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柸尘土
2024-05-23六弦
六弦,本名纪尚军,陕西榆林人。作品散见于《延河》等。
我要给你看一些不同的东西,
它不像早起时的影子,
在你身后迈步;
也不同于傍晚,
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在一抷尘土中向你展现恐惧。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
1
我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在过去的一年里,由于我生活上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和一群看起来有趣又有点独特的人有了非同寻常的联系。据我所知,这群人的姓名尚未见经传。通过农牧繁忙的来往,我认识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如果我乐意,我能够讲出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听了这些故事,善良的绅士可能会微笑,而善感的人也许会悲叹。
就讲讲巴雅尚浩尔的几段往事吧,因为他是我所见所闻中最奇特的牧民。而对于其他牧民,我或许能够讲述其整整一生的故事。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就是如此,他们的态度、兴趣、知识以及那绝大多数人的宗教观念都保持着因循守旧的特点,在这里总能给你启发出这样一个认知——不管环境怎么改变,人们外在的举止和内心的寄寓始终没有改变,他们过着传统而又简单的日子,使过去和现在相吻合。这使得这些人的人生也随之并无两样。但是对于巴雅尚浩尔,我却做不到,因为我缺乏对他必要的了解和足够多的时间,不能为其作一部令我满意的传记,这是一大损失,无可补救。要知道,这些人的事迹除了最原始的材料,其他的一切都无法考证,巴雅尚浩尔就属于这种人,而且他在生活中留下的资料少之又少。
在介绍巴雅尚浩尔之前,我还是先讲述一下我自己。首先,我是一个追求内心安宁的人。我并不像身边的许多六零后一样热衷于城市的便利,的确,对于很多像我這样有着一身基础疾病的人来说,那里有着我们急需的医疗;再者,我们的子女也都寓泊在都市之中——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孩子们在个人喜好、生活方式上总是飘忽不定——那里存续着我们珍视的亲情。但我决然地想要离开城市的最直白的原因是,我患上了食道癌。对于这一点,除了我的主治医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的父亲也是因罹患此病而早早地郁愤而终的。在我那陈酿的回忆中,我确切地回想起了父亲患病时的种种表现,然而他留给家人最后的印象莫过于他那善变的脾性。早上,他面色红润健康,脾气也是如此,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家里开一些过格的玩笑,也会得到父亲的容忍。但是在太阳从门前那棵歪歪扭扭的红枣树树冠的这一面挪至那一面的时候,他的脸色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变得犹如中秋节过后的茄子一样暗紫起来。我们甚至会因沉重的脚步声而遭到犀利的数落,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父亲会毫无由头地将农具使唤得叮当作响,来借此开销他那无处宣泄的情绪,直到母亲围着围裙窸窸窣窣地点亮那盏炕头上的煤油灯。那盏灯随着岁久年湮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我像回忆梦境一样回忆着往事,在那柔弱温和的光线下父亲的面色才会逐渐变得温润起来,当然还有他的脾气。这是一件极其规律的事情,以至于我在一次睡梦中醒来时陡然察觉到这就像是一个诅咒。
在从我的主治医师口中确定了病情后,当晚我彻夜未眠。我记得上一次彻夜未眠时的样子,那是我三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已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知识会因时间而被遗忘,但有些独特的记忆却是如此根深蒂固。那天我将那个珍贵的许愿机会送给了女儿,看得出女儿当时的许愿也是尤为认真。在黑暗将所有的喧闹声全都吞噬殆尽的时候,白炽灯唤起了各自房里枕边的窃窃私语,生活中所有的秘密全都在这一刻发生着美妙的交互。当晚,女儿在合上睡眼前将那个愿望偷偷地讲给了她的妈妈听,妻子在枕边又分享给了我:“女儿许了一个特别有难度的愿望,她想让你不要去苛责她。”事实证明,枕边话是超然于造物主管辖范围的又一区域。女儿的愿望实现了。
当晚,我在昏暗中自责地起床来到女儿床前,看着女儿,她均匀的呼吸令我着迷。而当下这一晚,昏暗的光线下我婆娑着眼睛看着妻子,她均匀的呼吸同样令我着迷。我能想象得到缺席了我的节日,她俩因彷徨而无所适从的样子,就像走丢了的孩子。为了照顾到这种情绪,我想到了一个悲怆的办法——如同生活在可可西里的野牦牛一样,在预感到死神准备给出最后一击之前,离群索居。
当我怀揣着这个决定,并把这个决定的初衷经过改编和粉饰后讲给了每天都要一同晒一会儿太阳的老伙计们,我当即听到了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那就到草原上去,至少可以像只豺狗一样随处解手,没有什么是比因找不到厕所而尿湿裤子更难堪的了。”在这里请允许我轻率地表达我的一个观点,很多对生活稍有观察的人即会发现,老年人在选择晒太阳的地点上存在着一个共性,即选择距离公共厕所仅几步之遥的地方——过于明显的氨气味呛得这一区域就像个兔子窝。难道随着岁月的消磨,我们这些老年人对生活的考究方式俨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迁移吗?但我要申明的是,这并非年轻人认为的不爱干净与不愿意跟上时代进程所造成的,而是因为我们的生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年轻时,我可以有效地利用憋尿来促进肾上腺素的飙升,从而激发出我身体的潜在机能来完成学校长跑纪录的革新。事实证明,那是一次充满焦躁而又糟糕的比赛,我以比冲过终点线还要快的速度冲向厕所。这项长跑纪录一直保持至今。然而当下的情形提起来也真够令人伤心的,憋着尿行走一小段路都算得上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我独自寄居在萨拉乌苏河北岸的一处名叫沙尔额利格的牧区。沙尔额利格是蒙语的音译,意思是金色的阳坡。在我第一次搞懂这个地名的时候,我认为这里的牧民是富有风雅的,并坚定地认为这个名称的来历应当源自我居住的那片牧场。那里地处西南,仅有的一所房子顺着地势建立在半坡上,那便是我居住的房子。我只消走出屋门,便能感觉到世界在向我走来,绵羊群在远处游弋,像团倒映着的云朵,房屋四周高低不平的草甸上稀疏地生长着粗壮的榆树、胡杨,它们当中的有些已经老得精神矍铄,树干都空了起来,仿佛是在特意等待着一名遁世辟隐的隐士或苦行僧来完成一次羁旅。远处低洼的地方零星地分布着几处浅水滩,可由于盐碱度高的缘故,反射出的磷光犹如老人那饱经风霜的眸光一样,深邃,清幽。
这片看起来原始而又荒芜的土地,在历史上没有遭遇过被掠夺的印第安人那样的厄运,也未被工业的进程裹挟而为乌烟瘴气所包围。这里的人们一贯奉行着用离群索居的方式来独自经营着大地,方法传统而又原始,他们亟需的只是土地里能长出草、涌出水,借此来经营自己的牲畜。他们并不为形而上学的事而过多地困扰自己。之所以能讲出这些,是因为我看过那些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所写下的书。确切地讲,这里就像从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国度寄来的明信片。无数个傍晚,我依着苏力德怡然自得地吟唱着此地的乡谣:
远望着郁郁葱葱的六十棵榆树哟,
虽然年年大旱还是那样繁茂翠绿;
远望见青烟缭绕的吉仁希布尔哟,
东西两面的风水都让它独占了呀!
