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2024-05-23高转屏
高转屏,女,陕西富平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又是梧桐摇曳时》《在有阳光的地方等着我》。
一连三天给江雪发微信,都没有回复,石力有点恼火,把手机扔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背墙褪色的婚纱照上。
走进阳台,他从堆满纸盒及包装袋的角落里抽出黑色拉杆箱,从衣柜里胡乱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去,去洗手间洗漱台上拿电动牙刷。也许是幅度和力度过大,意外碰倒了江雪的牙缸,牙刷和牙膏扑出来,又撞到电动牙刷上,电动牙刷在洗漱台上翻了个身,掉在地板上颤抖,刷头的透明塑料盖四六开瓢,废了。刚刚分散的那股火瞬间复燃,愤怒的目光扫在那只粉色的牙刷上,忽然觉得它简直就是个炮仗,一到他家就硝烟弥漫,好几次战争都因它而起。他抓起江雪的那只牙刷扔到地上。
那只牙刷是小巧可爱的粉色系,有八成新,这是她九个月前来他这里时,他俩一块去超市买的。本来他建议也买个电动的,她说她那里有,来他这里毕竟是小住,再说款式也少,没有喜欢的。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就说那先不买,用他那里一次性的凑合两天,回头他在网上给她买个好的。她白了他一眼,顺手从眼前的货架上拿起一支,也就是躺在地上的那支,一声不吭地出了超市。
回到家,也就是他的住处,她的脸一直阴云密布,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她怎么老是这么无缘无故地变脸,让人琢磨不透。事实上他也没怎么琢磨,不是不想琢磨,主要是没时间琢磨,工作把他大脑的角角落落都塞满了,哪还顾得上琢磨这些?当然闲暇还是有的,但不是被身边的几个铁杆拉去打球,就是被死党们拉去喝酒。大学毕业来到驼城七年,狐朋狗友积攒了不少,再加上江雪一直远在峤城,没有身边这些铁杆和死党,他的生活还不成了白开水?
有一次他长途跋涉到她那里去看她,她在车站接到他,对他说,先去吃火锅,然后陪她去逛商场买件衣服。那段时间他天天晚上在单位加班到夜半,好不容易有空休个周末,疲劳已快到极限,本打算在车上睡两个小时,好给她一个朝气蓬勃的面貌,免得她又说他像霜打了的茄子。怎奈邻座一个幼童哭闹了一路,吵得他头昏脑胀。他只有期待吃完饭先睡一觉,但既然要逛街,那就得缩短吃饭的时间,肉夹馍之类的快餐最便捷。她一听要吃肉夹馍,就像要吃炸弹,说刷牙凑合,吃饭凑合,你干什么都是凑合,你是不是准备凑合一辈子?
他觉得很委屈,明明是他想给她网购电动牙刷的,她不由分说选了那支普通的,怎么说成是他凑合?但他还是把这些话咽了回去,他来看她,就是想让她高兴的,刚见面就刀光剑影,这不是他的初衷。他赶紧努力把皱在一起的面肌向两腮掀开,绽成她满意的笑容,两人才牵着手一起去吃火锅。
火锅吃了一个多小时,又逛了两个小时的商场,她竟然没看中一件衣服。走出商场的时候,他差点就要爆发了,他觉得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衣服本就是遮身避体的,符合功能就行了,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但他还是没有用语言释放胸腔极度膨胀的气体,而是用非常规的呼吸把它长长地吐了出来。他这种非常规的吐气,还是被她觉察了,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没说出声。
事后他还是庆幸自己这次的成功把控,不然回到她的住处爆发了战争,他哪能在沙发上呼呼睡去!后半夜他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沙发上,身上搭了个毯子,他缓缓动了动歪僵了的脖颈,翻身起来,轻脚轻手地走进卧室,看见她侧身躺在床上,发出熟睡的微鼾声,眼角还挂着一抹泪痕。他吐了吐舌头,也没敢扰醒她,躺在她身旁继续睡去。
