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解
2024-05-23王天易
王天易
摘要:近来西方学界对《庄子》文本,特别是庄周梦蝶这一文本多有关注。庄周梦蝶这一文本中蕴藏有关主体和主体间性的思考。庄周梦蝶乃是一现实的裂口,是无意识藏身之处。梦中抓住了无意识主体的真相,利用物化的移情機制把他异性处理为自身意向性中的主观构建,从而否定了梦中的蝴蝶而确立了现实中庄周的身份。
关键词:庄周梦蝶;精神分析;梦;母子共同体;他者
中图分类号:I206.2;B22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0-0137-04
An Analysis of Zhuang Zhous Dream of a Butterf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Wang Tianyi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7)
Abstract: Recently, the Western academic community has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text of Zhuangzi, especially the text of Zhuang Zhous Dream of a Butterfly. This text contains reflections on subject and intersubjectivity. Zhuang Zhous dream of a butterfly is a rift in reality and a hiding place for the unconscious. The dream grasps the truth of the unconscious subject and uses the objectified empathy mechanism to treat the otherness as a subjective construction in one s own intentionality, thereby, negating the butterfly in the dream and establishing the identity of Zhuang Zhou in reality.
Keywords: Zhuang Zhous dream of a butterfly; psychoanalysis; dream; the mother-child unity; the other
“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在故事中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栩栩飞舞,梦醒来后庄周一时间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庄周。在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背后,留下的是对意识、梦、自我的追问与反思。对于这些问题,西方精神分析中有着丰富的资源可供我们利用。诚然,庄周不可能接触到精神分析,但是对于“庄周梦蝶”文本的分析能够帮我们揭示原初时刻的自我意识构成,以及与他者的关系问题。
一、回到梦自身
梦是精神分析学派的重要切入口。以往的学者多使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自我”理论来分析庄周梦蝶的故事。他们的着重点在自我意识上。例如,马荟苓就认为“庄子梦蝶”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在讲述“庄子”和“蝴蝶”作为两个不同个体的意象,而是关于一个人被分裂的“本我”和“自我”的意识活动[2]。在文章中她把庄周没有进入梦境之前作为自我,进入梦中的蝴蝶作为本我,通过梦进行自我向本我的转化,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但其实并不准确,她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一点——“梦”。整个叙述性的故事本身就是指涉的梦境,梦作为精神分析的重要对象不该被遗漏。吴琼就在《阅读你的症状》之中对弗洛伊德和庄子做出了精彩的评述。