沙尔额利格的牧民逢人便打招呼,遇到耄耋的老人更是必须行特定的礼节,也乐意牺牲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来帮陌生人把车从泥沼里刨出来。每当邻里有人遭遇了厄运,他们会急忙携着物品去抚慰那些挣扎于厄运之中的人,仿佛自己也是惨遭厄运的那个人。他们此间交谈的言语寻常朴实却独具力量,正是这点让我意识到,沙尔额利格和生活在这里的牧民都有其特别之处,当我问起住在妙云寺的老喇嘛时,他的回答是:“我尊敬的客人,因为我们是草原的子民,沙尔额利格上的某一处水潭如果苦涩了,在萨拉乌苏河中是能尝出来的。”
那个清明节前一天的午后,我从牧场上散步回来,见到一个年轻人盘着腿端坐在苏力德的旁边,身后是他骑来的一辆红色摩托车。对此我记忆犹新,仿佛他就在眼前:一件黑色的夹克穿着整齐,头发被骑行时的风尘打理得向后倒着,面色黝黑,他就是巴雅尚浩尔。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要知道,他才是这片草原和这座屋子真正的主人,而我只是个租客。
当我们相距不足十米时,他站了起来,但我先开口道:“塔塞白努(蒙语音译,你好的意思),小伙子,我很好地繼承了草原上的习俗,包括不去锁门的习惯,你可以随时回来,并走进去喝杯茶水。”
“塔塞白努,但是主人没有迎开门,客人怎么能够自己闯进去呢?”巴雅尚浩尔的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并让我加深了对这个民族德行底蕴的崇尚。在此之前,我曾行走在这片草原上,但无数次地惶惑于独客异乡的踌躇。而此时,这些惶惑已荡然无存。
巴雅尚浩尔的归来是为了在其父母的坟前进行献祭。但他们的风俗习惯却与众不同,他们选择在清明节的前一晚——一定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坟前献祭。巴雅尚浩尔向我借用了灶台和柴火来加工他带过来的一盆风干羊肉,在柴火的毕剥声中,他盯着火苗久久地发呆。
“叔,你有没有特别地想念一个人?”巴雅尚浩尔在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盯着火苗思索,语调低沉,这样的犹疑与衷情令我有些诧异和猝不及防。他见我面露惶惑便急忙从背包中拿出两本一模一样的《白史》,并将其中的一本送给了我,它看起来还比较崭新,而另一本因残存了太多岁月留下的印痕,就像一件历史的遗物。那晚我们聊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的情感也随之被激起。
他有着一个让人怜悯的童年。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便相继离世,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在他自量可以凭借着并不可靠的力气来自食其力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新的想法,这种想法的契机在于跳出无始无终的因循守旧的传统。他离开故乡到了一处让人无从打听的地方,纵然他是自小吟着“春天飞来的所有候鸟哟,在那天凉的时候飞回了南方,从小住惯的故乡在这里,为什么要去那陌生的地方!”这样的长调长大的,但在故乡的夜间吟唱出这样的乡谣是不合时宜的,以至于他向着黑暗无数次呼唤着阿爸、额吉。在一个黄口小燕爬出巢穴跻身于父母之间的一个拂晓,晨曦的乳光以肉眼可见的束状照进牧区,宛如透过窗户泻入一座老屋一样,牧区里的人们恍惚意识到似乎遗失了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又无处寻迹。他们向着东方久久地寻思,方才察觉到巴雅尚浩尔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沙尔额利格。这种蹊跷的感觉仿佛巴雅尚浩尔是从那一刻起才开始存在的,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去向哪里,或者该从哪个方向追寻他的踪迹,尽管方位这东西是一直存在的,不单单只有指南针才能证实,但他却存在于渺茫之中。有人断言,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巴雅尚浩尔出现在家园。
直到六年后。如果再迟上一些时日,就连最熟悉巴雅尚浩尔的人也会开始对他的容貌丛生恍惚,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人们已对他鲜有提述。那天,巴雅尚浩尔衣着光鲜,穿戴考究得像位旗公爷一样回到村庄,但他决意对自己这些年的行迹守口如瓶。随他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位清秀纯朴的姑娘,她操持着灵动俏皮的四川语调,人们试图从这位四川姑娘口中旁敲侧击出一点讯息,打听一番方才得知他俩相识也不过一天。这让关心巴雅尚浩尔这六年来过往的人尤为失落,懈怠感甚至使人们无心去问及这位姑娘的名字。而这位姑娘声称自己喜欢上了这片牧区,并于几天后作了一首潦草又无韵脚的现代诗:“岁月边角的残垣断壁/我应否至少把它收拾成田垄/风踉跄得像个孩子跑上田埂/雨呢会踏着黄牛的脚步/这一切都与我有关/尽管我在一垛乌黑的墙前/红石的影子下。”听得出语调尚未撇去乡音。
当晚他俩如同一对磨砺多年的拍档一样做出一桌子的菜肴邀请乡邻,饭菜的可口使人们认定巴雅尚浩尔在这些年里一定是从事了厨师一职,并将他俩归于一对一见钟情的情侣,开始急切地想要得知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拗口又生涩,没人能记得住,便决定用小川相称,她当即就爽朗地同意了。而巴雅尚浩尔和小川却以兄妹相称,他同时对厨师这个身份也矢口否认,并视此为一种荒谬的职业,声称:“在我看来最可口的饭食一直潜在于回忆当中,只有母亲才可以做得出来,无可复制。”
巴雅尚浩尔为保证小川如她的容貌一般洁净的名声,将自家的老屋留给她来居住,他则流宿于邻里。正是在这个时期,他的头脑中像填充了发泡剂一样冒出许多千奇百怪而又不切实际的想法,目的只有一个:他预谋着离开这里,仿佛这里的一切同他格格不入,但构思的想法转而又不攻自破地幻灭在了悄无声息的踱步之间,不露形迹。我对此作了一段时间的梳理与冥想,结果令我怅然若失,也使我对经济发展所引导的文明成果产生了一些必要的质疑。随着经济繁荣所带来的社会进程的推进,原本传统而又守旧的生活模式使那些打算大举创新和冒险的年轻人感到与之格格不入,他们中的有些人还会因此而产生深深的自卑感,这让很多年轻人并不情愿待在原地,守着父辈们怜惜了一辈子的土地,或是像被设定好的那样活在父辈的影子当中。牧民们回忆起巴雅尚浩尔最初离开沙尔额利格的时候就曾用这一点来作出解释。