后来有一次她攒了假,来他这里住了一周,也算是近两年以来在他这儿住的最长的一次吧!他这次吸取教训,把手头的工作用秒来安排,加班时间缩短了一个多小时,每晚八点,他俩都能有说有笑地去逛夜市。他觉得这次他们很和谐,很幸福,他甚至觉得成为她的丈夫很幸运。临别的那天早上,两人一起刷牙的时候,他发现她的牙膏泡沫里有血色,为了表示关心,他就大惊小怪地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会不会是牙周炎?她忽然就变了脸,把牙刷往牙缸里一戳,说上火啦,然后早饭也没吃就去了车站。
他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来。这次他琢磨了一下,忽然想起小半年过去了,他忙得竟然忘记给她网购电动牙刷。他立马给她网购了一款漂亮的电动牙刷,他想在她下次来的时候,给她个惊喜。可惜那次之后,她的工作忽然忙起来,一直没空再来他这里,电动牙刷一直还没有拆封。
他把目光在那只粉红的牙刷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把它捡起来扔到了垃圾桶。
他收拾好行李,抬头看看挂钟,十点钟有一趟发往雍城的班车,他可以吃点东西再走。他在家里找了半天,找到一包泡面用开水泡了,刚准备开吃,手机铃声响了。他一看是江雪的号码。
他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那边的声音却像炸雷:“石力,你个缺心少肺的猪,我为你付出这么多年,在你心里还不如个死人!我已经受够了……”
“谁是死人?”石力的火气瞬间被点燃。
“你妈死了这么多年还不许说一声吗?”
“江雪我告诉你,我做错什么,你可以惩罚我,但不要触碰我的底线。”
“哈!原来你妈是你的底线啊!那好啊!我今天还就破你底线了!因为你已经破了我的底线!”
“我咋破你的底线啦?我就给你发微信说一起回老家,后天是我妈25周年忌日,顺便到你父母那儿看看乐乐,你一连两天都不回微信,一回复就像吃了枪药!”
“你不要以为你妈死了,这个世界都欠着你,都该永远迁就你。我告诉你石力,就算全世界都迁就你,我也不想再迁就你啦!”
“你个该死的,你给我闭嘴……”
石力感觉头脑里有个东西砰地一声爆裂了,眼前血紅血红的一片。他把手机砸过去,不知道是砸向电话那头的江雪,还是砸向记忆中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妈妈躺在那摊血迹里……
刚才妈妈还高高兴兴地用自行车驮着他回家呢,一路上还回味在外婆家吃春饼的情形,怎么一下子就倒在了血泊里?他不知怎么就滚落到路边的田地里,他懵懵懂懂睁开眼,怎么努力都爬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找妈妈,看到妈妈躺在那片血红里,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压在她身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奋力地挪开那辆摩托车,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他躺在医院里,妈妈从此不见了。他问爸爸,爸爸泪汪汪地说,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从此没了家。或许,这个说法不准确,是他有了很多个家。他先在奶奶家住了三年。奶奶一个人住在小镇的棚户区,有一份保洁员的工作。奶奶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他每次放学回到家里都看不到奶奶,总是到他快写完作业的时候,奶奶才气喘吁吁地走进家门,嘴里伴随着一些腰酸背痛的唠叨。也许觉得自己回来得晚,担心饿坏了孙子,奶奶做饭的节奏像赶火车,火急火燎地让饭上桌,所以不是多放了盐,就是少放了醋。他的口味被妈妈养坏了,妈妈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吃得他肚子圆鼓鼓的。所以在奶奶家的时候,奶奶做的饭一上桌,他的肚子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好在奶奶什么事都不强迫他,他吃多吃少,都是自己做主,而且看电视玩游戏都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奶奶烧的饭。他更在意的是,饭后他以什么理由索得一元零花钱,然后躲过奶奶的眼睛,偷偷买五毛钱一袋的干吃面或香辣条。