庄子的梦是弗洛伊德的梦吗?“是”,但也“不是”。说它“是”,因为它们都是被压抑愿望的替代性满足﹔说它“不是”,因为弗洛伊德的梦是不可满足的欲望的坚执,是被切割的原质之“物”在表象之坚持中固执的返回,而庄子的梦恰恰是去欲望化的,是原初的失落的根本性遗忘,是那失落之物在遗忘中的悄然返回。[3]458
吴琼揭示出庄子梦与精神分析结合的可能性:庄子之梦,特别是庄周梦蝶,不单单是一寓言性的故事,而是结构化的裂口,通过这一裂口可以窥见其中主体的生成机制。尽管庄周不可能知道精神分析,拉康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法国作家、医生、学者、精神分析学家,也被认为是结构主义者。出生和逝世于法国巴黎。拉康从语言学出发来重新解释弗洛伊德的学说,他提出的诸如镜像阶段论(mirror phase)等学说对当代理论有重大影响,被称为自笛卡尔以来法国最为重要的哲人,在欧洲他也被称为自尼采和弗洛伊德以来最有创意和影响的思想家。等精神分析学家也没有深入《庄子》文本,但作为人类共通性的梦境却给予二者结合的基础。
“昔者”这个词很容易在故事中被忽视,然而这个词奠定了文本可以用精神分析解读的基础。“昔者”就是过去的意思,是庄周在梦醒之后进行回溯性构建或者说想象出来的“庄周梦蝶”的故事。事实上,“庄周梦蝶”并非庄周原始的、正在经历着的梦境,而已经是庄周醒后反思所构建之思想境遇。因此“庄周梦蝶”这个故事实际上分为三个阶段:梦中、梦醒、反思。在梦中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并且丧失了庄周自我的认知。而在梦醒的时候庄周对于自我的认知重新回归。最后,庄周反思这个梦境并发问得出结论。庄周梦蝶是自身性的丧失到回归最后构建主体间性主体间性:法国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语,即人对他人意图的推测与判定。主体间性有不同的级别,一级主体间性即人对另一个人意图的判断与推测。二级主体间性即人对另一人关于其他人意图的判断与推测的认知的认识。例如,A知道B知道C想要在中午与A一起去吃饭,那么A便是进行了二级主体间性的判断。通常人们最多能进行五级主体间性的判断,五级以上就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的过程,我们不能单独地把他异性他异性:是人类思维中的一个基本范畴。任何群体在界定自身为“我者”之时,一定会同时设立“他者”,与他面对面。放入一个形而上学的结构之中,而应该在自我、他者与世界的关系之中澄清。因此,本文将以一种整体性的视角考察梦、庄周、蝴蝶之间的关系。
二、作为无意识主体的梦和作为原初之物的蝴蝶
庄周的蝴蝶梦其实就是庄周的无意识主体,无意识主体才是庄周真正的主体。我们用拉康的说法“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被结构的”。无意识主体是在他者领域中接受他者这里的他者不仅仅是指的他人主体,还指的一种区别于无意识的他者或者他在的领域。划杠的被阉割的,他者是无意识主体诞生和存在的场所。只有在梦中,在这个他者领域缺失的时刻,庄周真正的原初的主体才被释放出来,这一主体就是梦境本身。在现实生活中他者的在场——不管是显性还是隐性——限制了那个无意识的庄周的存在。唯有在独属于庄周的梦境之中,那个原初的无意识的庄周才能真正显现。
那蝴蝶呢?有很多人可能认为梦中的蝴蝶是庄周,这其实不完全对。梦中的蝴蝶的确是庄周,至少在梦中是如此,但是在庄周梦醒之后,他必须要获得自己的存在论地位,他要把自身注册进叙事系统之中。因为如果蝴蝶和现实中的庄周是完全一样的话,庄周就永远不会醒来。他必须指认梦中的那个起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的指认结果为变成了蝴蝶的庄周。但是庄周同时意识到了,醒来后的自己也并不是纯粹的自己了。所以他才怅然若失的样子,“蘧蘧然”惊疑不定。那个原初的精纯的自己留在了梦中,或者说蝶让渡了自己的主体性给庄周。
梦醒后的庄周怅然若失地接受了原初大法的阉割,所以他才会发问:“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在梦中的蝴蝶是不会指认自身的,这也就意味着它没有办法意识到自己是谁。但我们可以对其进行回溯性的建构与溯源,梦中的蝴蝶是原初之物,就是那个已然失落的对象,是不可被符号化的剩余,是一种表象,一种欲望的表象。