与此同时,小川却在牧场上累得直不起腰来。她身材娇小,活力充沛,同时有着坚定的意志。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给新添的小鸡、小羊、小牛扎着圈舍。即便如此,夜幕下豺狼、猛禽因饥饿而发出的哀嚎还是会令她提心吊胆,就连牛羊在牧场上食草时她也会如影随形地伴随其后。可百密一疏,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晌午,她在一株芨芨草间仿若一只害羞的鸵鸟一样躲避着阳光的炙烤,待她将头探出时,牛羊已四散,但旋即被苍狼们扑倒后叼出了小川的视野范围,无一幸免。一切发生得太快,都来不及令小川发出一声惊叫。她在惊慌之中奔向了家的方向,进屋后用后背紧掩房门,就连巴雅尚浩尔在一时之间也无法敲开。那难以描摹的惊骇在她脸上待了一周之久,但一周之后她的脸上是一副前所未有的释然,似乎这一切从未发生,或者是出于一个从遥远的异乡传了又传的可怖传说,听过则已。
一番苦寻周折后,巴雅尚浩尔在雾柳丛中找到了一条残留的羊腿和一块连着筋腱的肩胛骨。如果说在巴雅尚浩尔身上带着浓郁的固执气息,这次是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次,他的竭尽全力仅是为了给结论画上一个无人怀疑的句号。巴雅尚浩尔将骨头带回并摊在小川的面前,告诉她“这在草原上算得上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而小川对此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直至午后,她在尚未征得巴雅尚浩尔同意时便骑着他那花费了极大的毅力才勉强驯服的枣红色骒马走出村庄。三天后,草原上云轻天阔,小川骑着骒马弹着竖琴回归村庄,琴声仿若萨拉乌苏河在每年融春化水之时冰凌相互碰击发出的声响般清脆、透彻,琴声顺着风的方向游弋,如同清晨的烟雾那样丝缕明晰地传到牧区最老的老人额莫格额吉耳边。
额莫格额吉循着琴音,支起手杖,拖动着颤颤巍巍的身体想要一听究竟,她吃力的步履只有那只常年相伴其后的通背乌黑的细毛羊能跟得上。额莫格额吉管这只细毛羊叫巴图,巴图在还是只羊羔的时候是跑在额莫格额吉眼前的,后来因年岁渐长不得不为食量的大增而走走停停,时常还得额莫格额吉呼喊才能跟得上,他们之间通过这种相互的妥协才找到了造物主隐藏起来的密码。
那是个夜幕下聊有风雅的夜晚,小川为额莫格额吉弹奏着一曲《老人和榆树》,曲终后额莫格额吉在月光下用手捋了一下浮摇在小川鬓角的碎发,用同岁月一般冗长、低沉的语调说道:“看不见太阳的天空是黑暗的,听不到音律的草原是孤寂的。今天的人们已无法体会祭祀和部族节日的隆重,在这样的盛会上,家乡和家乡的长生天都显得兴高采烈,人们挽着彼此的手,踏着琴弦和鼓点尽情舞蹈。”琴声再度响起后额莫格额吉也陷入了哲人方有的深思,她在深思中开始反观自己的人生。
那是额莫格额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巴图为她用一根白鹤尺骨做出了一支笛子,在经过羊毛毡的反复打磨后,它可以称得上是一件近乎完美的工艺品,音准也无可挑剔。额莫格额吉在笛音中琢磨出了不同音色所赋予的特殊魔力,她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出于什么天赋异禀,完全是出于草原上的了无他趣所造就出的那份专注。那笛声仿佛能够窥探得到每个人的心扉,令欣悦的人欢畅淋漓,让悲郁的人倾诉衷肠,曾有人称其是“一种来自长生天的感召”。与此同时,她不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心绪躁动,开始习惯并沉溺于在苍茫间独来独往。萨满在看了那支骨笛后认为那是一件肃杀之物,会带来一场如梦魇般的痴幻,告戒她应当远离这靡靡之音,可她却不以为意。在独自面对整个草原的时候,孤傲和偏执在所难免,这一点让她母亲格日勒尤为担心,因此,在一个她还处于夜间的迷梦之时,格日勒从其枕下取走了骨笛,归置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尽管额莫格额吉用尽了少女的时光也未能找到,不管怎么央求,格日勒总能保持着愚爱中最为固执的一面而置之不理,长久以来的一筹莫展让她在一个寂静的夜空下对巴图说道:“我察觉到了孤独,它正在沿着我的脚步越寻越近。”语调平缓,但又像萨拉乌苏河一样淙淙有力。
出于对心性的笃定,额莫格额吉开始满心地希冀并怂恿父亲能为她再次制作出一支骨笛。他倆起初采用一些唾手可得的兽骨来制作,可吹出的笛音不但嘈杂且毫无空灵的韵感,甚至还带着食腐性动物那样霉败的脉息。巴图索性用尽机巧来将木头掏空制作出了一支木笛,但笛音却以更加糟糕的方式呈现出来,听过笛音的人均指出:“没有人能够忍受得了这种笛音所带来的心烦意乱,就像没有人能够忍受得了用我们的语言为强盗指路一样。”事实上这样的形容是恰当且合乎情理的,吹奏的时候不管松开哪个笛孔,发出的尽是些令人挠心的吱呀声。巴图拿过木笛用眼睛瞄着笛子上一个个的笛孔,撇着嘴失落地说:“这是因为心被掏空了。”随即将其丢在篝火中。面对这一难堪的情形,父女俩不得不在事情的源头上找到解决的办法——找寻白鹤的尺骨。
说点实际的,没有哪位父亲能够抵御得了女儿那哀求的眼神,可出于对萨满所言的顾虑,最终巴图提出了一个特别正式且不容回绝的条件:“要在我的陪伴下,每天只能吹奏一曲,之后骨笛由我来保管。”
她和父亲自此成为结伴的猎手,蹚在候鸟迁居时的水塘边,无数个天高云阔的日子里,觅到的总是一些野鸭、大雁之类的水鸟。为了弥补运气上的欠佳,每次狩猎之前,巴图会带上一张用野雉的翎毛制作而成的色泽无比艳丽的捕梦网,然而不管捕梦网怎么曳动都无济于事,最终,这段执念成为了潜匿于额莫格额吉思绪中的认知——笛音是对生活最为彻底的一种回应,人真正想说的话,不管怎么去凝练,说出来后的意思总归是走样的,但吹出来的笛声却永远不会。