后来他说想爸爸,想离爸爸近一点,就到了爸爸打工的雍城一所寄宿学校读初中。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同学们都笑他太黑太瘦,叫他黑猩猩。他们经常给他背上贴一个黑猩猩的图片,然后哄笑着跑远。有的同学还叫他黑石猴,往他身上扔石子,说石猴不怕痛。他不想给爸爸说这些,说了爸爸也不相信,爸爸总爱说,你不要多事,好好学习。好像他和同学的一切纠纷,都是他引起的。他就想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本来他还说想外婆,外婆做的春饼他最爱吃,可是妈妈不在以后,外婆一直躺在床上由外爷照顾,爸爸就没有让他去。
一到雍城的寄宿学校,他就下了决心,他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不再受同学欺负。学校的伙食还算好,他尽力多吃饭,多跑步,因为爸爸说多吃饭多跑步就能长高。一学期下来,他身高蹿了一大截,肌肉也明显地增强了。有一次他不小心踩了一个男生的脚,那个男生骂他是猪,他一拳打得那个男生脸肿了好几天,从此没人敢故意招惹他。
老师们开口闭口都是学习学习再学习,他厌烦透了。后来回忆起来,那段时间,最让他闹心的,不是枯燥的学习生活,而是寒暑假的何去何从。爸爸在雍城打工期间,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宿舍,平时周末他能住一两晚,但寒暑假就成了问题,住的时间一长,爸爸那个室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所以,每遇寒暑假,他觉得自己就像蒲公英,风一吹,他就得四处飘荡,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他落得最多的,是乡下外婆家。
外婆经过时间的治愈,身体有所恢复,在外爷的帮助下,她也能摇摇晃晃地完成一日三餐,虽然是家常便饭,但也有滋有味,而且外婆最宠他,事事都依着他,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在外婆家的时候,他烦恼的不是饮食,而是约束。外爷性情暴躁,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不但他闲不住,还看不得别人闲。早晨天刚麻麻亮,他就在院子里很大响声地干活,实则是告诉他和外婆该起床了。他只要一起床,外爷就叫他一起到田里干活。他心里明白,外爷是用这种方法逼迫他学习。外爷总说,读好书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对学习实在打不起兴趣。
为了避免在田地里晒成黑猩猩,他只能硬着头皮装样子,心里打着电视的算盘。隔着窗户,他看着外爷提着一大瓶茶水出了门,为了不出意外,他还悄悄尾随到大门口,目送外爷走到村头拐过弯,才放心地回屋打开电视机,一直到外爷快回来的时候,才关掉电视学习一会。外婆见他和外爷捉迷藏,总是叹息一句:“可怜的娃!”
有一次,外爷不知为何半道而返,发现了他的秘密,劈头盖脸一顿大骂,他以头痛的理由强硬还嘴,外爷气得要砸电视,说外婆把他惯坏了,惯得他好吃懒做没上进,弄得外婆搂着他哭了一回。
手机铃声惊醒了石力,他懵懂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又在回忆往事。
他顺声而寻,发现手机在墙角那双白色的球鞋窝里哀鸣。