这个欲望是什么?欲望就是欲望的本身,是一种无法被满足的孔洞。是失落的原初之物对对象A的凝视造成了这种被凝视的主体在现实中的拒认。为什么会出现一只“栩栩然”的蝴蝶呢?因为作为庄周无意识主体的梦境不是虚无,它仍然有一种自我侵凌性的冲动,或者我们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是一种“死亡驱力”,作为不可能的欲望的蝴蝶就是它的具现化。它代表着主体的崩溃死亡、代表了一种不可能性。具体来说就是无意识的主体只是暂时的,主要它想获得意义从而确立自身,它就必须经受他者场域的质询。因此它始终会有一种分裂的、自我毁灭的倾向,就像梦醒时刻被扼杀的蝴蝶。社会不会承认一个不受约束的,完全“自由”的蝴蝶。正如吴琼所说:“拉康把‘狼人的蝴蝶和庄子的蝴蝶关联在一起,不过是想要告诉我们,庄子的蝴蝶也是那个让符号性现实中的主体性归于崩溃的令人惊骇之‘物,主体与实在界的相遇乃是主体的无意识过程对死亡或不可能性的提早赎回。”[3]461
在神话式的前语言阶段,物之存在是一种充盈,一种无有缝隙的充实,随着语言的进入,符号系统便开始了秩序化过程,在不断重复之中出现了差异性,并通过语言本身刻写在人的无意识中。语言的象征化不过是充盈中打上一个裂口,把差异性和秩序化植入其间,如此,物之存在本身被遗失了,我们只能通过词语的命名来召唤那原初的失落,召唤那个失落本身,那个缺席本身。这就是我们上文提到的蝴蝶以缺席的方式在场。
三、作为母子共同体的蝴蝶与庄周
这里的母子共同体并非指的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母子,而是指的一种符号学意义上的母子共同体。蝴蝶在这个母子共同体中处于母亲的位置,而庄周处于孩子的位置。我们需要明确,在梦中的时候不存在两个庄周,蝴蝶就是庄周的化身。那个被我们称为无意识主体庄周的梦是无法把自己正常注册进符号系统或者说叙事学语境中的。庄周梦蝶是在叙事学语境之中对庄周的这个梦境进行回溯性的构建,这也就是说庄周和蝴蝶不可能同时出现。正如这神话般的母子共同体也只是一种构想。
为什么说蝴蝶是母亲?其实上文已经分析过,蝴蝶是不可象征化的对象“A”,是那个失落的原初之物。从接受了阉割的主体的角度说,这个对象乃是庄周接受社会性的阉割时留下的剩余,而从前主体的神话的角度说,这个对象正是神话性的完整他者即原始父亲的享受对象,原始的父亲享用的对象就只有是母亲。当然完整的原始的父亲即完美的不受阉割的他者是不存在的,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他人主体并与之共情时就能发现他人主体也是受到阉割的,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他者场域的时候他者场域就暂时的缺席了,我们反而变成了那个正在凝视中的他者。
庄周是现实中的存在者,他在梦中变为了蝴蝶。人的欲望总是他者的欲望,主体的欲望总是在他者那里并通过他者被结构起来的。庄周欲望的是什么?是成为梦中的蝴蝶吗?是也不是,一方面现实中的庄周确实在那一刻与蝴蝶合一,回归了原始的母子共同体的状态;另一方面庄周是不可能成为蝴蝶的。这种不可能不是因为生物学上的不可能,而是因为蝴蝶本身就是一种匮乏,一种缺失,一种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
在精神分析学的神话性叙事中,主体的欲望的最原初形式——那其实也是一种需要——是隐喻意义上的乱伦欲望,是(前)主体对母亲的欲望,欲望重返母体,回到与母亲合为一体的神话状态。但由于父亲角色的介入(在庄周梦蝶这里即为社会身份的庄周),由于父之名或父亲的“不”的功能,主体对母亲的欲望受到压抑,主体通过认同父之名而使自己原初的乱伦欲望得以人化,主体成为真正的欲望主体。其原初的欲望对象(母亲),因这一象征性的阉割而成为一种不可能之物,成为永久失落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体的欲望乃是存在之欠缺的欲望,而这一存在之欠缺乃是他者的阉割所造成的。
庄周作为孩子,是欲望著作为母亲的蝴蝶的,不然他不会说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因为他渴望成为母亲所欲望的对象。但这终究不可能实现,因为第三者的插足——父亲。这个父亲也并非生物学上的父亲,而是指的原初的那个不受阉割的父亲,他用禁忌否定了作为孩子的庄周的僭越。父亲在现实之中是缺席在场的——通常来说它就是社会本身。庄周渴望自身有什么东西能被社会欲望,渴望在社会之中寻求一个主体性的地位,事实上他最后也做到了。庄周的欲望就仅仅是欲望本身,它是无法被满足的。在庄周与父母的斗争之中,庄周失败了,庄周没有永远地沉浸在蝶梦之中,而是主动地清醒过来了,并且庄周指认了那个社会性的庄周。主动接受父法的阉割,他才能从他者的场域中获得一个主体性。这就是为什么“周与蝴蝶必有分”。
四、象征移情的物化——穿越欲望的幻象
关于物化的解释有很多,郭向认为是“生死之变”,成玄英认为是“物理变化”,陈鼓应认为是“物我之界限消融,万物融化为一”。我们这里只取作为移情的物化展开讨论。在日常语境中移情是指将情感转移投射,但是在精神分析的语境之中不仅仅集中于此,移情还是一种分析装置的特殊功能。弗洛伊德把移情看做是梦的一种移置的工作方式。在梦中,无意识的主体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来展现自身,在拉康那里,移情是一个能指对另一个能指的意指的效果。