额莫格额吉还认为,青春是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好物,不单身体能像溺舒在暖春中的柳条那样随时在风中百般曳动,而且什么都是纯粹的,正是这份纯粹才使得人能接触并投映出一些赋有灵性的事情。出于对骨笛执而不得的释然,她对小川叮嘱道:“年岁这东西就如同一道迷障,一旦附着在少女的身上,灵性也就被随之掩愚了,琴声也就会像被诅咒了一样失去纯净,甚至总是走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恫吓。额莫格额吉同时从对父亲的怀念中作出了这样的陈述:“幸运的是我有这样的一段少女经历,不管我在以后经历多少磨难,我的一生都是被治愈的。”
2
竖琴为小川带来了一场难以开销的憂惧,她不得不用耐心迎接一批又一批对竖琴满怀兴趣的牧民。他们为这一造型雅致、音色清冷的西洋乐器而来,适逢早春,刚爬出巢穴的胡蜂在上了年岁的牧人头顶上盘旋飞舞,和着琴音,老人们讲古论今。他们慢腾腾地摇动着脑袋而显现出了老态龙钟的样子,年迈的人总是采用独有的慢条斯理的口吻说着:“在用三丈榆打出沙尔额利格的第一只炕桌之前,妇人们就懂得编辫子了。老额吉像捋青稞一样将她发髻上的绿松石抹下,盘结在女儿们的发髻中。”还说:“参加了独贵龙的安达们硬生生地从旗公爷的耳朵上扯下把耳垂都坠出个大洞的金耳环,疼得他们哇哇直叫唤,只好把盐巴、火器献给从他们耳朵上扯下金耳环的安达们。”还说:“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马就得往日出的方向骑,准没错,河水也在向着那个方向流淌,一直到以大洋为界,生活在兴安岭一带的山民使唤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鹿;如果牵出的是一匹橐驼,就得往日落的方向骑,世间有多少种少女乳房的样子,那里就会有多少座如其一样的沙丘,晕头转向也就在所难免。”
日后,小川在历经了无数个炎炎烈日的午后提起那段回忆时是这样形容的:“当我融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的确,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隐身在众多牧民中的巴雅尚浩尔在一个艳阳下的晌午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孤独。是他把人满为患的帐房安排得秩序井然,让奶茶供应充足。可没有人记录这样的时日到底经过了多久,当然,在沙尔额利格的土地上没有人会在意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流逝。一天下午,巴雅尚浩尔在熬煮奶茶的氤氲中站了起来,怔怔地望向爷爷留植下的那株桃树,它正在以一种极其抗拒的方式把花蕾盛开得绚烂无比,这只有在记忆中掺杂了幻想才能浮现的场景就出现在那里。巴雅尚浩尔当众打断了人们对竖琴音色的探讨以及对音律的交流,掀开帐房的门帘,并用手指向桃树所在的位置说:“我们应该走到桃树下欢欣跳舞,就像老人们说的那样,这片土地充满着神奇,我们应当这样做。”巴雅尚浩尔因说话时的断断续续而显得语无伦次,但算得上谈吐明晰。当然,巴雅尚浩尔说的老人其实是自己已故的爷爷,他的爷爷在说到这片土地“充满着神奇”的时候可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牧民会把马儿放归在翁衮希里(地名,译为长者的陵寝)东南边的黑疙榄林里繁衍生息,夜晚马儿的响鼻声此起彼伏,而当下那片黑疙榄林已经所剩无几了,与之相形,草原上的马儿也到了形单影只的地步。
牧民们接受了巴雅尚浩尔的建议,事实上那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引发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舞会。小川仅仅用竖琴弹了个前奏便加入到了舞蹈的人群中,她认为当地的舞蹈和家乡的巴塘弦子舞是大同小异的。再者,像竖琴这样的弹拨乐器所发出的声响在舞会的鼓点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音律要留给马头琴、大鼓、扬琴、板胡这样的乐器来制造。接下来的舞会令小川大开眼界,前一秒还用来吃饭的碗筷,当即就被人们用来跳伊克昭盟地区最具特色的筷子舞、盅碗舞。
有位名叫嘎拉的年轻人,他是巴雅尚浩尔的堂哥,主动邀请小川和自己合舞一支。邀请的时候小川已经畅汗淋漓,双手叉在腰间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但当即答应了嘎拉的邀请,只为嘎拉身上涂抹了薄荷味的精油给了她一种舒爽、沁凉的感觉。嘎拉是一名兽医,长期与牲畜打交道使得他身上附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膻味,在草原上没有人介意这个,但他对生活的理解却有着完美主义者所独具的考究风格,从他从未凌乱过的发型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每当嘎拉与牲畜打交道后发现自己身上浸染了那股令人难堪的膻味后,他就开始变得窘迫而举止羞涩。相较于兽医一职,嘎拉更像一位方术士,不单兽医铺里摆满了形状怪异且大大小小的曲颈甑,就连家中卧室的角落里也随处可见,那些见识过嘎拉用曲颈甑做着高深诡秘的实验但又失败连连的人都会这样说:“这个年轻人像他使用的瓶子一样荒唐,发明这些瓶子的人也一样是荒唐的。”在邻里看来,这些瓶子远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是邪恶的化身,好几次邻居们的财产因为他实验时发生爆炸所引发的火灾而受到损失,邻里们几乎生活在一种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会降临的魔怔当中,什么栅栏、大门全都阻挡不了。邻里们对此发生过抗议,但每次都会很快平息,甚至不需要有人出面调解,仅凭着嘎拉对抗议的视而不见,邻里们见他焦急地在火灾过后的灰烬中不停地翻找,在闷人的热气中弓着腰像一位拾荒的老人,那种企图在残存的迹象中来寻见真理曙光的毅然打动了他们。即使有一次大火直接烧焦了沙尔额利格苏木三分之二的土地,牧民们依然选择了谅解他,但给出的条件是他必须把实验室搬到与苏木的消防队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这一时期,嘎拉在对药理的追寻中因后顾之忧的减少而变得愈发肆无忌惮,试验时产生出的青绿色烟瘴令苏木上的居民头疼难耐,为了保证试验的安全性,人们建议由整日无所事事的巴雅尚浩尔来做他的副手,以便及时制止这位年轻人的狂热。