我许多眼泪。现在,这位语言大师就坐在我的面前,笑容可掬,用他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谈说着,一双手始终安闲地扶着手杖,很少动作,也没有激烈的语言,只是娓娓而谈,像一股潺潺的清流。然而使听的人,不断发出会心的微笑,感受到他那含而不露的热情。
老舍先生像所有的北京人一样,爱花,也爱画。我已不记得他院子里的花,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他珍藏的一幅画里的花,那是几朵牡丹,黑的牡丹。在生活中,我没见过黑牡丹,现在一见,发现它要比任何颜色的花都更浓艳、更强烈、更富于生气。那乌绒似的花瓣上,玉露还未干。甜甜的馨香,仿佛扑鼻而来。在一片啧啧赞声之中,我看了看站在画卷旁的老舍先生。他扶着手杖,依然是那样微笑着,但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舒展得像天空中大雁的翅膀。我猜想,在他的内心,恐怕会比这微微的笑容,有着更多的欢喜。正像这墨画的牡丹,却蕴藏着比火更红、更奔放、更炽热的感情。
在日本,我们当然看到了樱花,不过我们去得稍稍晚了一点儿,正逢落英的时候。我们看见樱花是怎样勇敢地、毫不留恋地,将自己洁净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住大地。要踏着这一地粉的、白的花瓣走去,真正是于心不忍,无从下脚。但老舍先生却毫不犹豫,扶着手杖踏上去了。不过,脚步是那么轻。他那么轻地走着,在他走过的地方,花瓣也就更紧,更紧地贴近了大地,变成了一条隐约可辨的白色小径。
我想,可能是爱花的人更了解花的心愿。让人踏着,把自己变成大地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落英的本意。于是,我也就跟着踏上这条小径,走上前去。
谁会想到,这位踏花的人,在十六个月以后,竟然也跟这樱花一样,毫不留恋地,但是愤然地将自己飘落在地。他紧紧贴着祖国母亲的胸膛,仿佛在说:“士可杀不可辱。对法西斯式的迫害,我以死抵抗。”他亳不犹豫地将自己化作一条洁净的小径,让人们走在上面,更加轻捷、更加端庄。
然而,老舍先生是多么爱生活啊!他爱花,爱画,爱生活中一切美的东西。记得在日本的一个游览地,也许就是看樱花的那一次吧?我们站在出口处,等车从停车场开过来。这时,有一位穿西服的日本妇女,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在入口处排队。时近正午,天有点儿热。那个小女孩儿困乏了,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对黑漆似的眼睛乜着,微微合下又勉强睁开,睁开以后又慢慢合上,小脑袋一冲一冲地。她那副打瞌睡的小模样,真正比一朵睡莲还美。当我回头正想邀人同赏,不期发现老舍先生也在看。他碰到我的目光,便笑着说道:“真好看!”这时,我们的车来了,他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跨上汽车。
那时,不论是我们代表团的成员,还是日本文学界的朋友,谁也没有想到老舍先生即将离开我们。
代表团回到北京,已是五月。老舍先生兴致勃勃,和夫人胡絮青一起,请我们吃了辣味鱼,又请我们去中山公园看牡丹。
北京人真是爱花。中山公园游人很多,花也开得很盛。看完了那粉的、红的、紫的花,我们各人就回各人的住处了。因为觉得反正后会的机会正多,所以分手时也很随便。匆匆忙忙,马马虎虎,甚至我都不记得在什么地方分的手。到第二年的初冬,听到他愤而去世的消息时,我尽力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最后告别的情景。而主动跑到我面前来的,却是最初见面时,他给我们看的那幅画里的几朵黑牡丹,以及他扶着手杖,走在一片牡丹当中的情景。他环绕着成片盛开的牡丹花床,慢慢地走着,有时停下来,瞧上一会儿,就又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环绕着那粉的、红的、紫的牡丹,环绕着那活泼泼的生的意志、强烈的春的气息,从容不迫地走着。他穿着他那件黑白相间的人字纹呢子薄大衣,“硬硬朗朗”地走着……
五月,又是一个五月即将来了。这是我告别老舍先生以后,第十三个五月,是噩梦醒来后的第三个五月。《茶馆》正在北京上演,《龙须沟》已早在全国放映,先生仍漫步在今天的花园里。我好像看见他,慢慢地走在成片粉的、紅的、紫的百花当中,走在永远艳丽、永远生气蓬勃、永不凋谢的黑牡丹当中,从容不迫地走着,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人字纹呢子薄大衣……
一九七九年四月
(节选自《惜花人已去》,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