在庄周梦蝶的故事之中,我们显然看到了这种能指的替换效果——梦中的蝴蝶被意指为现实中的庄周。如果这里不够清晰,那么我换一种语境。即在日常生活中随便将一只蝴蝶指认为“我”。换而言之,庄周通过梦这一形式确立了自己和蝴蝶的主体性,拉康把这种移情分为想象的移情和象征的移情。想象的移情是把对方认同为自己的镜像,在言语中迎合对方的欲望。象征的移情是主体间性的基础上通过对语言结构的共同认可达成各自对对方位置的确认。确认了分析师的位置,庄周对梦境进行分析,这时的庄周也处于分析师的位置。移情不仅发生在受分析者身上,同时也在分析师身上。分析师的移情来自哪里?来自分析设置和分析情境。这就确立了庄周梦蝶精神分析的正当性,因为庄周梦蝶实为庄子拟构的一思想实验。精神分析唯一的媒介就是言语,而言语行为只能在主体间的关系结构中发生,这也就意味着发话者与受听者各自对自身及对方位置的认定将直接影响到话语的音信流通。庄周的梦是想象的移情,他把蝴蝶看作是自己的镜像,但那只不过是欲望的幻象罢了。但在庄周分析这个梦境时是一种象征的移情,因为他没有把梦中的蝴蝶指认为真实的自己:“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庄周向着蝴蝶无声发问:“你是谁?”并且产生了一种疑惑,那就是对自身性或者说主体性的不确定性,“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但其实庄周问的根本就不是蝴蝶,我们早已在上文揭示过,他问的是他自己。但正是通过这种诘问庄周确立了自身的位置,即他在言语中来探究主体无意识的真相。实际上,正是梦中的蝴蝶让庄周明白了现实中的同一性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幻象。因此庄周梦蝶作为齐物论的最后一章。正如齐泽克所说:“在大他者之外,在异化的符号网络之外,主体获得某些内容,是完全可能的。其他的可能性是由幻象提供的:把主体与幻象客体(幻象对象)作等量齐观。当庄子认为他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时,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正确的。蝴蝶是(客体对象),它构成了幻象—认同的框架、中枢(庄子—蝴蝶之间的关系可以写为$◇a)。在符号性现实中,他是庄子;但在其欲望的实在界中,他是一只蝴蝶。成为一只蝴蝶,是其超越符号网络的实证存在的全部一致性(同一性)之所在。”[4]因此只有主体意识到“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或者说主体只不过是按照他者的欲望所构建出来的一种幻象的时候,才有可能穿越欲望的幻象,在象征性的移情中重建自己的主体性。
五、结束语
用西方哲学的资源来分析中国哲学的文本天然具有一种文化方面的隔阂,庄周梦蝶也不仅仅是关于自身性、他者性、主体间性的关系问题。他有着中国特有的天人合——物我两忘等等的哲学内涵。但这种分析工作能够为我们带来一种新的关于自身意识和主体间性构建的视野,也能为中国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增添新的活力。可以看到在上文的分析中,庄周梦蝶是一个自身性由丧失到重现再到构建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过程,庄周对于他异性的处理是把他异性作为意向性中的某个主观构造,但庄周确确实实意识到了他者对于主体的影响,因此在故事的结尾他通过“物化”的方式重建了自己的主體性,从而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逍遥”,即穿越了来自他者的欲望的幻象。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20:36.
[2]马荟苓,王爱敏.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解读庄周梦蝶[J].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10(5):121-125.
[3]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下)[M].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