事态恰恰相反,嘎拉为了让试验如期进行,会像一位学究一样振振有词地去说服巴雅尚浩尔,巴雅尚浩尔经常被出自嘎拉口中的那些与真理稍有偏差的丰饶趣味搞得头昏脑胀,他热衷于聆听这样的引导,那就像工程师们在试图利用自己的奇思妙想将电、风、水或其他不由自主的力量听命于人类一样有趣,同时又饱含着真谛。没过多久巴雅尚浩尔就从坩埚中析出的药剂上看清了一点——嘎拉所说的真理只是一些真理的替代品,绝非真理。即便如此,巴雅尚浩尔经过多次动摇和质疑,最终他们调制出了一种紫色药丸,它像一颗剥开了的火龙果一样充斥着诡异,这本来是用于治疗牲畜在换季时所患的痢疾,但发现用它来对付口蹄疫却尤为奏效。这种药丸因疗效的显著很快成为牧区的热销品,同时也令他俩名气大增,因此一举成为苏木公认的杰出青年。但在一次采访中,他俩无法回答出记者对药理方面的提问,出于对公众人物形象的维护,记者自行用佶屈不清的词汇圆通着访问。要不是药效的无可辩驳,看了报道的受众会一致认为他俩是蹩脚的骗子。
巴雅尚浩尔从那篇报道中深受打击,开始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交给了设立在苏木小学里的图书馆,徜徉在一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中,但又不明就里。他厌恶不求甚解的态度,这是一生都控制着巴雅尚浩尔的深刻情感之一,这使得他独自学会了该如何使用显微镜,他将目镜下看到的一切描述为“一种超然于现实而真实的世界”。一次冥想过后他庄重地在纸上写下:“至少在这个星球上,生物都是一体的,进化与蜕变不是真实的,而是表面、矛盾与不可信赖的感官的幻想。在这些浮现的现象下,存在着一个不变的规律,这个规律被生物基因所管辖,它在生物最初孕育的时候就制定了生命的归宿,生命进程中发生的一切都不应该用偶然来解释。”然而这些在小川看来是一些枯燥无味的见解,她认为这并不会滋养人们的心性,长此以往一定会背离生命存在的真谛,巴雅尚浩尔因此而变得形销骨立就是最好的证明。
牧民们因对小川在音乐方面造诣的认可而一致推举其担任苏木小学的音乐老师一职。从她出任音乐老师的第一天起,小川觉得嘎拉总是站在教室外的某个不起眼的位置聆听着她的课,待到快要下课时又匆匆地离开。好几次小川带着这样的感觉疾步走出教室,但又发现什么都没有。自从那次舞会过后,嘎拉便单方面地认为小川是他未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随着时光的流逝,追求小川的狂热念头便愈发强烈,但这并非坦途,原因出于自身。他曾羞涩地对小川表明着心迹,出于性格使然,他采取了一种极其隐喻的旁敲侧击的方式,像个不敢正视战争的武士。但时间是合理的。那是一个斜霞漫天的傍晚,小川应景地正在书桌前自顾自地揣摩着自己曾写下的一首隐喻男女之情的现代诗,她无心认真倾听嘎拉在说些什么,通过有一句没一句地收听,错误地认为嘎拉是在对自己的现代诗进行着建议——因言语的俗套和章法的平平无奇而像一壁精神牢笼。她便当场回绝了他的一切想法,待嘎拉想要对此进行纠正并重申的时候,场面被巴雅尚浩尔的突然闯入而打破。
巴雅尚浩尔捧着一只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面浸泡着刚从吉格定巴布家的一只外号叫做“打拐”的公羊身上摘取到的睾丸,但只有一颗,另一颗用来平复打拐无数次偷袭吉格定巴布而产生的积怨——被吉格定巴布放在火堆里烤熟后当场吞食了。吞下后他闭目回味良久,然后风轻云淡地来了句“味道像笋鸡肉”。吉格定巴布曾无数次趔趔趄趄地怒视着打拐,宣称:“终有一天你会意识到这么做是错误的,当然那时你已温顺得像只小猫咪,但一切都已经晚了。”然而,这样说只是恐吓,并非出自本意,他知道打拐显现出这样卑劣的兽性是有原因的,它自小参与到了孩子们的一项名为“打拐子”的游戏当中,孩子们只须对着它来上一句“打拐”,它便马上摆开架势进入游戏。打拐最终随着雄性激素的分泌而成为孩子们终极对抗的挑战目标,且没有哪个孩子能有胜算的可能。
吉格定巴布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身的考虑,他的牙齿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坚硬无比了,啃水果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有了松动的迹象,即便如此,他断然拒绝承认自己已到了骨质疏松的年龄,同时却暗自加大了对预防骨质疏松方面知识的涉猎。直至他的两根肋骨被打拐偷袭后折成四节,胸片清晰地向他显示了这一悲惨的事实,不单如此,医生向吉格定巴布重申了一点:“我来自草原上的朋友,你的骨骼已然不能继续承受任何一次来自牲畜的冲撞了,否则我很为你的健康担忧。”等到疼痛得到缓解后,吉格定巴布拿着从医生那里讨要来的一把手术刀走向打拐,在没等打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把它撂倒在地。吉格定巴布为青春的尚存而热泪盈眶,用单膝跪地来感谢腾格里的恩惠,那一刻仿佛得到了加持,他的刀法快极了,在打拐发出第一声哀嚎的时候,属于它的那美好的一切都已在此落下了帷幕。
事后,吉格定巴布找到巴雅尚浩尔,向他扔过去了一颗睾丸,并嘱咐道:“你在显微镜下最应该观察的东西是它,趁它还没有干瘪之前。”巴雅尚浩尔怔怔地盯着那颗睾丸久久回不过神,吉格定巴布不得不又补充了一句:“你怎么做都行,但要理解演化的实质,不要挑剔!”可此时的巴雅尚浩尔正被构成生命体系的整个架构搞得晕头转向,自量无法窥探出其间的奥秘所在,便将其浸泡在福尔马林之中。
巴雅尚浩尔捧着那个封禁着生息的瓶子来到家中,这一幕让嘎拉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勇气走向了前所未有的消沉。在此之前,嘎拉视此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果进展顺利,他已构想出该如何对爱情这种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承诺。可当他看到巴雅尚浩尔捧着那只浸泡着睾丸的福尔马林溶液瓶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幻想与联想使他溃不成军,并坚持认为小川接下来的态度完全是因为他身上长期浸染了家畜体味的缘故。他在紧张的时候发现这种气味总是与他的汗腺混杂在一起不停地往外冒,从而愈发地紧张。