电话是姨母打来的,姨母问他是否和江雪在一起,说她昨天给江雪打电话庆贺生日,她一直没接,她想着可能是他们年轻人在一起嗨皮,没听见铃声,就给她发了红包,到现在也没见她接收,今天她又给江雪打电话,还是没接,就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石力随便搪塞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昨天是江雪的三十岁生日,前几天还记得清清楚楚,想着到时候一起回老家时,给她好好庆祝一下的,怎么给忘了!对,都怪吴主任,本来他是昨天要开始休假的,吴主任说临时上级检查,让他把近年有关安全措施的资料归整一下,占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害得他晚走一天,这计划被打乱,啥都乱了。现在和江雪吵翻了,也不用给她道歉了,随她怎么想吧!这女人近两年有点让人琢磨不透,不是电闪雷鸣,就是寒气逼人。最近又开始冷战,战斗持续一个多月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石力到墓地的时候,已近下午两点。深秋的天空灰蒙蒙的,弥漫着一种烧过秸秆的烟草味。母亲的坟茔在一段荒坡上,面向一片开阔的柿园,柿树的叶子已经稀疏,农人采摘遗漏的柿果落寞地挂在枝头。
记得妈妈生前很爱美,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他们一家三口郊游的时候,她喜欢采摘一大捧野花带回家,插进一个水瓶里,让屋子里飘满醉人的花香。他每次扫墓看到妈妈躺在这萧索的荒坡上,心里就无比难过。他让爸爸给妈妈带点鲜花去,爸爸总说太忙。后来,爸爸和宋姨住在一起后,就不再来这里,这里就更荒凉了。他上初中后,每年的清明节,他就一个人来扫墓,他在妈妈的坟茔周围种了许多花木,春夏之际,妈妈就被绚丽的鲜花包围了。妈妈的忌日在深秋,每次来祭奠的时候,那些花都已经凋零,他就买来一大捧花束,装点一下妈妈的家。
石力把花束放好,他告诉妈妈,他和江雪都很好,他现在已经升副科啦,四岁的女儿也上幼儿园了,最让人高兴的是,领导已经同意把江雪調到他们单位,他们三个人很快可以在驼城团聚啦,他们不再是漂泊的蒲公英,可以天天回自己的小家了。
石力正絮叨着,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是姨母,他有些意外。
姨母一见石力,就让他检讨自己的错误。他有些蒙圈,不知姨母怒从何来。
石力在翼城读的高中,期间借居姨母家,从那时开始,姨母就竭力扮演母亲的角色。姨母是一个神经内科医生,善于洞察人的心理。石力读高中期间,姨母对他盯得很紧,从学习到男女交往等等都密切关注。姨母硬是把成绩摇摇晃晃的他盯进了大学,后来连他的婚礼也是姨母在翼城一手操办的。
那一年的婚礼办得有些匆忙,江雪意外怀孕,石力觉得这是上苍赠予他俩的礼物,迅速把计划内的婚期提前。他最初以为父亲会在雍城为他举办婚礼,但父亲说,江雪的家在翼城,他又在翼城读过三年高中,两人对翼城都熟门熟路,又有姨母搭手,接亲的车队还不用长途跋涉,性价比最高。石力想了想,觉得也在理,就算在雍城举办婚礼,父亲那五十平米的出租屋也没法腾出一间婚房,总不能为了办婚礼,把宋姨的女儿撵到旅馆去吧。在翼城就方便多了,把姨母家的客房临时装饰一下,也算是有了婚房。反正就是个形式,婚后他俩还得各奔单位的住处。石力有点难为情地给姨母说了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想到姨母反而很高兴,指挥着姨父和石力订酒店,饰婚房,俨然一副母亲的风范,压根就没让父亲和宋姨费心。
姨母见石力不语,脸色像脚下的枯草:“我辛辛苦苦把媳妇给你娶回家,孩子才四岁,你就要离婚,你想要让孩子过你小时候一样的生活吗?”
石力一听就知道江雪是恶人先告状,一定打电话给姨母说了他俩吵架的事,吵归吵,他可没说要离婚啊!
“她总是纠缠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
“小事?你以为过日子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很尽力了!”
“你尽力了?撒谎都不会!这些年你给江雪过了几次生日?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情人节什么之类的,你对她表示过几次?”
“我工作确实太忙!再说这些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石力嘴上申辩,心里埋怨江雪总喜欢把夫妻间的细枝末节说给别人听,真是幼稚。
“结婚这么几年,你去江雪那儿看过她几次?你俩团聚的日子每年又有多少天?”
“那不是因為疫情吗?”
“你总是有理由的,你从来不反省,你总是有理由的!”
“好吧,我去找她谈谈!”