嘎拉又开始着重留意起了自身的体味,这使得他在精油萃取方面建树大增,他认为从草本植物中提取出的精油要比从木本植物中提取出的更能给人带来一种淡雅的感觉,从中窥探出了人性的又一真谛——情感和情结并不可靠,人类对气味的偏好会随着节气的更替而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立春过后人们喜欢闻牛至的香味,惊蛰一过则青睐于薄荷……很难说明这是缘于什么,嘎拉对此并未深究。他止步于此是因为考虑到一位学究作风的人在生活上很难有浪漫的气息,或者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讲,他们的浪漫潜藏在孤独的自我认同的世界中,他可不想自娱自乐。况且,他发现小川在她那含糊其辞的现代诗中已表现得心有所属。
3
很多年后,当巴雅尚浩尔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将小川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转而试图从最原始的相见中窥出端倪。她悄悄地望着他,却不让他发现的那段车程里,他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傍晚氤氲的暮霭和羊角辫无法管束住的那丝丝缕缕的鬓角碎发下隐约的轮廓。而今看来,那段车程如同现实之外的一曲变奏,是何等的令人痴迷。小川经常在羊角辫的发梢上挽着白色丝巾,即使在拉小提琴的时候亦是如此,她只有在独自面对巴雅尚浩尔的时候才拉起《爱的华尔兹》。为了在曲子里注入激情,小川将院子里植满了薰衣草,在院子的墙基下培育起了爬山虎与玫瑰。在太阳抵达北回归线的那几天,完全能借着玫瑰花来遮挡正午的阳光。而巴雅尚浩尔却对此视而不见,他在忙着从肉苁蓉中分离出生物碱,在他看来这种生物碱在药效方面起着诸多神奇的作用,堪比上帝之手,为此他不得不同时间赛跑,并将实验室搬回家中。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在沙尔额利格地区的雾柳丛中能冒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肉苁蓉,这让他养成了一个怪诞不经的习惯:每个清晨,他都得冲着启明星高叫几声,要它别犯懒。相较于小川在院落中拉出轻盈、浪漫的曲调,他更加中意于神秘的宗教音乐,那能给他思想上带来莫名的激发。每每如此,小川则会愤愤然地形容巴雅尚浩尔长着一颗连长生天也无能为力的“阿肖克尔”(法语音译,意为不开窍的)脑袋。
那段时间,小川仿佛染上了巴雅尚浩尔的狂热,终日沉浸于心灵底蕴这一类形而上的荡涤,决意从孩子們那里着手,试图带来一次沙尔额利格草原上的文艺复兴。她最喜欢的地方生长着一株足以用来象征岁月的文冠果树,就坐落在苏木最有名的召庙妙云寺的一侧,树上的经幡经受了日晒雨淋而褪去艳丽,很多乌鸦乐意栖息在那里,后来成了嘎拉经常去的地方。嘎拉在放弃了兽医一职后将他的隰苓香水工厂定址在距此不远的空地上,他从未向人提及过这个拗口而又生涩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但他坚定地认为,如果小川在市面上遇到这款散发着隰苓草芬芳的香膏,一定会记起他,那是她情有独钟的一种味道。很多个午后,小川沉浸在文冠果树的林荫下,仿佛那就是世界尽头所突兀而出的一个奇点,孤独给予她无尽的激情,奏出的曲子在经过召庙墙壁的回还后总能和出美妙的二重奏。在那里她谱出了无数令牧民们听了称赞不已的曲子,也能在一天的沉浸与冥想下作出三首不同风格的现代诗。等她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来重新梳理这些诗作的时候,她眼神惶惑,称这不过是些一时的兴起之言,远不理想,并将纸稿一张不留地扔进火炉。火苗在洞穿的纸张上跳跃,小川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决定暂时不再写诗,待到暑假的时候去一趟德令哈。
事后,她将这个消息以书信的形式呈现给巴雅尚浩尔,那封信就留在爬山虎连廊下的摇椅上,用一支口琴压着。起初,还未从忙碌中解脱出来的巴雅尚浩尔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读出梗概后又将信纸放回原处,亦用口琴压着。
待到翌日,正午的阳光所带来的溽热令他心不在焉地将实验台上的石蕊试剂打翻,紫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每擦一处即会浸染出更大的一片出来。没过多久,整间实验室被这种紫色的试剂吞噬得一片狼藉。在耗完最后一份耐心后,巴雅尚浩尔重重地将抹布摔在了地上并保持了一刻钟的缄默,然后走出房间,决定什么也不做,像小川往日那样淡然自若地坐在连廊下的摇椅上,重新品读起那封信,用以开解当时那不可名状的心绪。书信的末尾摘录了一首海子的《日记》,巴雅尚浩尔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希望从字里行间体会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而他并未有新的发现,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给他的心里带来了压倒性的一击。为了洞察这是否是可怕的精神错乱,巴雅尚浩尔一连数日面对着玫瑰丛朗读催人泪下的诗歌或连载的爱情小说,每当遇到晦涩的桥段他便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读得越多,吃下的花瓣也就越多,以至于嘎拉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摁着他的头,给他灌下一整碗用牲畜的胆汁与蓖麻油调制而成的黏稠流液。
巴雅尚浩尔已不再为实验室里的丰饶趣味所着迷,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在早上公鸡啼出的第一波打鸣声中起床,不为别的,只为将自己装扮成一位斯文的绅士,然后拿起那页散发着芳香的信纸,推开门,在门廊下看一眼手表,然后向着路口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语地来上一句:“真是个大意的姑娘,出远门怎么能不预订归期呢!”
颇感无奈的是,巴雅尚浩尔日复一日地将这个习惯毫不间断地保留了下去,从等待变为期待,直至厌倦了期待,所有的情绪最终转化为辗转反侧的无尽相思,令他无处消解。因此,巴雅尚浩尔每餐都会做上两个人的菜肴,笃信小川会马上回来,不期而至,这样,她推开门就可以在餐桌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描述着发生在德令哈的风情韵事。下雨天,他会撑着伞迎在路口,就着淅沥的雨滴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凝练责备小川的语言,劝她改掉总不爱撑伞的坏习惯。讲话时,他会引用一些不为人知的诗作,并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如诗人一样隽永、安和的谈吐,尽管这样的交谈在草原上显得刻意又格格不入。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夜间他听到草原上传来野兽因饥饿而哀嚎的声音时当即将门廊的灯亮起,只因从未忘记小川曾向他说过的:“远古的先民在夜间生起篝火并不单单是为了驱走寒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火能驱散黑暗中弥散出的恐惧,黑暗远比惊怵带来的恐惧更加令人恐惧。”这样浪漫的解释并不为巴雅尚浩尔所接受,在他的意识里先民一直是以威猛和无所畏惧的形象出现的,这样的言辞不但存在着亵渎还有失公允,他奉劝小川不该过多地沾上诗人的忧郁。巴雅尚浩尔在确认门窗紧锁后,会向着小川的房间说上一句:“这里很安全,即便野兽出没也从未伤及过人。”仿佛小川就睡在房间里。他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
巴雅尚浩尔的生活变了。当他见识了深秋的萧索将院子搞得衰败不堪,远处田野里的喷灌车也不再像悠悠的分针那样周而复始绕着机井的时候,他意识到了可怕的时间在匆匆地流逝,而沙尔额利格却长此以往地处在了一个时空的罅隙之中。仿佛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意识到了小川的不辞而别,失落感当即令他神情颓唐。在经过盥洗台前的镜子时,他为镜子中的自己而惊骇不已,因忧楚的无尽淤积而导致的萎靡使他形销骨立。在这一点上,他做到了勇士的本分,他对着镜子反复地洞察着自己,最终因对未来心存的惶惑和那无可名状的空茫而抑郁难平,他希望能够找回一点聊以度日的勇气来自愈,但已绝无可能,转而迎来的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巴雅尚浩尔躺在院子的摇椅上,对着星空彻夜地凝望,那一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感受到夜是何等的漫长,终于在拂晓前厘清了那东拉西扯的思绪,冒出了一个坚定得不可动摇的念头。他以一位偏执者所秉持的执拗口吻,宣称要租售田地和牲口。在大多数乡邻看来,这样做是会招致哂笑的,巴雅尚浩尔所拥有的只是阳光下的一块无法养家糊口的薄田,他的牲口漫步在草原上所体会到的孤独感并不比他感觉到的少多少,那种悲愤的嘶鸣声只有他在充耳不闻。但巴雅尚浩尔称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并坚持认为只有做到这些他才能怀着全新的热情走出家园。与以往略有不同的是,他告诉家乡的每一个人,他的第一站将前往德令哈。而我,恰巧就是那个承租了他田地和牲口的人。
我至今还记得刚到达沙尔额利格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有着清秋的舒朗但又与众不同的午后,以至于当晚我兴致未消地在灯光下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在我的足迹还未顺着故乡的小溪流出大山之前,我就从书上看到过一段关于沙尔额利格的含糊而又简短的载述,写满了我思想深处那颤动的憧憬——欢快的牧羊人,悠然的鸣雁,以及风扯动着蒙古包发出的如同从海螺壳中传出的那种古老的咆哮声,是那样的无与伦比,如同《圣经》中的那句“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那本日记簿后来随着草原上的风尘逐渐变得充实,但即便是不去凭借着日记的补充,我也能随时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那只是漫长岁月里的一个平常的秋日,在历经了半天的车程后,草原上的清寂当即令我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为此四下张望,即便我那沉重的身躯已让感官变得有些钝化,我依然察觉到了陽光的漫不经心。我漫步在那座没有高楼的四方形小镇上,如同穿着一件脱线的毛衣,将线头拴在了沙尔额利格的某个街角,每一段的行走都会让身体感觉到比此前更为轻松。迎面而来的牧人看出我对这里的生涩后会同我热忱地打个招呼,尽管我们彼此素未谋面。在一次次的问候声中,我卸下了客居异乡的身份,仿佛我一生下来就属于这里。直至我感受到脚底柔软的草甸在向着远方衍生的时候,空气变得沁凉了起来,我像个小伙子一样有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它不时地咕咕作响,这让我感到了生活的真诚。
4
一个月后,我在享受了一整天的风和日丽,距离落日仅剩一个时辰时,我收到了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寄来的一份邮件,是巴雅尚浩尔寄来的。待我一边比对着邮件上的地址一边透过放大镜在地图上反复找寻的时候,我不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看起来这位年轻人比奔跑在沙尔额利格草地上的绵羊更加容易迷失在外!”他的行迹已经完全偏离了他临行时凿凿所言的行程。
邮件中盛放着一束青稞穗,穗芒在夕阳的辉映下色调饱满,如不是这份邮件,我想再假以时日,巴雅尚浩尔将会彻底地成为我零星的一点记忆,宛如一盏壁橱中燃着的酥油灯,随时都可能随着时间而幻灭。青稞穗是他在经过热贡双朋西乡的一处名为根敦群培故居地俯拾到的。那些在地形逼仄的村落中生息的山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品质,那就是一旦到了秋天,绝不会舍弃掉任何一处开阔的场地,并善于将其改变成一个短暂且繁杂有序的粮食晾晒点,最后还会像个粗心的人那样将晾晒的粮食遗弃在上一点的犄角旮旯中,仿佛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算作对大自然的回馈。巴雅尚浩尔拾起这些青稞穗时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能够让目光躲避开一对贪婪的情侣,他们在连廊上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地享受着亲吻,趁着体力不支的间歇信誓旦旦地言说着爱情的天荒地老。要知道,那是通向天台的必经之处,且无路可绕。
为了不使思想上出现负担,巴雅尚浩尔开始琢磨地上的砾石、落叶……直至将目光锁在村落后山的丹霞地貌上。山体的伟岸强加给他一个不假思索的观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管过去还是未来,一切的变化正在朝着一个被精妙设计的方向上发展,遗憾的是最终的蓝图是谁也预构不准的,只能從一次次的消亡中得出一点端倪,但要是意图在这点端倪上发挥想象来妄加揣测,有个成语恰巧就能贴切地对此举作出描述,那就是“一叶障目”。当然,他的这些思想上的遐游实属荒诞不经,不值一叙,仅仅用来无视那对情侣毫不衰减的爱情。可当巴雅尚浩尔站在连廊的一端,再一次看向山冈时,那些把墙壁漆成盐白色用以掩盖时光留下的斑驳陆离,又醒目地将屋顶染成朱红色的房子,鸽子就在屋檐下成群结队,而院子里扯起白绳晾晒着色泽艳丽的被单。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轻易就掉进了思乡之情所设下的温情圈套。
相较于嘎拉,巴雅尚浩尔在对待爱情的坦诚方面算得上是热忱倾注,但也表现得尤为腼腆,这一点是他行迹偏离的主要原因所在,是在他面对着突兀而起的太阳山后作出的临时决定,却始终坚持。那时候他本想对着太阳山写点什么,一番情感上的痛苦酝酿与热情激励后,他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起初他认为是簇拥在山脚下的那些成百上千的风机在无端地搅动着他的感官所导致的,他称其为时代进程中的一处败笔,可接下来的几天里亦复如是。出于无奈,他只能抱着遗憾尽早地逃离此地,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就连做梦都带着悲悯的呜呜声所带来的谵妄,纵然他一开始曾指着这座不知名的山虔敬地称其为“红寺堡的乞力马扎罗山”。