“你直接去你岳母家吧,她在那儿,顺便看看孩子。”
石力不想多问,肯定岳母也和她通了电话,岳母做事喜欢走捷径,自打姨母给他承办婚礼后,两亲家需要联络的事宜,岳母一概绕过父亲,直接给姨母打电话。
石力和姨母返回翼城,告别了姨母,打了车直奔岳母家。
江雪果然在娘家,眼睛肿得像核桃,也许是客厅光线有点暗,她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石力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还是疼了那么一下,兴师问罪的气焰消了一半。
他想起大学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家庭的束缚。她说她母亲是个偏执狂,该管不该管的,她都要管,还必须绝对服从,不服从她就会歇斯底里地闹腾,搞得她身心俱疲。她希望毕业后远离父母去工作,过一种自己做主的生活。他笑着说,他则相反,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给她说了这么多年的漂泊,连一个属于自己安置私密物品的空间都没有,那种身心的悬浮让人痛苦。她听后,竟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她愿意和他一起搭建一个自由自在的家。现在,他们的三口之家几乎都是自由身,谁也够不着谁,谁也管不上谁,他还在吭哧吭哧地为理想努力着,她却已经没有了耐心,三天两头地闹腾。
石力讨好地给岳父岳母打招呼,岳父岳母像两尊冰箱,威严地站在沙发两头,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爸!妈!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江雪,让她受委屈了。”
岳父黑着脸咳嗽了一声,正准备说话,岳母歪着脖颈抢了先:“石力,当初你没婚房,没彩礼,两个人又是异地,我本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可你口口声声说会让江雪幸福,看在她怀了孩子的份上,我也就勉强同意了,可是结婚五年了,你给她幸福了吗?”
“是我不好!”石力嘴上揽责,心里却想,不要婚房是客观原因,不要彩礼,那完全是江雪故意和父母对着干,反正肚子里有了要挟,他们再多管,干脆连婚礼都省略。那时候的江雪对他多好啊,什么都向着他。
“哼!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好,那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个不好!”江雪乜了他一眼,嘴角翘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我……”石力没料到江雪从这里切入,一时语塞。其实他在心里没觉得自己对她不好,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哄她高兴罢了。
“我………没能早一点把你调到驼城,让我们的三口之家团聚,不过现在好了,我们领导已经同意把你调到我们公司了,以后再把小乐乐接过去上学,咱们团聚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石力想到影响他们生活的硬核,现在已经指日可待,赶紧合盘端出。
“你这是在自夸马上要为这个小家立功了吗?”江雪的眼睛乜得几乎剩下眼白,“结婚五年,且不说你来峤城看我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就说我去驼城看你,你给我做过几顿饭?陪我逛过几次街?这几年休假,我们有过属于自己的时间吗?”
石力觉得她还是这么矫情,都老夫老妻了,怎么方便就怎么团聚。他也想多看她几次,可前几年因为疫情,每到节假日,不是加班抗疫,就是封锁小区。至于她来驼城,主要是她每次来的时候,不是要应付上级检查,就是出了安全事故,他敢给领导说陪媳妇吗?他这样累死累活忙工作,还不是赚业绩赚资历,也为这个家赚取美好的未来?当然有几次单位倒风平浪静,但那几个铁杆说好不容易疫情解封,非要请他们小两口喝酒,喝就喝吧,非得一醉方休,搞得他几天都浑身没劲,只能让她洗衣做饭。其实他也不挑食,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关键她太爱干净,每次来都说他那儿像猪窝,要彻头彻尾换洗一遍,那能不累吗?再说休年假,当然得选母亲忌日的那个时间段。母亲是他心域最温暖最柔软的角落,每年的忌日扫墓,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习惯。
江雪见他迟迟不开口,脸上的霜逐渐加重,等他正要开口为自己开脱,她却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卧室,然后拿出来两个小礼盒放到他面前,用微微颤动的手指把它一一打开:“这个手链是结婚一周年你送给我的!这个是婚后第二年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是五年来你唯一一次给我送的生日礼物,你对我太好了,我有点受用不起,你还是放到你那儿做标本吧!”说完,她走向卧室,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眼里飘满雪花:“
你以为团聚了就能幸福?你南辕北辙得太久了!”然后一转身把门从身后紧紧地关上了。
闭门声吵醒了睡午觉的女儿乐乐,她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来,先在门口懵懂地扫视了一眼客厅,看到石力,惊喜地扑到他的怀里。
石力看着女儿稚嫩可爱的笑脸,心疼又愧疚。他觉得生活的航舵不是理论上的操控,有时候风浪逼着你偏离了方向,但他无论如何都得让女儿幸福。他抱起她亲了亲,然后起身离开了。
天空布满了灰黑的云,一群鸟雀在楼前的小树林里叽叽喳喳叫着。石力盯着树林看了很久,一阵风灌进脖颈,他裹了裹衣服,走进了茫茫夜色。
责任编辑:徐睿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