离开之前,巴雅尚浩尔把太阳山望了又望,直至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泪珠,便深沉地匍匐在山泉的涓涓中,自愧在被轻狂主导的这些年中疏浅了才情。待他从泉水中爬起,情绪已为之大变,原本有多急切地想要见到小川,此刻便有多害怕再次见到她。并不是他害怕长久的情思会使他言不由衷,抑或是成为了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而是他认清了自己。他以一个假想出来的小川评价自己,自量现时难以在心灵上对小川有所汲养。这个想法促使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变得踯躅。经过一番胶着与深思熟虑,最终他真挚地决定暂且不去追寻小川的足迹。但这绝非放弃。
那是巴雅尚浩尔诀别了太阳山的第十七天,这十七天里,他拒绝了一切顺路载他一程的善意邀请,并不是他试图刻意惩戒自己才情上的浅薄,而是他还没有彻底搞清楚自己要去向何处。那依靠着脚力一步一步走出的懈怠险些将他变成一个流浪汉。那些同他打过照面的人很容易就能将他与不时出现的朝圣者区分开来,因为巴雅尚浩尔身上除了散发着汗臭味外,还能找到点背井离乡所独具的飘零感,这使他在路上显得尤为突兀。直至第十七天的那个夜幕下,一位对这名年轻人的命运存有怜悯的老人在桥墩下发现了他,将他头下枕着的一颗比鸵鸟蛋还要圆滑的卵石换成了一本足以象征着根敦群培一生的《白史》,并发出规劝:“孩子,在你还没有打算好好爱惜身体之前,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巴雅尚浩尔彼时尚不为所动,但次日的晨曦,他就被书中所载的悠远故事给彻底唤醒了。
巴雅尚浩尔在无所事事中用十足的热忱将书读至最后一页,最终因书籍的残缺不全而使得他焦躁难耐。起初他认为这是书籍的原持有者因为某种不值得倡导的习性造成了书籍的缺损。待到日后从书店中重新购得一本后,他发现自己原本拥有的那本只是缺失了最后的三页。他坐在书店的门槛边将那三页即刻读完后,踟蹰着呢喃道:“这就像依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没办法写完《法兰西组曲》一样。”尔后将这两本一模一样的书装在了背包中,便几经辗转向着根敦群培的故乡热贡双朋西乡去了。
那个清明节前的晚上,巴雅尚浩尔曾这样对我说:“我本打算在沙尔额利格过着我的生活,但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她是个累赘,我根本不需要她。久而久之,当我对这个累赘习以为常的时候,我并未觉得生活上有什么不同寻常。但当她消失不见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糟糕的迟钝,随着她的离开,我领略到了生活的苦闷和乏味。我寄予着全部希望来找到她,尽管从当下来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有很多次,我感到迷失,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不会失掉我离开这间屋子时所形成的心境。”听了这样的诉说,我真为巴雅尚浩尔和嘎拉这两个孩子而焦心。然而,我当时也生活在困顿之中,我被时好时坏的病情搞得疲惫不堪,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那是我一天之内状态最佳的时候,我像黎明的突然到来一样意识到了一点:事实是,这个世界上小川只有一个,绝无仅有的就那么一个。此刻我惊奇地认识到了小川就像这片土地驯化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那样驯化着他们两兄弟,但她却迟迟不归,对眼下的事态毫不知晓。有时候我真为她的归来而犯难。
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巴雅尚浩尔向我提出了道别。我出于对他风尘仆仆的考虑,劝他在故乡留宿上一段时日,毕竟必要的休憩对一个人的精神和身体的恢复是很有帮助的,但他断然拒绝了,说:“这类话很容易让人产生精神上的松懈,虽说在渺茫的音信中,找到小川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们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但懒惰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是一个信念的问题。”说实在的,我并未对这段听起来子虚乌有的爱情有多少感动,但我被这种苦行僧式的追寻给打动了。
5
通过嘎拉,通过他的隰苓牌香水工厂,让原本寂寂无名的草原小镇变得繁忙了起来,这是工业化到来之前的征兆。随着隰苓牌香水工厂的建设,小镇上多了很多素未谋面的异乡人。待到夜幕降临,餐馆雨篷下的人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饭菜腾起的氤氲轻抚着那些消瘦而疲乏的脸。他们的出现使得牧民们不再像过去一样表现出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那些经营着商店的牧民们开始斤斤计较起微薄的收入。
起初人们将观念的改变归咎为公路的不断延伸和汽车轰轰的开进,原本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到镇子上去一趟需要提前有所规划,并花上几个钟头才能到达,现在这一切变得轻而易举,仿佛沙尔额利格发生了缩水。他们将过去那种对这里辽阔的认知留给了牲畜,因为它们的牧场还是如旧,但随即也被铁丝网和水泥柱围成了一块又一块,受限的活动肯定令它们有所不适,不然为什么总想着用头牴着围栏想往外跑呢?
但我发现事实并不像人们臆想的那样。当然,我这样的观念或许在几个月、几个星期,抑或是短短的几天后就不被人们认可,但当时这个观念确实符合这样的情境。就在我看到嘎拉站在尚未建成的隰苓牌工厂的门楼前,透过脚手架审视着自己创造的这一切,仿佛一位美术生在观摩一次画展那样小心翼翼时,我感到这里的人们和这片土地是多么的相似。他们总爱用一些平凡的事物来掩饰自己似火的热情,仿佛他们从未想过要将此释放和表达出来,或者制造出一个合适的场合和情境来加以迸发。我走过去想对这位在爱情上经受困顿的年轻人予以鼓励,或者给他一点建议,但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巴雅尚浩尔那样无果地东奔西走,于音信渺茫中迷失自我?我又停下了脚步,转而从内心中接纳和肯定了嘎拉的做法,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生活本质的理性就是要削弱这位年轻人对情感的执拗,讓其回归到时光流逝中的那些漫不经心当中去。这样的感悟使我怔在了原地,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它如此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午后的遗梦。
在那场凶险的传染病暴发的三个月后,那时我在草原上生活了还不足一年,我的肝脏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肿瘤,最大的一块直径已达十厘米,我开始同死神做最后的赛跑了。但这是一段毫无意义的赛跑,医院的隔离让我同想见的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因肾脏衰竭而能明确地感受到肿胀的小腿那经流不畅的血液,它们失去了往日的温度,这让我备受打击。有时候我的妻子揉捻着失去弹性的表皮组织,就像怜惜着儿时流经我家门口的那条小河。那条河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疏浅并最终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断流干涸。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唤醒它,只有长生天知道,但它对此保持了缄默。
很抱歉,亲爱的读者,我对巴雅尚浩尔的了解就只有这些了,如果你们想探听一点沙尔额利格上发生的事情,就只能亲自去一趟那里了。在那里,你不会错过每个清晨的第一声鸟鸣,亦会被一对对夫妇分头营造着自己的光景所散发出的热忱所感染,在奶香味馥郁的火炉边和着长长的长调来躲避凛冽的冬日。你遇到的每一个人,行走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在那里,人人都能找到特别的东西,与美好不期而遇。
那些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的人,别了!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